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人间

虞青回到贡院,心情还是不太好。

方子溪有事要干,虞青自己先回了西厢房,一路走回主殿,心情差得很,正遇到洛娘,拿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小布片子在那绣花,装得真的跟凡人似的,虞青见了,更是来气,直接把挡路的椅子踹去一边,在桌边气哼哼坐下来。

洛娘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倒了杯茶来,问道:“君上心情不好?”

千年修为这样不珍惜,跑去给个穷酸书生做娘子,真是气人。偏偏她还温温柔柔语气好得很,让人也找不到借口发脾气。

虞青喝了半杯茶,见她又在那绣花,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那穷书生呢?”

“相公替曹大哥写信呢,贡院关着,曹大哥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家了,怕罗大嫂担心,所以写了信,托人送回家去。”洛娘不慌不忙地说。

虞青听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烦躁,尤其洛娘一口一个曹大哥罗大嫂,倒像她真的只是人间一个小小的娘子一样,听得她火冒三丈。

“洛娘,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洛娘显然猜到她要问什么,但还是温声道:“君上但问无妨。”

“你跟那姓郑的书生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只是起了玩心,找个凡人玩玩,倒还算好。你要是真动了凡心,道也不修了,就真一心一意做他的娘子。他可提醒你,他是会死的,不用百年,直接就成了泥尘,你到时候怎么办?”

洛娘垂着眼睛,只是淡笑了一下道:“能怎么办,自然是活下去呗。”

但没有比这句话更能激怒虞青的了——她竟然直接默认了她就是真的动了凡心!要跟那姓郑的破书生一生一世!

“你怕是昏了头了。”虞青气得眉毛倒竖:“你是什么?千年修为,别说洛阳,普天下的蜘蛛也只有你这一只有这运气,再往前走,就是长生。他是什么东西?**凡胎,你看他应该跟人看猪狗一样,竟然还真给他做起娘子了。”

洛娘放下了针线。她抬头看着虞青,问道:“君上,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废话,当然是为了长生了。”

“那长生是为了什么呢?”洛娘平静问她:“也是为了活得更久,是吗?”

“可以这么说。我舅舅说是为了脱离轮回之苦,要是有机缘,能成仙得道,那就更好了。”虞青以为她是要论道,语气好了一点。

洛娘笑了。

“但人生的意义,真的是以长短来论吗?小时候惊心动魄的一日,十年二十年都记得,凡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我记得小时候神智未开,在巢中和兄弟姐妹依偎着,等母亲回来,记得第一次走出洞穴,看见外面的阳光和草地,山野河流。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千年过去了,王朝更迭,山河改道,但那些日子仍然清晰得就像昨天。而其他的日子,都跟流水一样过去了,绝情绝欲修炼五百年,我只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青草的气味,不记得天晴下雨,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感受……直到我来到人间,才像重新活了过来。”她抬起眼睛,看着虞青的眼睛,问道:“生命真的是用长短来度量的吗?君上。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一天,就一定抵不过孤独的一个月吗?我却觉得在人间的一日,都抵过我修道千年呢。”

虞青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也抵过长生?”她问道。

洛娘没有回答,但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

两人一时都僵住了,但洛娘似乎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君上,其实我们修的道是不一样的,我当初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君上不嫌冒昧的话……”

修道的人也常有论道之争,洛娘这些规矩比虞青还懂。虞青沉着脸道:“你说就是。”

“我听说,说人类其实是女娲娘娘照着自己的样子造的。所以人是天地之间最接近神仙的,只是寿数所限,活不长久。咱们蠃鳞毛羽昆这些,虽然出生在山野之间,离大道更近,但总要修成人形,才能得道,背后也是有原因的。人形只是外表,真正的得道方法,其实是像凡人一样,体验人间五味贪嗔痴爱憎恶求不得,历经红尘烟火,才能明白什么是仙,什么才是大道。”

“这就是你效仿白娘子的理由?”虞青冷冷问道。

“这只是我来到人间的理由。但在人间久了,我渐渐不这么想了。”洛娘看着手中绣着荷花的布料,神色有点惆怅,道:“君上,其实你我都知道,成仙是最艰险的道路。天劫残酷,万不存一。如果不幸,你我都不是那万中之一,在一生最后的关头,你会想起谁?你会想要谁陪在你身边?你遗憾什么?感激什么?有什么能让你平静地面对那必死的结局?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觉得,只要和他一起,就算灰飞烟灭,你也不再害怕?”

她一面问,一面看着虞青的眼睛,字字句句,问得诛心。虞青神色终于出现一丝动容。

但紧接着,她眼中就显出杀气,身上小白也游出衣袖,挺起上身,发出警告的嘶声。灯影照在它身上,壁上显出巨大的吞天大蟒的影子。

“你放肆!”虞青直接拔剑横在洛娘颈上:“你竟然敢坏我道心!”

