三年前,施家为爱子青厌大办寿宴,满门被屠。
滚热的血洇湿重重纱幔,堂前散落断肢一地,惨痛的呼声经久不息。
三年来,午夜梦回,施青厌总是惊悸难平。
今日以戚长风及灵隐的鲜血,告慰已故亲人,施青厌终于暂且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的面孔在三年来日夜不息的恨意下显得有些阴郁,眼底带着点青,嘴角即使是睡去也微微抿着。
梦中却不是祥和景象。
一开始是逝去的亲人为他唱歌逗他开心,有丝竹鼓乐作配,一派欢喜。歌声飘荡着忽而转作悲风,在层层叠叠的哭喊声中,戚长风狰狞的吼声如此清晰:
“都是你害的!”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进的施家吗?你这个少爷大办生日,害死了你全家!”
“都是你的错!”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施青厌的身体颤抖着,眉头紧皱着,体温低得吓人。
【开启魔修支线(已自动接取)】
卿长虞坐在桌边,目光触及梦魇中的施青厌,眉眼冷下来。
声音微微发凉:
“你们家气运之子,还兴入魔这套?”
【滴——气运之子的最终评判标准是「当世第一」,系统会根据天道实时规划新支线,即展现不同可能性,尊重个性化需求】
这种可能性的出现,证明天道和系统已经为他铺好了修魔的全剧情,哪怕只有1%的可性,存在就是存在,就有可能变成真实。
卿长虞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淡淡道:
“你出来。”
空中浮现出一团由无数数据流组成的光团,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试图卖萌,反倒显得聒噪。
卿长虞摸了摸,好,有触觉,是实体。
他面无表情一挥手。
啪——轰隆隆——
光团嵌进远山岩壁之中,发出轰隆巨响,引得路人议论纷纷,都以为是地龙翻身。
001闪现回来,发出一点可怜巴巴的吱吱声。
卿长虞甩了甩手,道:
“删了。”
001抽抽搭搭的,先是用数据备份了刚才的触感,又着手删除这一条因果线。
【滴——魔修if线已删除】
【残留数据请宿主自行清除】
梦中浓郁的血腥被极为清雅的香气替代,咒骂呐喊声一空。
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童年时期长辈诓睡一样,轻柔有节奏,让紧绷的呼吸渐渐平缓。
少年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已经冰凉的泪水从他的眼窝滚下。
像孩子一样,安稳睡去。
直到天光刺破梦境,施青厌才醒来。
天边已大白,他环顾四周,不见卿长虞。心中泛起阵阵不安。
施青厌起身,仍旧四处寻不见人。
卿长虞不在房内。
桌上有焚烧后留下的点点绯红粉末,施青厌见之,面色一白。
红叶笺是由宝经阁出品,用于善男信女姻缘连线之信纸,依靠焚烧来传递消息。
烧后是特殊的绯红粉末,正是这般,不会有错。
施青厌的声音有些发颤:
“长虞哥哥?”
无人回应。
被抛弃的恐慌感裹挟了施青厌全身,他穿上外袍,仓皇地推开房门,便要离开客栈去找人。
甫一推开门,便听见楼下大堂的哄然热闹。店家白日请了说书先生来引客,此时正讲到精彩桥段,人群一会笑一会唏嘘。
听下面的人闲聊,今日是八月十五,玉龙台斗法暂停一日,诸事后调,因此周边聚集了大量清闲的修士。
施青厌下了楼,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这里的人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散修,也不知为何对这种痴男怨女的故事情有独钟。
这是一出《有男夜奔》的经典爱情故事,讲的是有位宗门天骄为魔修妖男背叛宗门,妖男亦为女子自废经脉,二人虐恋情深之事。
说书人捏着嗓子道:
“管他正道魔道,我只要我的郎君。一刻也离不得。”
又粗着嗓子道:
“你真是魔怔了,那野狼哪有那么好?论美貌能比得上卿明公吗?”
细嗓道:
“虽然不及卿明公,但卿明公来了也不换!我就要去找他嘛!”
台下一阵哄笑。
施青厌终于挤了出去,皱眉看了眼身后人群,疑心半条街的人都挤了进来。
他一腔迫切慌张的心,被硬生生挤得慢下来,立在人潮纷涌的街头。
他开始想自己为何如此慌张。
明明卿长虞此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可是他明明死过一次,不是吗?
五十年前,施青厌还没有出生,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卿长虞已死,却是家中长辈提到过的,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这里发什么愣?”
