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晨星挂上天幕，夜色暗涌。
庄子里空房间很多，跛婆婆夜里还要为人缝制衣物，常常点着灯，不语便独自住在冷清清的东厢里。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窗户外有笃笃的声音。
不语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闭上眼，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唤她的声音。
心急剧跳动起来。
她几乎是在意识回笼前，完全出于本能地下床穿鞋跑到窗户边，急急地打开窗户。
一张永远是笑盈盈的小脸映入眼帘。
像是穿破黑夜的一束光。
跳动的心有了落点。
她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翘起来，向来沉静的人此刻胸口起伏不定，心几乎要跳出来，“阿欢。”
阿欢狐狸眼弯了弯，朝她甜甜一笑，“不语。”
窗户打开后，阿欢一下跳了进来，只不过落地的时候趔趄一下，在失稳的瞬间，一双手稳稳地扶住她。
“你出了好多汗。”
不语盯着她额头，有些心疼。
她转身，想找手帕为对方擦汗，身子却忽然陷入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欢嘟起嘴，哼了一声，紧紧地抱住她，“不许嫌弃我。”
不语脸微红，显然对方误解了她的意思，但……这误会好像也不错。
等坐下来，不语很轻很柔地为她擦汗。
她心里有好多问题，比如……为什么前几天没来，脚踝上的枷环适时地缩紧，疼痛唤醒了她的理智。
……她这样的人，能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就已经是奢望了。
但不等她问，阿欢就先开口了，还学大人叹气。
“唉，你都不知道，那天回去以后，我被我娘罚跪祠堂了，跪得膝盖都肿了，第二天我爹娘就把我送去学堂了，学堂太可怕了，居然十天才放一次假，晚上回去还要写课业！”
“今天白天不用去学堂，但我娘居然安排了四个人盯着我！我根本出不来！”
说到这里，她狐狸眼转了转，很自鸣得意地哼了一声。
“然后我就回房间了~等到傍晚她们都睡着了再跑出来。”
“大人都是笨蛋~”
她眼巴巴地期待着身旁人夸她，等了一会儿身边却没有动静。
她偏过头，才发现不语的眼睛一直黏在她的膝盖上。
不语的声音闷闷的，“跪了那么久，疼吗？”
阿欢也软软地回她，“都过去那么多天了……早就不疼啦。”
话说到一半，膝盖上却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一双素白的小手轻轻地揉着她的膝盖。
不知是不是错觉，膝盖似乎真的放松了些。
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坐在床边说了一会话，阿欢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要回家。
但手却被人紧紧牵着不放，不语垂眸，很轻地说，“这么晚了……”
阿欢心道，就是因为这么晚才要赶紧回家呀。
不语的声音又传进耳边。
“明天早上再走……好不好？”
后半句轻得像风吹过。
如果说以前的不语像是一汪冰湖，这时就像是冰湖裂开，露出藏的清冷却温柔的一池春水。
阿欢到底是没说出那个不字。
卧榻冰冷，完全不像是活人睡的。
不语往侧边靠了靠，示意她睡在自己已经捂暖了一点那块地方，身体却被人按住。
阿欢眉眼弯弯，两人隔得很近，灼-热的气息打在脸颊上。
“不用，我很暖和的，等会就暖啦。”
的确，她睡了那么久，也仅有那么一点可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度。
但阿欢一来，整个被窝里仿佛烧着一个小太阳，暖融融的。
两个小人儿就这么依偎着睡下。
至夜半时，阿欢忽然听到身边有痛苦的低喘声。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才发觉身边人完全蜷缩成一个小团子，抖如筛糠，身体冻得像块冰，感觉不到一丝活人温度。
脚踝处的枷环完全陷进肉里，已经结疤的伤口一点点崩裂，鲜血沿着枷环边缘溢出，一片血肉模糊，看起来十分可怖。
看对方的神情，似乎痛苦到了极点。
“我……救不了……”
“救不了你们……”
“我不知道……我做不到……”
“……”
来不及多想，阿欢下意识地学她做噩梦时阿娘哄她的样子，将对方轻轻搂在怀里。
“不要怕，不要怕，我在呢~”
许是安慰奏了效，身边小团子渐渐平静下来，两个小不点儿很快陷入深深的睡眠里。
快天明时，阿欢身子晃了晃，被人摇醒了。
窗外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阿欢睁开眼，正好望见一张清丽的小脸。
“我送你回去。”
晨曦微光，寂寥无人，路边青草上还凝着昨夜的露珠。
两个小人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伴出了门，两人都很有做贼的潜质，手脚动作都放得很轻。
等出了院门，阿欢才松了一口气，问起昨夜对方到底梦到了什么。
