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腥风血雨,翻天覆地,起手乱神魔。
…………
闻道七年,三月十三,未时。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鹿回松将册天疆以一笔穿心,雷火之气烧焦他伤处,更推内息游经窜脉,册天疆甚至未能应变便已诸经寸毁而没了气息。
忽逢变故,司玖陌遁形起身出手,欲要制服鹿回松。然而鹿回松推开册天疆后两眼一转,已能洞见司玖陌身在何处而预判了司玖陌的去向,脱手四枚银针穿射一方,电光摇曳,正钉在司玖陌右肩之上。
看来以鹿回松的眼力,司玖陌的影法俱然失了用武之处。此时为鹿回松银针击中,司玖陌的右臂立时酸软无力,先前在游移幻境中被拾换酒包扎过的右后肩凤剪镯留下的伤口也已渗出了血来。
“鹿回松你——”引青鸾一语未结,鹿回松那二尺长的铁笔已然横挥了过来。
引青鸾两手斜起雪烛杖相搪,可鹿回松来势凶猛,雷力激荡,一笔一杖相撞之处绽开雷光霜屑,直教引青鸾不住倒退,两臂震震生疼,便连一旁石桌也为二人一撞而开的霜雷气息震塌。
鹿回松进击迟滞,只因余光瞥见司玖陌闪身从石桌碎块里拾起了灵剑星斗。折步转攻,鹿回松起身扬了铁笔压下,司玖陌翻身矮步,执剑闪移,剑锋化开了鹿回松的来势,那一笔雷力顿地,震得厢房门窗尽开,榻上莫惊便在此刻蓦地惊醒了过来。
…………
埼屿渊,拾换酒和潜璇玑已在竹庄废墟正要动身返回玉笥渊,是潜璇玑听见了附近有人移步的响动,非是源自埼屿渊连苍寺的僧侣,那内息澄明的身法步音分明源自她熟知的归雁篱。
潜璇玑一时诧异,实难想到如今还有哪个归雁篱同门会身在十渊地界,抬眼便见寒蝉已在视野之内,她即皱眉唤道:“寒师弟?”
…………
玉笥渊法圆寺常思院厢房,莫惊扶了门框,正见前方相斗的三个同门,而其中司玖陌和鹿回松两人竟都下了伤杀之心。可当他视线划过断剑沉霄和龙吟,再看清跌倒在地又没了气息之人是册天疆那时,他仍不能厘清眼前究竟是何事态,也已没有余力去思索自己和洪雀的灵剑如何变成了眼下这般模样。
忽听耳中响起司玖陌的话声:“鹿回松杀了天疆,洪雀和阡点星未回,不知他们是否有异,你自当心。”
司玖陌把持灵剑星斗正与鹿回松近身为战,引青鸾以炎寒二法在外策应,场中此一时剑影灵动又冰叶回风,彼一时飞刀落落又烈火熔熔。莫惊眼观战局如是,他倒从未见过司玖陌以剑法临敌,奈何自己有伤在身又不得兵刃在手,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入战出剑,为二位师姐多增一分胜算。
然而鹿回松雷力刚猛,攻守有度,决然不似失了心智之状,不知他在被薛憧擒拿之后究竟遭遇了何事。
到底是鹿回松通天眼力能看破诸般灵息流转,总能预判司玖陌下一子欲落何处,但此刻司玖陌和引青鸾一近一远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而她二人对八荒雷法又已初窥门路,鹿回松即便瞧见了司玖陌的破绽,却屡屡不及进击,盖因引青鸾炎法化生的飘空火羽已为司玖陌将破她的绽弥补了过去。
鹿回松杀招越来越密,杀气却越来越弱,在司玖陌近身所见,鹿回松满布血丝的双眼中竟已浮现了无限愧疚之色。斗到此处,司玖陌和引青鸾心中遽然一亮,各自心说鹿回松必是受了狐迹羽五叶禁法的控制,杀册天疆而与同门相抗绝非他的本意。必是狐迹羽在伏击薛憧那时得知了鹿回松和寒蝉的确切所在,而如此一来,寒蝉岂非亦如鹿回松一般受制于五叶禁法?转听竹幕渊筇华寺方向传来示警钟声,难道是狐迹羽也已到了十渊寺中?
然而她们不曾知晓,从当初在小池峰上鹿回松没有看清司玖陌已是离魂之躯那时,他对五门的愧疚便已在他心底生了根。而他们异人一行五人行经壶城长乐村,他未能发现长乐旧人凶魂已被名刀埠镇压,再加后来协同莫惊和洪雀前往憔州伯云山,他又未能预先看清前方艰险,三次失误已然让他深深自责。
身怀异术,本应借此大利师门,如今却对二位师姐挥兵相向,更亲手袭杀了自己的大师兄,纵然身躯深受狐迹羽五叶禁法的掌控,鹿回松的所思所想却仍是他的自我本心,便在司玖陌的眼里,鹿回松已成血泪潸然之状。
鹿回松笔下雷音蕴含振聋发聩之力,引青鸾杖前炽焰更显如瀑倾山之势,司玖陌剑底飞刃亦彰暴雨散天之姿,莫惊眼看他三人僵持难下便要冲入局中而拾断剑以制异擒鹿,但听院门佛号一声,来人渡宇以墀驮杖顿地而落金光列阵,身后的十渊法器囚乾索穿破地面金阵再拔地而起,堪将鹿回松锁在了阵中。
鹿回松一刹受制,双眼急转望向院门,血泪溅地,却此际,院门处渡宇身边的普严右手一摇伐魔杵而致铜环乍响,左手钵牢镜直透金光照向鹿回松的面目,鹿回松当即抬臂遮挡双眼,牵动囚乾索而连步倒退。
司玖陌和引青鸾终得了一刹闲歇,方听渡宇言道:“司施主,此阵困不了太久,施主当以影法画境相加,以求多得片刻光阴。”
司玖陌见渡宇和普严接连用上了墀驮杖、囚乾索、伐魔杵和钵牢镜四样十渊法器,也自知以鹿回松那目视异术要破此阵不过时间先后而已。听渡宇此言,应是十渊寺已有对策,但仍须时间盘桓,此刻与引青鸾对过一眼,司玖陌反手便将灵剑星斗抛向莫惊,她道:“莫惊掠阵!”语罢掌间结印,便趁鹿回松仍在躲避钵牢镜金光那时,合了引青鸾寒法水镜而将影法和画境安安扣下。
…………
埼屿渊竹庄废墟,拾换酒吐了一口血水,拔出刺穿左臂铁衣的银针,望向前方面无表情的寒蝉,眼神里半是疑惑,半是阴狠,是潜璇玑倏然足踏艮山定台阵挡在身前,掌生小还阳阵相加拾换酒周身,她道:“师兄,寒蝉不对劲!”