青年的声音泠泠如琴声,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无比清晰。
施青厌猛抬头,卿长虞正站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看他。
卿长虞立于长街花红柳绿之中,如一尊玉像,连洒在他身上的光也分外柔和。
实在太扎眼了。
施青厌第一反应却是慌张,左右看道:
“哥哥,你的脸……”
卿长虞道:
“只有你能看清。”
模糊容貌的小法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无法记住他的脸。
昨日是因为有易忘尘在,恐生变数,今日就不必再用帷帽从头裹到脚了。
卿长虞看了看客栈里攒动的人群,要回去也是麻烦。
施青厌的身上罕见地乱着,像匆忙出门的模样。他一向有着世家公子的素养,衣服向来穿戴齐整,现在却任腰带松垮,彩线翻乱。
幸好纳物的芥子锦囊还挂在腰上。
卿长虞伸手,将施青厌的腰带理好、系齐整。抬头对上施青厌赧然发红的面孔,道:
“不必再回客栈了,且随我来。”
卿长虞是着实想了一会,该如何给施青厌过生辰的。
今日上午出门,也是为了此事。
这件事极易触碰到他的疼痛之处,但施青厌不能够永远将自己困在那一日,该被折磨的人不应该是他。
二人来到中境之洲,此处是正魔两道的分界线,一半归魔界管辖,另一半则归正派。
正魔关系紧张不止一两天,加之中境之洲气场紊乱,并不利于修行,因此人烟稀少。
靛青色的小花丛生,花心有明灭荧光,花海中的空气温度格外低。
施青厌低头看去,才发现这些花没有根茎,只是低低地浮在地面上。
二人从玉龙台向此处赶来,路途遥远,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傍晚。
天空中的太阳尚未落下,另一头的月亮已隐隐现了轮廓。
天分两半,正好一侧魔教地盘,一侧正派地盘。
“认识这些花吗?”卿长虞问道。
曾经在九重楼背过的书起了作用,施青厌稍加思索便道:
“中境之洲,有花名浮屠。无根无叶,终年不败。”
卿长虞点点头道:
“还记得这些,不错。”
他伸出手,一朵浮屠花便从地上飞来,落在他掌心。
“昨日戚长风所说的,你认为如何?”
施青厌面色骤白,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无法回答。
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在生辰宴上被屠满门,偏偏他活了下来。
一个人苟活下来,总会觉得一切错都在自己。要把自己贬到尘埃里,才能面对自己的生。
经戚长风一咒骂,这一切便明晃晃摆在面上。
卿长虞也会觉得自己是不详,要丢掉自己吗?
卿长虞又道:
“人有三魂,死后两魂归于天地,人魂以三年之期,转世投胎。”
浮屠花落在他指缝,留下发着莹润光泽的蓝色花粉,卿长虞撤开手,花粉仍停留的半空中,似点点星光。
“你尚有亲人徘徊世间不愿离去。今日是第三年,最后一日。你要见见他们吗?”
施青厌的嘴唇颤了颤,只是转过头,呆呆看着卿长虞。
“我……”他喉头哽咽,发不出声音,“我,我要……”
“我要妈妈。还有父亲,杨阿婆、姨母、阿贵……”
他扑到卿长虞的怀中,哆哆嗦嗦的,泪如雨下。
此时此刻,仿佛又变回了灭门之日那个无助的孩子。
卿长虞袖口中飞出无数符咒,符纸从花海擦过,掀起阵阵波浪,无数花粉升在半空中,似万千星光。
隐形的因果线从施青厌的心口延伸出来,牵向四面八方,花粉围绕着因果线渐渐凝聚起来。
施青厌日思夜想的人们,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施青厌的脸上还泪痕斑斑,看着眼前的母父亲人,不知该如何是好,露出来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唯有眼眶中有泪水不断涌出。
经年累月的压抑在此时短暂消失,他的面容神态贴近着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怕让亲人发现自己如今的面目狰狞。
阿婆抱住他,心疼地抚过他的脸,道:“青儿,青儿,苦了你……”
母亲比划了下他的身高,用手绢掩住脸,极为隐忍地啜泣着。
这些魂魄身上都有死时的特征,在施青厌父亲的身上尤为明显,他的魂魄也是处处刀伤,此时微微背过身。
姨母劝了劝,过来道:
“你父亲怕他的模样吓到你。青厌,别怕我们。”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柔柔的似一阵风,
“阿贵还给你做了糖,说要给弟弟吃。”
堂哥手心里攥着几块糖,临到头了,突然想起这糖也是阴间魂魄化形,阳间的人是吃不得的,只能苦笑着,摸摸施青厌的头。
施青厌,本是施家万千宠爱的孩子。
施青厌哭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过生辰,你们就不会死……”
“说的哪样傻话!”施父威严的声音响起,“活着是好事,不许自怨自艾!”
母亲道:
“青儿忍得了重塑金丹的苦,我们再不能担心他了。”
“对啊,再不能担心你了。”
“青儿,你要好好地活。”
“见你这样争气,我们安心地去了……”
鬼魂渐渐消散,即将重入轮回。
世间只余施青厌一人。
卿长虞听见鬼魂们悄声对他道:
“仙尊大恩大德,来世不忘。”
“青儿,就托付给您了。他性子骄纵,若有哪里不对,还请教训他……”
涓涓絮语,悠悠苦心。
001不知道卿长虞怎会做这样的闲事,明明招魂需要花费大量的灵力,这种已过头七的魂魄更为艰难,即使有浮屠花作辅助,也会损耗施术者寿数。
招来这些魂魄后,卿长虞的面色明显白了许多。
只是为了气运之子的心理健康吗?这灵力用的也太奢侈了些。
001试图分析,又自我纠结成一团乱码。
子时,一切散去,空中符纸顿作灰飞。
「我」本来自天地,终将归于天地,除了自我,皆是外物。
人皆如此。
人终将踽踽独行,人世是一场恒古孤独。
施青厌回过神,看向卿长虞的背影。
他只在别人口中听过有关卿长虞的风花雪月、纷纷扰扰,好像卿长虞从来不缺爱慕者,只需要勾勾手,自有无数人拥趸。
此刻却自那道清瘦身影上,浮现出一瞬的,旷远深邃的落寞。
好像卿长虞来这世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卿长虞的手扇过来时首先飘过来的是香气,然后是头晕眼花脑浆迸裂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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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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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要见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