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章

魏舒守了白衣祈一日一夜,帐内的火盆换了三次,白衣祈的手终于有了温度。大军开拔,押送阮平的囚车从南关王城穿城而过,百姓没有如预料般扔烂菜叶,而是纷纷转身,整条主街静默得可怕。

李岳不解,其实不难理解,南关王生于南疆长于南疆,阮氏百年经营,其荣辱已经与当地捆绑在一起。只是天下人命无贵贱,笼络山匪烧杀抢掠其他地方的无辜百姓为其一,意在中州搅弄腥风血雨为其二。天下人苦战争久矣,为一己私欲、一族私欲把天下人拉入战局就是大罪,更不说阮平背信弃义,忘记了与先帝司马符歃血为盟。不忠、不诚、不义,不该为他惋惜。

魏舒与白衣祈的马车紧随其后,进城找了间客栈安顿好白衣祈,魏舒只身去了城南,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盅鸡汤,药香扑鼻。这几日魏舒只能喂白衣祈一些蜜水,一勺鸡汤喂下去,那人剧烈干呕。“魏舒你喂我吃什么!呕!”“你早就醒了?”“不早,今早醒的,身上没力气罢了。你手里东西在哪弄的?呕——”魏舒看着乌漆嘛黑、上面飘了一层油的东西,“这个嘛——”

白衣祈举起被魏舒捆成粽子的手腕,摇摇头,一层层拆开,拆下的锦缎被顺手放入包袱里。“流了这么多血,现在感觉如何?”魏舒捧着白衣祈的脸,仔细地看了眼睑,看着湿润有血色才长舒一口气。

“这么担心我?”白衣祈覆上魏舒捧着自己的手,“只是很久不用血蛊,有些生疏,你别担心。”“我不担心,”魏舒抽回,“我欠你很多,多谢你。”

脸上的触感消失,白衣祈有些失落,起身穿衣,“大帅不必谢我,蛊毒的事毕竟与衣祈山有关,我只是在救我的族人。”面具早就被魏舒摘下,初夏的南疆云翳晦明,墨色眸子下的血痣不似之前殷红,少了些妖冶。

二人沉默。

“你说蛊毒与衣祈山有关,是怎么回事?”魏舒打破沉默,觉得此事有隐情。

“小侯爷,你可知衣祈山的来历?”“不知。”没有存世的资料提过衣祈山。

“衣祈山本名巫祈山,上古有大妖名巫祈,隐居于此。据说他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巫祈出,仓廪满,巫祈不是恶妖,是南疆家家户户供奉的守护神。”看魏舒一脸懵,白衣祈继续道:“巫祈爱过一个人族的普通女子,但世间万物有生有灭,那女子死后,又过了几百年,巫祈也在天地间消散了。再后来,人、妖共存的局面被打破,原本供奉巫祈的南疆人不再供奉。只有生活在巫祈故地的人仍以巫祈为信仰。”

“后来呢?”

“西南丰饶,是龙兴之地,巫祈人只好隐居深山,巫祈山改名衣祈山。”白衣祈垂眸。

“为何从来没有衣祈山的传说流出?一个部落真的能彻底消失在天下人的历史中么?而且这和蛊毒有何关系”魏舒问出心中所想。

“小侯爷”,白衣祈声音沙哑,红着眼看魏舒,

“你是说,巫祈大妖不是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魏舒不敢相信。

白衣祈指尖苍白,微微用力,划破,殷红的血珠没有如预料般滴下,而是漂浮在半空。白衣祈看着血珠,眼睛里尽是悲怆。“小侯爷,你看。”血珠变成血雾,空气里弥漫异香。魏舒攥住受伤的手指放嘴里吮吸,腥甜弥漫,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四肢百骸,“小侯爷……魏舒!”

魏舒本来想给白衣祈止血,但尝到血的甜味像着了魔疯狂索取,拿出来时嘴角还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你的血,才是蛊毒的源头,对么?”