下如此杀手偷袭同门自然不对劲,拾换酒此时还不知册天疆一事,更难想到寒蝉是如何脱出了薛憧的掌控。倏然间便听玉笥渊法圆寺方向雷音乍响,自是鹿回松已和司玖陌、引青鸾交上了手。
拾换酒正惑惑然,寒蝉却未给他思索之机,自知归雁清法艮山定台阵的御敌之用,双掌拍地,一霎地面碎石翻腾,浊法阴池磨元阵在寒蝉足下应掌而生。
寒蝉那阴池磨元阵散发阴丝遽然渗透了潜璇玑的艮山定台阵,一声梵唱飘然入耳,寒蝉散开的内息蓦地一扼,但看乌栖崖上一柄九环禅杖穿空落下竹庄废墟,听得铜环音声高亢,一段一段应和着竹幕渊筇华寺方向的钟声震彻埼屿渊。
彼时拾换酒携了潜璇玑后撤,寒蝉亦然倒退回防,至此铜环音声依旧不止,以那九环杖为心,金光列阵已然覆盖整片竹庄废墟。
乌栖崖上金光霍霍,是十渊寺的渡寰闪现崖下而至前方九环杖一侧,寒蝉仍欲相袭,可他步下每近一寸,九环杖上的铜环音声便增强一分,他也如背承巨石山压而再难前进,脱手打出的每一根银针也都为金光照耀而失了去势。
潜璇玑急忙为拾换酒查看伤势,方才寒蝉的偷袭已然伤了拾换酒的心脉,若非他警觉闪避,那几根银针必已刺穿了他的心脏。
寒蝉一声不吭却仍无罢手之势,渡寰念罢佛号,手握九环杖重重一顿,列阵之上再叠金光如涟漪晕开,寒蝉便再难肩扛虚空重压而伏身倒地。渡寰言道:“五叶禁法难破,唯有冀望埼屿渊下二位施主可以解局。”
渡寰这一句,也不知是说给拾换酒和潜璇玑听的,还是说给埼屿渊下张印藏和墨龟听的。
时移日动,玉笥渊方向的雷声已止,及至潜璇玑为拾换酒疗愈心脉,才听埼屿渊下水声泛起,却在拾换酒和潜璇玑望向埼屿渊那时,墨龟已然身到寒蝉一侧。渡寰复一声佛号而罢手调息,寒蝉立时翻身跃起欲要手劈墨龟咽喉,墨龟柔身为避,眨眼已在寒蝉身前,剑指急刺寒蝉膻中之穴,化掌迅捷,寒蝉背后玄纹崩裂五片玄叶,灵屑绽落一地,他才终于无力瘫软,倚到了墨龟肩上。
墨龟急道:“璇玑师姐!”
潜璇玑应声前去,自是要替寒蝉检视伤情,可她和拾换酒才将寒蝉接下,墨龟便已失了踪影。
拾换酒正慨叹间,便听渡寰言道:“墨小施主所去乃玉笥渊法圆寺,贵派的鹿回松正需要他的帮助。”
渡寰佛号罢了,寒蝉也已恢复了神志,可他似乎仍然无力开口,只抬手向玉笥渊一指。潜璇玑看向拾换酒,拾换酒便即背起寒蝉,又向渡寰道了谢,才和潜璇玑一道急往玉笥渊。
待此间全然寂静,渡寰转身一瞰埼屿渊,再一声佛号,他道:“恨怨折舛,何以为结,张道长,你当真想好了么?”
…………
玉笥渊法圆寺,拾换酒背着寒蝉才和潜璇玑返至常思院,墨龟已解去了狐迹羽加在鹿回松身上的五叶禁法,此刻鹿回松正跪在册天疆尸身一侧,沉默难言。
册天疆之于拾换酒是胜兄如父的存在,及待拾换酒入了院内,他一见到已然气绝的册天疆便觉心头一痛,才被潜璇玑调顺片刻的心脉气机刹那停滞,面颊之上骤然一白。若非如此一息气滞,他怕是已然对鹿回松发起致命一击。
鹿回松血泪满面,可他转过头与拾换酒背后的寒蝉四目一交,两人目中竟倏然失了颜色。司玖陌和墨龟便在鹿回松近旁,心中一动,暗道不好,却只看鹿回松两手抱头向后一仰,他两掌之间的雷光透亮他的头颅,便自他一双眼眶之中亟雷迸发,一如火山熔岩溅射四处,和着为那雷火灵息烧焦的血泪洒下一地血色火星。
尚不解已祛除五叶禁法的鹿回松为何还会以如此可怖的方式自残,潜璇玑正欲前往相救,可她身影甫动,余光只见拾换酒肩上的寒蝉口涌赤血,他再一张口,半截舌头已为他自己咬断咽下,凄厉嘶喊破喉而出,眨眼竟已至嘶哑喑声,他已再不能说出话来。
潜璇玑在侧,鹿回松和寒蝉已保住性命,可惜还是一个瞎了眼,一个哑了喉。鹿回松想必已失去了看透灵息流转的异术,而此时的寒蝉或许纵有千端才思在心,也已因舌断喉破而致的失声之症再难及时诉情达意。
扶着跪倒在地的鹿回松,墨龟自信已将狐迹羽施加在他和寒蝉身上的五叶禁法祛尽,此刻心思急转,他忙道:“鹿师兄和寒师兄的自残之举绝非五叶禁法和连商画境所致,但必定和狐迹羽相关,可——”
“并非源于山石十法是吗?”司玖陌截道,近前蹲下。
墨龟点了头,司玖陌立以影法探入鹿回松神识,才道:“是夏侯搜精术,狐迹羽料定你已能凭张印藏所授山石十法化去五叶禁法,他这一计后手是尽其所能将我们削弱。”
拾换酒恍然回了神,面色也恢复了常态,须知大敌当前,也只能暂将册天疆之死先放下。换了心绪,他即向引青鸾问道:“青鸾,洪雀和阡点星可有明说会在哪里?动静这么大,他们不应没有觉察。”
引青鸾却觉无奈,她道:“他们离去那时我并未细问所向,但阡点星还在,狐迹羽应不会为难他们,只是到现在还未归来,若非已然罹难,那只有可能他们被困在了何处。”
司玖陌便道:“嶂阵应当困不住洪雀,必有画境交加。狐迹羽不会靠近阡点星,彼方画境必然甚是广大,我猜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而有画境相隔,他们自也听不见此地声响。”心中闪过一念,忙转向院门,向渡宇问道,“敢问渡宇大师,可能感知十渊地界何方似有灵息波动?”