不语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梦见……是看见。”
“看见？”
“那些死在庄子上的人，他们没有走，还在庄子里。”
大清早的，阿欢却被这句话说得毛骨悚然。
不语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于她的事。
“他们中，有的让我下去陪他们，有的让我救他们，可这两件事我都做不到。”
于是夜夜纠缠，永无止休。
不语眸光突然柔和，“不过，昨夜，我睡得很好，谢谢。”
阿欢没说话，牵着的手晃呀晃。
“那明天我还来。”
她轻而易举地又给了一颗糖给她。
甜意在心底蔓延。
白云苍狗，日子如流沙，很快从指缝间流过。
转眼，冬天走到尽头，很快进了春天。
浮屠城里凡是家中有未满十二周岁的孩子人家，心思都浮动起来。
街上也多了许多打着卖灵骨丹幌子的江湖郎中，显然就是看准了商机。
阿欢在街上逛了一圈，夜里，就当做闲趣和不语讲。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那么神奇的灵骨丹吗？吃了就能改换灵骨？”
不语思忖片刻，才道：“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方子，那丹名为‘天心洗骨丹’，只是需要的材料五不是天材地宝，几乎不可能寻到，而有能力寻到的人也必定是大能，用不到这样的丹。”
阿欢很失望地哦了一声。
“不过，”不语犹豫一下，又道，“我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改换灵骨。”
阿欢来了兴趣，狐狸眼亮晶晶的，“什么方法什么方法？”
“换骨。”
“换骨？”
“嗯，必须要天骨及以上的灵骨才能换，因为普通的地骨一旦取出体内，在和空气接触的瞬间就会失活，灵力消散，即便移植了也不能用。”
“而天骨或者仙骨，灵力不会完全消散，在和新的主人融合后，骨头便会和原来的骨头融合，继续生长。”
“但在换骨过程中，必须换骨的两个人都心甘情愿，但凡有一丝不甘愿，身体反抗，换骨就无法成功。”
阿欢长呼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还好还好，要不然像我这种灵骨好的人走在路上就会被人劫走了。”
前些日子，石家特意请了一位已经达到筑基巅峰的仙师为阿欢看骨，虽然肯定比不上仙门百家法宝测骨来得准确，但也能给个概数。
仙师捋了捋胡子，笑着说，“我观令女超脱凡俗，有天人之姿。”
用人话说，就是至少凡骨以上，甚至有可能是天骨。
石老爷和石夫人的心这下才彻底定下来，这几日对阿欢也看得没那么紧了。
当然，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家宝贝女儿夜夜都往死人庄里跑。
阿欢又问，“你呢？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灵骨吗？”
不语摇摇头，“我不知道。”
阿欢安慰道，“没关系，下个月仙师就下山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测骨。”
不语很认真地点点头。
阿欢心里突然又涌出几分不舍，“你要是去济世门的话……要不，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不语心里软得不像话，也轻声说：“你不是想去焚月刹吗？”
“才不是！”阿欢哼了一声，玩着对方的手指，“我才不要去当尼姑呢~只是他们说焚月刹特别厉害我才想去的。”
“那归元宗呢？”不语轻笑。
阿欢不说话了。
归元宗是浮屠城附近第二大宗门，宗门名声很好，除恶扬善，踏着飞剑，衣诀飘飘，端的是一派仙气。
对于阿欢这样的小孩子，自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欢忧伤了。
要是去归元宗，岂不是就不能和小伙伴在一起了？
在她左右为难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笑。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阿欢一下开心，但随即嘴角又落了下来。
“可是……你不是想做医者吗？”
不语任她玩着自己的手，眸光流转，柔声道：“医术我可以自学……而且……”
“而且什么？”
“不告诉你。”
阿欢气鼓鼓地扑了过去。
不语眼睛里带着笑意，任由她闹。
那时，她们都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单纯温馨地过下去。
她们会有很好的未来，会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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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花不语番外：雪中花（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