若是李岳在,一定被魏舒此时的样子吓到,原本束好的头发散落,双手擒着白衣祈手腕,琥珀色瞳孔颜色又浅了一些,喘息着伏在白衣祈肩头,似是对抽出手指不满,像个凶狠的狼崽子。

手指捋顺魏舒的头发,“不错。世人不知,大妖巫祈与那女子有了后代,妖血就这么一代代传下去,随着族人离开衣祈山,妖力渐渐变弱了。留在衣祈山的鬼师部落是最强的一支,每隔几十年,就会诞生一个妖力最强的婴儿,这婴儿一出生附近的豺狼虎豹便日夜环伺,这血,生灵闻之兴奋,尝之癫狂,可号令鸟兽虫蚁。”白衣祈停顿了一下,“这个婴儿就是日后的族长、大祭司。三百年前天下大乱,当时的大祭司用自己的血豢养虫蝎,驱使他们攻击敌人,这就是蛊毒的由来。后来巫祈部落分崩离析,不免有掌握此术的人炮制蛊毒。为了躲避战乱,每任大祭司用搬山术将衣祈山挪到其他地方,又设瘴蛊防止外人进入。”

白衣祈说完看着魏舒神色,“小侯爷,你,可嫌弃我?”

“白衣祈,我南征北战,见过高鼻深目者、红发异瞳者、三足四手者不胜数,这世间更有面若观音、心如蛇蝎者。这不是你的错。”

白衣祈没想到魏舒会这么说,拥住魏舒,“谢谢你,我替衣祈百姓谢谢你。是我欠天下人一个交代。”

“我都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魏舒紧攥白衣祈臂膀,他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将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拦到自己山上,明明世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打打杀杀三百年只为称王称帝,却要隐居避世的白衣祈承担后果,他不明白。

“不是的,前几代大祭司很强,可以感知其他人妖力的存在,有他们在蛊虫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驱使。我的妖力不足他们十一,竟然让他们做出了成形的蛊虫。”白衣祈看着腕上的伤口。

“你的力量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是除了你还有谁有至纯妖血?”魏舒不解,离开衣祈山妖力会渐渐消失。

“还有一种可能,”白衣祈从魏舒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提纯。”这样一来,不知有多少衣祈后人被抓去放血,“等他们得到至纯妖血,连我也无法号令那些蛊虫。”

客栈外人群熙熙攘攘,魏舒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白衣祈不是你的真名。”他语气肯定。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指甲嵌进掌心,“出生起就注定叫这个名字。”

“你爹娘呢?他们唤你什么?”魏舒转头看他,

“妖力强大,我娘生下我就去了,我爹也被妖力诅咒很早亡故。我只记得有人叫我阿zhi,不知是哪个字。”白衣祈自嘲地笑笑。

“宁知昔联事,听曲有馀哀。林塘犹沛泽,台榭宛旧徵。”魏舒扳过白衣祈肩膀,郑重道,“阿徵的徵,一定是天下最雅正的。”

*

魏舒把白衣祈带回衣祈山。去时梨花落,回来已经是四个月后,山尖尖的叶子落了,一半山光秃秃的。

衣祈山的族长大人离开时生龙活虎,回来时却受了伤,寨子里百姓见此多有些愤愤不平,狠狠给了魏舒好几个白眼。“阿舒,你别往心里去。”“嗯,对了你叫我什么?阿舒?阿徵,阿舒,我很喜欢。”除了李岳那小子,别人大帅长、大帅短地叫着,京城里的贵人称呼他“魏小侯爷”“小魏侯”,其中带了多少戏谑自己不是不知道。

“送你回来我也要走了。军中事务急,阮平的事也没有了结,”魏舒下马又上马,想必战事吃紧。

“之后有何打算?”魏舒还是那个魏舒,上了马就意气风发起来,还是那个百战不败的少年将军。

“我的妖力日渐衰微,族人隐居避世的日子不多了。”

“你要入世?”

“有何不可?总比引颈受戮好。”这篇竹林里的神仙居所是族人的家,为了守护这一片净土,也要奋力一搏。

“好!城南氐箕客栈,人随你调度,有进展了写信与我!”魏舒扔来一枚钮印,上面刻了形似小篆的“参”字。

“走了!后会有期!”紫云一阵嘶鸣,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阵宁静悠远的笛声在山谷回荡,直到出谷彻底听不见。“阿舒,后会有期。”

*

等魏舒追上李岳,囚车已经在京郊停了十日。李岳往魏舒盔甲上就是一记重拳,“大帅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赶不回来,擅离职守要砍头的!”