普严也望向渡宇,渡宇佛号一声,他闭目少时方道:“柷雾渊,或有异样。另有一事须告诉诸位,筇华寺鸣钟,是因有不明妖群正在快速靠近十渊地界。”
事已至此,所谓的不明妖群也必然是受制于狐迹羽五叶禁法的诸般妖物了。司玖陌抱拳言谢,转而道:“莫惊,你持断剑龙吟随璇玑立刻前往柷雾渊,嶂阵虽困不住洪雀,但仍能与画境相合而将洪雀和阡点星禁锢,璇玑能听灵波微动,你以灵剑灵息为引,尽快将他们寻回。”
“可是——”潜璇玑正欲言说莫惊伤势未愈,而此处鹿回松和寒蝉一皆神志未清,她若和莫惊此时离群而去,却不知又会生出何等变故。
“快去!”司玖陌厉声如是,潜璇玑只一看拾换酒,得他允准,便不敢再违拗。莫惊也早已拾起他自己的灵剑沉霄和洪雀的灵剑龙吟,只等潜璇玑白鹤化出太极,便同她乘一鹤飞去。
拾换酒见寒蝉迷迷糊糊地似乎一直盯着司玖陌,便问他道:“你有话说?”
司玖陌转头相望,影法试下,她道:“呵,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看我的?只留你一个医师在身边,好在面对狐迹羽的时候牺牲你?你多大的面子,让我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拾换酒和引青鸾俱皆侧目,只看寒蝉又眼望鹿回松,司玖陌也懒再去探他心思,她又道:“莫分心,尽快调息是真,同门一场,我本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但你若要自绝命脉,我也救不了你。”
拾换酒颇为无奈,仍自忧心方才离去的潜璇玑和莫惊,此刻面向司玖陌,他即问道:“你怎么想?”
司玖陌答道:“总觉得有些奇怪。”
拾换酒不解,引青鸾便道:“师姐的奇怪是说,狐迹羽为何还不现身?”
司玖陌点头,转眼瞥见寒蝉已望向墨龟,又见墨龟若有所思,她便唤了一声。墨龟一愣回神,不知如何应答,司玖陌直问道:“张印藏可在你身上的玄髓石珮中?”
墨龟迟疑道:“张印藏他……”
司玖陌眉头一皱:“不在你这?他还在埼屿渊?”
话及此处,十渊之内各寺鸣钟并起,阴云渐聚,妖气融入阴风,已将整个十渊地界笼罩在了诡秘之下。
…………
这日未时,左州铘阳城西郊,惭山癸卯药园的井口处,赤抟子陪同浮丘子亘正在此处相候。许久,娄遇常自井下翻身而上,他道:“三公子、赤抟子道长,井水已经被人烧干,通行无阻,另一处出入口也已让人隐蔽值守。井下洞内共发现十二具尸体,俱是五门之人,辜通旷、木束山、炉余灰和临澄皆在。”
浮丘子亘眼神中的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太泽湖附近凤剪镯的那一喊,他能想到邾奕和施邻姜拖住拾换酒和司玖陌可以坚持到庆闻府收得传信,却确未想到河氏竟真能将此事做绝。
赤抟子倒是喟然一叹,心中虽已知晓所答,但仍向娄遇常问道:“当真没有生机?”
娄遇常默然,忽见空中飞来信鸽,他立时移步前去,抬手相接,取下信卷并交与浮丘子亘。后者张开信卷一看,方道:“温兄发现了凤剪镯的尸体,是被邾奕和施邻姜所杀,温兄已做了善后,是好消息。”
娄遇常这才知晓,参魁山上不知何时不见了温寂友,原来他是领命追踪邾奕和施邻姜去了。看来先前浮丘子亘收到传来惭山秘密的信鸽也是温寂友送出的,必是凤剪镯喊出惭山井下所在那时,温寂友便在太泽湖附近。
观娄遇常似有所想,浮丘子亘另问道:“娄侍信,方才入内可有搜见与八荒暗线相关的线索?”
娄遇常拱手应道:“像是河氏清理过洞中八荒阁的典藏,暂未发现有用的线索,我立刻带人重新搜寻。”说时一顿,“三公子,五门于我有恩,可需要我尽快传信给拾换酒拾侠士?”
浮丘子亘当即便道:“拾侠士他们在十渊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此地诸人已逝,还是莫让他们分心为好。”
浮丘子亘明言禁止,娄遇常不宜违抗,只道:“三公子,我也不忍心任其门人弟子陈尸散乱,恳请三公子允我半日时光,足够我以离生丝为逝者斫木收棺。”
浮丘子亘眼光一动,自知娄遇常今日之内必会择时向拾换酒传信,但听赤抟子已先在旁附议:“自当如此,娄侍信,贫道来助你。”
浮丘子亘眉头微微一皱,也只得默许,娄遇常即和赤抟子各自拱手行礼告退,二人便先后跃至井下。浮丘子亘在井口眼看他二人隐入井中幽暗,回身便招来药园外一个望风的门客,向他问道:“方才你说在惭山野径附近共发现八荒暗哨几人遇害?”
那望风的门客恭敬回道:“回三公子,方才发现八荒暗哨有七人遇害,都是一剑毙命。”
浮丘子亘点了头,使那门客回归原处望风,又转身往洞内凝重一望,面色之上却看不出是喜是忧。铘阳城可谓是前朝浮丘和今王狐迹的战场,而那今王狐迹也早被河氏蚕食成了徒有其名的空壳,自己也因此必然有与河氏正式交锋之时。浮丘子亘心下算计,河氏能在翻手覆手之间杀灭茯歧五门一十九人,甚至包含了身为五门立派之师的辜通旷和木束山,倘若河氏今日所到不是惭山而是参魁山,自己能否接得住?
却说赤抟子跟在娄遇常身后,二人自入来洞内却一直未有交谈,是各有忧思在心。
娄遇常命人将洞内的十二具尸首抬到眼前空旷并摆放齐整,才先低声言道:“道长,方才我已简单察视过他们的死状,并非如野径暗哨那般被河氏暗杀致死,倒像是在这洞内历经激战而亡,敢问道长可有高见?”
目中燃着火色,赤抟子抬头仰视洞顶,复又环顾洞壁,确能察见冥河坊阴匣境残留的阴丝灵息,看来河氏此次重创八荒阁之行,冥河坊必在至关重要之位。心中盘算,河氏此行来人必然不少,又未尝惊动八荒暗哨而能将其一一袭杀,连商馆已逝,冥河坊悟出新术化境十诀的大长老翟泣功不可没,极有可能亲临此地。
赤抟子道:“洞中阴气甚重,是冥河坊那所谓阴匣境所致,才至于临澄等八荒弟子甚至不能将信箭传出。”说完行至临澄一侧,蹲下一看,他续道,“河氏来人在解决山中的八荒暗哨之后,辜通旷或木束山应能听知异常,告知临澄,临澄定会出洞查看,如此他便当先踏入了冥河坊的阴匣境中。”
赤抟子默道“得罪”,才伸手按掌临澄胸口,晕开内息为探,已能知晓他胸骨虽然完好,但内里心肺俱碎,这便是临澄的死因。游掌抚过临澄双臂双腿,赤抟子方道:“临澄误入阴匣境,会以信箭联络山中暗线,待信箭受截,他即能发现已在幻境当中。临澄当时或许看不到敌人身处何方,欲要退回洞内通报求助,可阴匣境已将他与洞内隔绝,辜通旷和木束山应也无法听清他的呼救,所以他死在了陆路出口。”
临澄是八荒阁年纪最小又入门最晚的弟子,他的修为本来便不高,身处阴匣境中孤立无援,片刻不敌便已被敌方废去了四肢。而依赤抟子所见,能以此风相术法使人内脏俱碎却骨肉完整之辈,应是庆闻府薛憧的徒子徒孙。
赤抟子行至炉余灰身侧,叹息道:“炉余灰的医术堪称天下无双,归雁篱术法却未修得几多,要杀他可谓易如反掌,受阴匣境分隔,没有辜通旷和木束山回护的炉余灰只能沦为俎上鱼肉。”
而见到辜通旷和木束山二人都不完整的尸体,以及另几个八荒阁弟子身上曾被火焰焚烧的痕迹,赤抟子心底悲戚丛生,他道:“辜通旷和木束山发现陆路洞口有人来袭,又未听见癸卯药园那方的动静,兴许就是那一念错判,欲让弟子们向那方撤出洞外。可惜等在那方的河氏一手大火烧干了井水,烈焰喷薄,狭窄石道根本无法躲避抵御。河氏九门少见火修,从癸卯药园下来洞中的人,若非火相化魂的冥河坊弟子,便是差驱了火相神魔的慈寰殿门下。”
赤抟子绕着一众尸体缓缓走了一圈,才又道:“除罢被火焰重伤之人,余下的八荒弟子都和辜通旷、木束山一致抗敌,他们身上留下的伤也最为复杂,当时来的河氏至少有冥河坊和慈寰殿以及庆闻府的道门弟子。”
娄遇常借着洞壁上火把的火光瞧了一眼忙碌的浮丘门客,他接道:“还不清楚河氏是否存在伤亡,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东西,不知我们这番查找还能找到什么。”
赤抟子道:“百密终有一疏,必定会留下些线索。”又看娄遇常始终似有出神之貌,想到他欲要为五门是这收棺,又想到他有向拾换酒等人传信的念想,赤抟子一声轻咳,他道,“娄侍信,你与贫道之于五门终是殊途,贫道知你心怀愧疚,但你既任浮丘侍信,有些事情便不可逾矩。”
娄遇常回神颔首,心说赤抟子此来想必正是要替浮丘子亘监视自己,便未再多言。
…………
却说潜璇玑带着莫惊驾鹤前去柷雾渊,途中便先见了拦在半路的妖物,是受制于狐迹羽五叶禁法的一只椆蒌和一群铁面童。
莫惊曾和拾换酒在铘阳城北的抟山附近见过越叠山掌控的铁面童,便是那周身密布铁鳞又身如孩童的小妖,虽知弱点在咽喉,却仍难缠得紧。而椆蒌庞然,也曾在狐迹羽上次来袭十渊寺那一战中有过现身。
见此拦路之敌,潜璇玑和莫惊已能料到洪雀和阡点星便在柷雾渊无误。然而飞入柷雾渊上空,蒙蒙薄雾扑面而来,早已听见椆蒌枝叶梭梭作响,潜璇玑当即内息充盈,清月杖外绽开澄明灵息,光华透去,一刹雾散,只看下前方椆蒌片叶旋如冰刃已穿空而来。
莫惊口中呼出一气,灵剑星斗划开剑气以助座下白鹅闪避冰刃,他道:“那铁面童很是难缠,待寻得洪雀他们确切所在再落地不迟!”