“怕什么,丹书铁券在手!”魏舒不以为意,“没人发现吧。”

“没有!都是自家兄弟,对外说你中了蛊毒,哪个太守还敢求见你不要命了!”李岳憨憨地笑着,“有我在你放心吧!”

魏舒点点头,清点了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圣京。

*

无极殿上,魏舒卸了刀剑,朝皇座上的人重重一拜:“臣,魏舒,幸不辱命,生擒叛贼阮平,请圣上示下。”

上坐一个年纪不过三十的帝王,冠冕的珠帘遮住大半面容,宽厚的臂膀和坚毅的下颌似乎诉说着这位帝王曾经金戈铁马的岁月。

上不语,魏舒抬头却看不真切,大殿里静得出奇。

“哈哈哈,好啊好啊!不愧是朕的好兄弟!”司马昱说着走下台阶,伸手扶魏舒起来,“魏弟,听闻你受伤了,晚上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魏舒走出大殿,中州的冬天比南疆冷上许多,李岳拿了件大氅给他披上,“圣上怎么说。”魏舒紧了紧大氅,“没说什么,今晚设宴。”魏舒回看无极殿内,仙鹤、兽龟分列两侧,香炉里燃了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袅袅上升、四散、融化在腊月的寒风里。

夜里皇宫设宴,帝王与昔日同僚宴饮,仿佛回到了在北大营里的日子,仿佛在无极殿的一切都是错觉。

在京城过了年就要开拔西北。北漠一带不像西南,势力错综复杂,胡汉相争数百年,没有几年怕是拿不下。正经算来,自从魏舒被赶到北大营,从没在京城过年。从承祖荫封侯的浪荡公子,到名副其实的三军都统,如今京城谁还敢提旧年那堆破事儿?更何况魏舒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是潜邸旧人,往来永安侯府送节礼的人更是踏破门槛。

魏舒起初还记着圣上教导他的官场门道,但几天下来脸都笑僵了,自己像个木偶,拱手、作揖、干笑几声、回礼。节前两天魏舒实在受不了了,向圣上告了假躲到玄甲营过节去了。

军中不似京城讲繁文缛节,过年嘛,老婆孩子在京的告假回家,没有老婆的大老爷们儿在军中三两肉、一坛酒就是过了年。玄甲军是圣上潜龙在渊时所建,魏舒看着跟着自己冲锋陷阵的弟兄,酒酣处勾肩搭背、载歌载舞,不自觉地多喝了两杯酒。

李岳这个老光棍也在军中过年,虽然家就在京中,但他三十老几不成家,每次回去都要被老子娘提着耳朵骂。他弟弟倒是和魏舒同岁,今年也参了军,正是皇城脚下的羽林卫,这可把李岳爹娘高兴坏了。反正大儿四处打仗不着家,小的在自己眼前总是好的。

众将士饮酒作乐到亥时,要么各自回营帐休息,要么轮班值夜去了。李岳从外面回来,冷风跟着他灌进帐子,“大帅,参商的信,氐箕来的。”魏舒放下手中的剑,果不其然信封一角一枚小小的印鉴。

“无明,

岁聿云暮,春祺夏安。”

魏舒失笑,随手提笔在一旁的信笺上写,

“衣祈兄,新年好啊,信我收到了。南疆一别你可好?伤势痊愈否?查到些南平王之事的线索,君可暗中查探。

魏舒手肃。”

魏舒的信如其人,啰啰嗦嗦、想到哪写到哪,信末还贴心地画了两丛竹子,按了“商”字印鉴交给李岳。李岳刚刚看魏舒写信就频频摇头,一张信纸被写写画画无一处留白,颇有些后世明信片的意味。

“拿去寄了罢。“魏舒瞥见李岳神情,“怎么,本侯这信写得不好?”

“好、大帅您写的太好了,就是和白大人的相比,嘶,少了些美感……”李岳一边恭维一边收了信。许是怕魏舒拳头招呼,出了营帐就一溜烟跑了,留下魏舒苦想一晚上,“我的信当真没有美感么?”

有点小酸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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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徵长明
连载中鹤落知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