潜璇玑应下,一面闪避椆蒌的飞叶冰刃,一面伺机辨听感应此间的灵基异动。莫惊承了潜璇玑易灵法阵的助益,内息牵入断剑龙吟,只求它能给予哪怕一丝与洪雀有关的指引。
…………
未时末了,十渊之内各寺鸣钟已歇,盖因四方来袭妖毒之物已到门前,于此玉笥渊的法圆寺外也已戎獳、弄骨与馗虺群集,甚至还来了数只亦妖亦鬼的毒物侀婴,此番情状更甚于正月廿三那日。渡宇和普严自是要率法圆寺众僧留守玉笥渊,托请他二人照看仍未醒转的鹿回松后,司玖陌几人已离开了常思院。
路见无数受制于五叶禁法的妖物横行阻拦,但有司玖陌影法和画境为屏障,又有拾换酒雷法和引青鸾炎法为抗力,再加墨龟新修那山石十法,拦路妖物一或命丧几人所到,一或为墨龟解去了禁制而大受十渊地界的佛法镇压,以致四散溃逃。
司玖陌四人带着寒蝉到来埼屿渊那时,已看得见幻神勷皇和幻魔郁卿二影共袭连苍寺。勷皇司气象,能致阴云异动而大雨倾盆,此地已成风雨狂乱之状,甚至乌栖崖上那禅露塔也已为勷皇掌风扇塌。郁卿乱禅心,这连苍寺内或许仅有苦嵘等苦字辈僧众堪有定力可以与它对面,余下那些身在连苍寺中勉力支撑的小辈无不面红耳赤,他们的佛心在郁卿制下定然遭受了难以名状的撼动。
尚不知其他几渊是何事态,但有以勷皇和郁卿为首的神魔妖鬼在此连苍寺制衡苦嵘等人,狐迹羽也已必然在了埼屿渊中。
司玖陌五人已至外围,只依稀听见苦嵘的话声,却难以细辨。苦嵘在此番险境之下还要分心言语,料想是有重要之事,拾换酒正要缩地前去入那战局,却是司玖陌将他即刻拉回,便见寒蝉定是听清了苦嵘所言,他掌间浊气攒动,已勉强拼凑出了几个字来:渊下降羽。
神魔并在,妖鬼蜂拥,苦嵘等人纵能抵挡但到底分身乏术,无法亲临埼屿渊下。信得过此时的寒蝉,司玖陌和拾换酒一望引青鸾,五人便立时从旁斜下竹庄废墟。到得渊侧水岸,正见张印藏离水而化鬼影在空,发丝大散的狐迹羽便在他面前十余丈外,而十渊寺的渡寰已身躺竹庄废墟,一息尚存,但他定然受了极重的伤,连那九环杖也断在了一边。
拾换酒转眼未看见墨龟,便低问道:“墨龟呢?”
心说墨龟无息若毙,可以为影,司玖陌影法立散,轻飘话声旋即传入拾换酒耳中:“先别管他。”
方才发现墨龟将玄髓石珮给了张印藏,司玖陌还以为张印藏会将自己化作器灵,以便灵活行动而更方便与狐迹羽对战,她自是想错了,倘若张印藏真成了器灵,那他在师出同门的狐迹羽手下或许甚至过不了十招。眼下张印藏以鬼身重见天日,必是渡寰为他解开了埼屿渊下的封印,而那玄髓石珮也便成了他的栖身之器。
历经前次一战,兴许凶怨化鬼的张印藏纵有玄髓石珮在身也难与修至仙身的狐迹羽匹敌,而司玖陌几人也自知己力绝难与狐迹羽抗衡,眼下能做的或许不过是尽力削弱或牵制狐迹羽,以求张印藏或是墨龟能寻得将他袭杀的时机。
五十四年前由狐迹羽一己之力造就的山石门灭门惨剧,后有张解道苦苦追查十一年,那无论已故的张解道还是化鬼的张印藏,他们对狐迹羽的仇恨应当绝无误会可言。未有一句问候,张印藏恰在司玖陌几人进入视野之际以山石符法起手为攻,鬼气四逸,鬼纹符纸切风断雨,直教司玖陌几人瞧着眼花缭乱。
狐迹羽自以太真钟法护身,为张印藏的鬼符撞得当当作响。他身外也已玄纹千结,亦然化生下清符纸乱窜,可他的玄符若为张印藏的鬼气撕裂,竟直直激落潭水,致这宽大埼屿渊眨眼间化作了一潭脓汤。
残符落水成阵,潭水翻起大浪,长清毒风弥漫山岗,寒蝉手印迅捷,足下落开穹清弗禦阵,堪将邪浊与鬼气抵挡在外。
拾换酒先前随册天疆回去铘阳那时,已在惭山井下学会了炉余灰应对长清诡毒的解毒之术,也已在跟司玖陌来十渊寺的途中教给了她。虽未精研,但二人便值张印藏和狐迹羽正式开战之际,就有了出手袭扰狐迹羽的冲动。
拾换酒指尖绕起雷息,他道:“玖陌你影法画境无以成效,不可虚耗内息气力。青鸾你以寒法化水镜襄助玖陌,寒守定而炎后攻,我们尽量帮张印藏坚持到莫惊和璇玑他们赶来。寒蝉你看过渡寰大师伤势后寸步不能离开青鸾,谨防狐迹羽的下清封灵和冥河封魂。”说时又看了一眼寒蝉,“切记稳固灵台,不可再被五叶牵机!”
寒蝉郑重点头,其实他四人也并不知晓潜璇玑和莫惊正在历经何事,只是仍心怀憧憬,毕竟己方人多势众,而狐迹羽不过孤家寡人牵着一群怀有异心的乌合之妖而已。
拾换酒话声甫毕,引青鸾已杖前飘雪,无涯素缎乘风而去,她也同寒蝉跃身到了渡寰身侧,和着寒蝉清法大还阳阵的驱邪之力,欲要将那埼屿渊深潭复化清凉水镜,此可谓引青鸾和寒蝉为己方留下的后路,倘若当真命悬于此,或许还能借司玖陌那幻境游移之术保全性命。
阴云翻涌,骤雨如瀑,幻神勷皇正给了拾换酒雷法和引青鸾寒法一份便利,道道亟雷穿云而下,一如万箭齐发而向狐迹羽那护身玄钟抽去。
四野当空雨丝缭绕,冰线穿插而成无数冰镜盘旋在空,那便是司玖陌可用于替代影法的游身之处。然而玄钟未破,司玖陌也不会贸然进击背刺,只同拾换酒为策应张印藏而在狐迹羽左右与后方频频喂招袭扰。
张印藏和狐迹羽虽皆无兵刃在手,但各自符光影绰,致这穹天阴云之下鬼仙二气差互斑驳。鬼身张印藏呵烟吐雾,鬼符并阵行军堪比□□斧,仙家狐迹羽出灵动术,玄符攒聚化形好似吞天瓮壶。
恰此时,拾换酒的阴雷抽到背,狐迹羽的震钟声势威,又有司玖陌踏镜游身,四面八方出刀如飞雀,狐迹羽却岿然不移,前后**御手密无缺。再一时,张印藏一双鬼刀横来翻云浪,狐迹羽两幅画影直去作屏墙,还顺手几段连商仙光左遮右挡,便教拾司二人雷箭影刀无可放。
猎风肆雨,对面慌张,狐迹羽是任凭太真钟外声振荡,他自悠然还招竟无伤。更趁间隙大释蚙虬撞碎冰镜扑人面,逼得司玖陌非退即坠步履艰。拾换酒掌生焕电,急忙欲去相救司玖陌,可狐迹羽甚有闲空墨画幻妖凭空现,又迫他回防自保去路偏。
眼看司玖陌失凭坠空终是险,一方张印藏两臂开阖,团圞鬼气于掌间。饶是他画去仙鹏乘风霭,却不及狐迹羽弹指连星厄境开。另一方,寒蝉阴相掌生咒阵大起,泉涌灵息寓清流影,当空偏生巨手无形,力撕那狐迹羽手底的连商境。引青鸾也已寒冰接续助司玖陌堪落脚,复又烈火穿空只把那蚙虬作柴烧。
司玖陌一有张印藏的幻神溟海仙鹏可以借力腾挪,便凭引青鸾恰时复化的冰镜游移闪避开了她喷涌向天的烈火,又有袖雀影刀在手相御,也所幸蚙虬并未伤及自己分毫。余人一见张印藏还能援手于司玖陌,看来他在十渊寺下受镇这段时日确实转变甚多。
司玖陌已算转危为安,转眼又见拾换酒身陷群妖围绕之中,一刹雷音电光穿霹雳,已是尸血残皮罩铁衣。
眼看张印藏为除五叶禁制而鬼气徒化千万叶,狐迹羽心知群妖若得解脱则自己必遭劫。为防群妖倒戈,狐迹羽立以玄符缠缚牵机灵丝,致使群妖痛喊之下力道更盛,他是定要教张印藏解禁功成也与群妖两气绝。
司玖陌趁狐迹羽应对张印藏那时便已青光裂影入妖阵,在拾换酒一侧千刀浴血相解分。拾换酒才偷得喘息稳心跳,司玖陌已借引青鸾寒法冰镜错影千般而将近旁妖兽残肢断首遍地抛。二人杀伐奋战只片刻,张解道和狐迹羽已在勷皇阴雨和引青鸾烈火之间交手数十回合,然此际忽听柷雾渊方向传来地动山摇之感,狐迹羽面上终于现了慌忙之色。
…………
却说柷雾渊那雾林深处,潜璇玑始终听不出迷雾之中洪雀和阡点星可能的所在,连半点连商画境的灵波也未能感应得到,甚至前行探查的素鸟也并无所得。潜璇玑只觉惑然,若真是以连商画境或太真嶂阵作为锁闭的屏障,那必然都会留有灵丝痕迹,难道是狐迹羽还有他法可以隐藏灵息?
而与潜璇玑同乘一鹤的莫惊饶是有潜璇玑易灵法阵的加持,也一样未能得到断剑龙吟的灵息指引,仿佛洪雀根本不在附近一般。
至此鸣钟停歇,二人也能料到十渊各寺已各成战局,此刻薄雾渐散,也能瞧见远处崖上长润塔的金光佛照,那这柷雾渊的云界寺也定然正遭受五叶禁妖的进犯。
大妖椆蒌在后紧追不舍,地面林中又密布无数小妖铁面童如待饲之狼,潜璇玑越发焦急,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莫惊心生一计,他将断剑龙吟收纳妥当,反将灵剑星斗握在手中,他道:“若我们违心而行,是否可以暴露阡点星的所在?”
潜璇玑不解:“莫师兄在说什么?”
莫惊道:“阡点星善能让人无法加害于她,倘若我们对她能起得杀心,那她必然不在附近,而若我们起不了杀心,那她便必在此间,我们只消奋力破阵开境,她和洪雀也必能觉察异样!”
潜璇玑眼前一亮,却仍有质疑,她的内心自然断无法对同门生出加害之心,忙问道:“这……真的可以吗?”
莫惊道:“一试便知,师妹小心躲着椆蒌便好。”
莫惊说罢便即星斗一扬,面色冷下,身后章四剑阵开展,万千幻剑一如山洪激流奔涌向下,无论铁面童还是寻常飞鸟走兽,他对这林中诸般活物一皆起了杀念。
潜璇玑深知莫惊有伤在身,如此损耗内息气力极为不妥,而她也暗暗恻隐心起,不知莫惊竟也能如此狠辣,竟也能如此轻易地下手残害生灵,但此刻时间紧迫,似乎也别无他法,她只得收整心思,尽量寓清于灵,帮莫惊稍减苦痛。
好在莫惊这笨法下策尚得妙用,座下白鹤盘绕前翔不消片刻,他蓦地心绪逆转,即道:“到了!”
潜璇玑心头一喜,而她回头一看,果见椆蒌似乎也犹豫了继续追杀的意愿,甚至地面林中的铁面童也可见少了许多,看来这里就是阡点星那异术可以影响的范围边界了。可她转念又有疑惑,这里和别处并无差别,一样未能觉察出连商画境或是太真嶂阵的一丝灵波。
忽觉身后不稳,潜璇玑立时反手相扶,原是莫惊方才耗费太多内息气力,此刻复归昏昏沉沉之状。潜璇玑无奈一叹,再前飞不远,直至铁面童已未再靠近,才催白鹤落了地来。易灵法阵与小还阳阵如涟散开,推运内息相助莫惊蓄力清神,莫惊方才缓缓回了神来。
剑意乍起,便是此刻,莫惊背后的断剑龙吟溅起了一点浅浅灵息。莫惊喘了粗气,被潜璇玑扶着起了身,他缓缓便道:“龙吟终于有了指引,但还不确定彼方远近,若这里不只有连商画境和太真嶂阵,我们就不能轻易进去,若我们也被困在里面,那就难办了。”
潜璇玑会了意,却又皱了眉:“师兄是想我们在外面强破画境?”
事到如今,莫惊倒是意外地沉稳,他道:“师妹和我都没有师兄师姐他们的术法修为,何况我身上还有伤在,就算有师妹的加持我也没有把握可以破开画境,只要予以重击,只要洪雀在内可以感应得到,我们就还有里应外合的破境之机!”
潜璇玑急道:“可你的伤——”
莫惊只一笑:“我信得过师妹。”
…………
柷雾渊传来的地动之感已然波及埼屿渊,应是彼方打破嶂阵分山裂谷所致,司玖陌和拾换酒瞧见狐迹羽本来阴冷的脸面多了一丝慌忙之色,便知于狐迹羽而言,柷雾渊必然出了极大的变故。
然而司玖陌和拾换酒二人以及引青鸾都未能料到的是,便算洪雀和莫惊可以里应外合而破阵脱困,彼方拦路的椆蒌和围绕四野的铁面童群仍然是他们四人亟需应对的劲敌。狐迹羽绝非不留后手之人,画境嶂阵被莫惊和洪雀破开之后,被囚阵界的妖群又鱼也一样脱困,纵然潜璇玑可以乘白鹤带上莫惊,洪雀也可带着阡点星飞身在空,他们能勉强避开椆蒌和铁面童,也决然躲不过身具鸟翅且难计其数的又鱼。
椆蒌、铁面童群和又鱼群一面受制于狐迹羽的五叶禁法而要杀灭他四人,一面却会因阡点星的异术而对他四人不可伤杀,如此控灵摄心却截然相反的意念交加在身,进退皆否,则其心智精神必溃。远在埼屿渊的狐迹羽并不受阡点星异术的影响,倘若妖群失心失智,牵透灵台的五叶禁法立占上风,妖群便将沦为五叶禁法的傀儡,陷入为杀他四人不死不休的境地。
寒蝉倒是可以预料柷雾渊那处莫惊四人面临的凶险,奈何哑口不能言,此时又无法分心以浊气拼凑文字,只得将欲出话语咽回腹中。其实就算他能将所思告与身边的引青鸾,此间几人也都无法分身而至柷雾渊,也只能冀望莫惊四人可凭己力化险为夷。
狐迹羽的那一丝慌忙也已为张印藏捕捉到,趁他那一刹的分神,属于张印藏的幻神勷皇拨开重重如云的鬼气,巨掌拍合,趁机直将狐迹羽身外的太真玄钟拍出了两道裂痕。
钟声震如天崩,荡散企图渗入玄钟裂痕的鬼丝和鬼气,狐迹羽周身一颤,反手玄符动如群蜂,和着庆闻罡风一力反击,张印藏的幻神勷皇顷刻幻灭。狐迹羽这一手定然运出了九成力道,非只那一尊幻神幻灭,便连张印藏本体的鬼影也已被他散成了飞屑。
一时间,各方鬼屑幻化张印藏的无数分身各自为战,无论仙灵神魔还是扼魂鬼气,无论催命獙印还是妙画幻阵,无论九纸剑雨还是半死刀风,他向着狐迹羽的每一击都在以命相搏,张印藏已下了死战之心,只为将狐迹羽的太真玄钟最终击碎。
大雨洗去了拾换酒铁衣表面的妖血,却未能抹去他身上衣下的新伤,瞧见他衣衫上自内渗出的血迹,司玖陌问了一句“可好”。
拾换酒反观司玖陌身上如自己一样满布伤口,他自不会言弱,只另问道:“你可有见到墨龟?”
司玖陌却道:“呵,我们找不见他,狐迹羽也一定找不见,我猜狐迹羽根本没发现我们少了一个人。”
拾换酒心底倏忽一片明朗,还是司玖陌更懂墨龟,到底他们都是活在暗影中的人,虽然司玖陌的影法失了效用,但墨龟那人皆不察的异术仍能在不知不觉之中伺机对狐迹羽发动致命的暗袭。
两句言语之间,两人手上却并未停下,拾换酒掌中落雷劈碎他身前那野妖的腰骨,司玖陌也将身侧最后一只野妖的颈骨折断。她丢开妖尸,反握小刀袖雀,盯着狐迹羽玄钟之上渐行渐密的裂痕,冷道:“破防,我掩护你。”
拾换酒缩地折转,与司玖陌几经闪身避开狐迹羽飞散的玄符,各自在寒蝉的易灵法阵和大还阳阵中翩然一踏便复归战局。正是这一下一上之余,两段身影方才离去,狐迹羽已不知何时浮身埼屿渊正上当空,自那潭水中央一道玄光直穿云霄,将他连在了光柱之内,是他以太真嶂阵之力撼动此地灵基,又以冥河化魂之力将天道之气和地道之气两皆汲入了己身。
至此刻,引青鸾和寒蝉将潭水化回清凉之举功败垂成,寒蝉甚至未能及时变化足下法阵,那玄光振开又覆盖埼屿渊潭面的冥河魂阵所催散的长清毒风更让他二人身承反力而被推飞数丈,盘旋在空那引青鸾的寒法冰镜也已悉数为罡风击碎。
引青鸾翻身站起,只盼司玖陌和拾换酒未受毒风侵蚀,可她自己的腹中却猛然生出一阵恶呕之感,不得已而弯身大哕,只是从她口中呕出的并非血水,而是与此刻埼屿渊潭水一般无言可述的脓汤。
寒蝉倒不似引青鸾这般中毒深重,他强忍腹中剧痛,一息平稳后也已立时起身,针影如电,数根银针分别刺入了引青鸾双手的合谷、大陵、内关诸穴,又两针点入了她前腹的上脘、梁门二穴,再一掌拍在了她后腰命门之处,一股清毒之气运入她周身。可惜寒蝉似乎丝毫未觉,自己身上已泛起了蟾皮一样的疮瘢。
有司玖陌画境的掩护,拾换酒安然登上了乌栖崖顶。虽能感知司玖陌必然也中了长清诡毒,但此刻他视线中看不到司玖陌,也容不得他费时相询,只因张印藏残留的鬼气已见衰弱,而狐迹羽的玄钟却在光柱之内渐生了复原之势。
立身崖边,天降紫电环绕拾换酒身外,阴阳二雷分在他左右掌心,双眼绽开令人无法直视的电光,狐迹羽自然瞧见了此间变动,却为张印藏拖得无法分身应对,而飞向崖边的玄符也已尽数损毁在了司玖陌的画境屏障之界。
为抵挡狐迹羽的玄符,拾换酒无法猜想司玖陌此时究竟承受了何等伤杀之力,恰是狐迹羽那太真玄钟之上无数裂痕最终被张印藏打得汇聚至了钟顶至高一点,拾换酒两手紫电幻化而成两柄丈长电枪,伴他一声断喝而为他投掷而去。
狐迹羽自欲闪避,可张印藏渗入玄钟的鬼丝却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处。直至拾换酒那阴阳二枪俱皆洞穿玄钟,雷音大作,八方亟雷齐聚中天,那太真玄钟应声而碎。张印藏化生的鬼丝才终于窜入了狐迹羽的皮肉肌腠。
那鬼丝编织罗网通天彻地,牵自埼屿渊潭水而至穹顶的那道玄光急转淡了光芒,潭水幻化的脓汤也已可见迅速消退,远处连苍寺的幻神勷皇和幻魔郁卿也已立显颓势。
时机已到,司玖陌蓦然出现在了拾换酒视线之内,只见她衣衫褴褛又一身血污,手中小刀袖雀先她一步疾射而向狐迹羽的头颅。狐迹羽拂袖将小刀袖雀击飞,司玖陌却一纵青影已到了他身后,两腿环箍他腰身,两手握了两柄飞刀绕过他胁下,从前向后刺入了他的双肩。司玖陌用她自己的躯体将狐迹羽尽可能地束缚在了那鬼丝罗网的中心。
狐迹羽一声冷哼,背后生发的长清诡毒已然穿透司玖陌胸腹肌骨,他自心想,司玖陌当真不自量力又自寻死路,耳边却先听见了司玖陌的话声:“你看见了吗?”
狐迹羽心中一凛,这才想起五门自来到竹庄那时便不见了墨龟,此时司玖陌话声未止,狐迹羽便在看到墨龟的一瞬间,被墨龟以那小刀袖雀刺入了眉心。
雨霁云开,司玖陌挂在狐迹羽背后不敢松手,及至一感狐迹羽体内的仙灵气息一泻洪荒,连苍寺外的勷皇和郁卿转瞬涣散,四野妖兽嘶吼声平息,她才无力滑下。
墨龟立以山石毒法为司玖陌祛毒,再以山石生法助司玖陌扶阳生肌,带着她落下了竹庄废墟。瞧见拾换酒仍在乌栖崖边盯着狐迹羽的尸身,墨龟急道:“青鸾师姐,好像不太对。”
引青鸾亦有感想,正欲询问寒蝉的见教,这才发现一直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拔毒的寒蝉已然满身疮瘢而不知人事。墨龟一声低呼,旋即夺步而去,欲要倾尽自己所学而救回寒蝉的性命。忽听崖上传来了潜璇玑的喊声,她和莫惊四人这才赶到此地。
拾换酒同潜璇玑和莫惊等人下了乌栖崖,引青鸾见潜璇玑四人甚至阡点星都受了伤,看来方才的柷雾渊亦然凶险万分,好在他四人性命无忧。未有多言,见司玖陌神志仍清,潜璇玑则当先照看了寒蝉的伤势,与墨龟四手并治。
拾换酒仍在仰望狐迹羽的尸身,他道:“他的灵息已然散尽,为何尸身仍在?”
引青鸾亦道:“墨龟,玄髓石珮在哪里?”
墨龟应道:“已经取回。”
引青鸾皱了眉:“那为何张印藏的鬼气仍在空中盘桓?”
司玖陌勉力抬头,一观狐迹羽散尽灵息的尸身,她只道:“他的后手——”司玖陌一语戛然,便在诸人眼里,狐迹羽的尸身风散成了一抹灵灰,与此同时,层云之上蓦见无数火球向下欲穿云层。
“那是——”拾换酒语塞,他自然看得出那是什么,只是未能想到狐迹羽竟能以画境之术将天外陨星游移至此间。
引青鸾倒吸凉气,却已然双手紧握雪烛杖一顿在地,足下散开寒冰一刹遍野,霜风渐紧,内息大吐之际甚至崩断了她的发绳。引青鸾是想穷极内息气力幻化冰川,硬生生地接下陨星的撞击,却听司玖陌言道:“寒法挡不住的……”说时站起身来,“你帮我……水镜……”
引青鸾一愣之余便已会意,既能来,便能走,司玖陌是要以幻境游移之术反狐迹羽之道而行,可是天星坠野,这狐迹疆土之内还有何处能够容纳数量这般无计的天外巨石?
转眼已见陨星破云,半空中张印藏残留的鬼气已然晕开了画境幻阵,他必是参透了司玖陌所言何意,便听司玖陌喝道:“没有时间了!”音声未歇她便已纵身直上。
确实再没了引青鸾计较此举得失的时间,她一息寒法运到极致,凛冽霜风连绵四野。
“璇玑!”拾换酒一声呼唤,其实潜璇玑自已听见司玖陌所言,望见引青鸾已近力竭之状,她当即开阵易灵,将身边所有人的内息抽离灵台,全然汇聚引青鸾一身。整个埼屿渊的潭水乃至整个十渊地界的水汽尽数为引青鸾抬起升空,幻化汪洋,正是那天外陨星坠下而致的热风烧焦众人发丝那一瞬,无数陨星连同司玖陌全然消失在了十渊地界的上空。
片刻后,十渊地界寂静得仿佛没有了一丝生气,苦嵘领着幸存的连苍寺僧赶到了竹庄废墟,自有弟子前去看顾了重伤的渡寰,苦嵘眼见拾换酒等人各有忧思,竟已不知如何出言。
当是时,墨龟怀中的玄髓石珮蓦地传出了断裂的声音,墨龟讶然取出一看,便见那玄髓石珮全然失了墨色,残留的最后一丝血影也已伴随张印藏最后一丝鬼气消散无踪。
苦嵘叹道:“阿弥陀佛,看来张道长已达成所愿,追随另一位张道长去了。”苦嵘语罢,那失色的玄髓石珮即在墨龟的掌中化成了一缕尘埃。
有道是:
择路徐行应碧泓,至巧一舟同。
氤氤花开慕年少,初相逢,与君歌尽晚风。
若陟幻山缥缈中,深扉闭千重。
罢了旧时吉与凶,皆成空,只在玉枕绣梦。
可当微芽绽心间,见君形色都沉湎。
共看春意盏中满,榭台相默映芝兰。
可当红桃扑君面,拂袖温化一身寒。
共叹方寸因声乱,再相见,却已葬身尘烟。
行舟南江吕洞,溅落残红,今朝着消瘦。
昨已听他怨诉情衷,何以命断魂休?
借问天道何为恨?万字无结,句末声声哽。
喑后蓦回首,一抹陈情依旧。
此身愿作轻鸿,却一寄遥思,欲待回音无时候。
解道,此世缘终,来生能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