洛娘没有争辩,而是恭顺地跪了下去,平静地答道:“我并不敢坏君上道心。但什么是道?什么是道心?君上觉得道在山野,是要断情绝欲,孤身一人。我却觉得道在人间,要痛痛快快爱恨一场,才知道什么是活过。”

她说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苦笑着道:“也许我们都是错的,毕竟知道答案的人,早就飞升成了仙人了。”

虞青还想呵斥她几句,但却无力反驳,好在外面喧闹声起,人声嘈杂,是萧邈和瑶环他们回来了。

她出去一看,两人后面还跟着一队侍卫,搬着许多箱卷宗,见到她,瑶环笑道:“实在看不完,一天才看了三分之一不到,只能搬回来看了。”

说话间贡院的众人也都出来看了,叶璟一见,便道:“这是把翰林院都搬空了吧。”

“翰林院的卷子不就是留着日后万一需要的时候可以查看验证的吗?殿下就算为了查案搬空了翰林院,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叶九在另一边不咸不淡地说道。

萧邈并不管他们的言语官司,看着罗骥他们把卷子搬进来,问虞青:“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啊。”虞青不解。

“那怎么一副要打人的样子?”萧邈问。

虞青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被洛娘气的,往他身后一看,正好郑生写完了信,也正回主殿来,看见人这么多,就避在一旁等待,不由得勾起新仇旧恨,狠狠瞪了他几眼。

萧邈看见她瞪郑生,顿时明白了,笑道:“又在这当法海呢?”

“谁当法海了?”虞青赌气道:“我才懒得管他们,到时候雷劫劈下来,他们一家团团圆圆,这才叫双宿双飞呢。”

她放了这句狠话,真就不管洛娘他们了,只当他们两夫妻不存在,晚上也在殿内看瑶环审卷子,看不下去也硬看,看得瞌睡起来。惹得瑶环都笑了,忍不住道:“外面月色这么好,殿下出去散散心吧,这案子难缠,也许散散心回来反而能有收获。”

“这贡院阴森森的,还散心,被游魂抓走了都不知道。”虞青嫌弃地道。

“所以让你陪着殿下去嘛,遇见危险反正有你呢。”瑶环笑道。

“真有危险我才不管他,他现在比我皮实多了。”虞青道。

她虽然这样说,但一见萧邈出门,还是跟了上去,看外面月色确实明亮得很,照得庭内一片澄明。

“不知道臭老头在江南怎么样了。”她嘀咕道,袖子里的小白也连连点头:“要是他在,一定会把老泥鳅抓出来,狠狠打一顿,替主人报仇。”

“诶,你在想什么?”虞青见萧邈只是站在阶下出神,也凑过去,学他抬头看月亮:“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现在这个月亮,和十年前的月亮是一个月亮吗?”萧邈问她。

“当然是同一个月亮了。”虞青道。

“我看未必。”萧邈道:“如果你那条河在这,现在的河水和一刻钟前的河水都不同,河自然也不是同一条河了。月亮经过十年,怎么可能还是同一个月亮?”

“好啊,你也跟我论道。”虞青顿时不干了。

萧邈笑了起来。

“今天看了几张不错的卷子,有感而发罢了。”他反而问虞青:“高人今天怎么不喜欢论道了,难道跟人论道输了?”

他回来一看虞青那样就猜出来了,肯定是和洛娘争执,没说过她。洛娘性格沉稳,用瑶环的话说,有大智慧,她和郑生的事,绝不是一时糊涂,而是坚定的选择,不是虞青说得动的。这夫妻俩身上有许多谜题,以前也许还可以做芸芸众生中一对普通的小夫妻,卷进这件大案里,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让人想想都替他们悬心。

虞青却不承认:“谁论道输了?”

“没输就好,等忙完这一阵,我也多看点书,到时候和她好好论一番,替高人报仇。”他学小白的口吻。

“我才不用你帮我报仇,我自己就行。洛娘不过嘴硬罢了,等到劫数到来,自然知道我才是对的。”虞青道。

两人正说话,只见一个人影爬上了东厢房的屋顶,虞青定睛一看,正是叶九,他衣着华贵,锦衣上的金线刺绣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他和叶璟从蜃境出来之后都有点怪怪的。”虞青道:“他爬屋顶干什么?”

“计修鸿在屋顶上,他应该是找计修鸿说话。”

虞青立刻跑过去,躲在回廊下偷听,还招手叫萧邈过去,萧邈却不过去,他有时候就有这么犟,偷听这种事他是不肯做的。虞青也懒得管他,只听见上面叶九语带嘲讽地道:“计大人也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连连招手,就是不肯下来。”

“我是人,又不是狗,你招手我就得过去?”计修鸿并不买账。

叶九叫他显然是有事,否则换了平时,听到他这样回话,早就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了,今天竟然没翻脸,而是问道:“听说你是武探花?”

“你不早就知道了?”计修鸿道:“有什么事就说,别绕弯子。”

不怪他不耐烦,叶九这个人是有点阴的,虞青有时候对他也有点忌讳,总感觉他在酝酿什么大阴谋似的。好在萧邈看似锋利,真玩起弯弯绕来也不输给他,所以也不怕他。

“听说武举一样要读书,要考谋略文章的。我问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叶九道。

“你说。”计修鸿倒没有真不耐烦。

但叶九又犹疑了一下,再开口,语气里就带着杀气:“今晚的话你要是告诉别人,不管是谁,我就杀了你。”

“也要你杀得了才行。”计修鸿倒不生气,只是淡淡道。

叶九这才开口,难得见他这样迟疑,顿了顿,才道:“我问你,如果一个人起名叫维周,是什么意思?”

计修鸿略一思忖,就得出了答案。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是诗经里的一句,出自《大雅·崧高》,意思是‘甫侯和申伯两位贤臣,是大周的国之栋梁’。”

“维周之翰……”叶九重复了一句,然后迟疑地问道:“国之栋梁,是好寓意对吧?”

虞青看不见屋顶上的景象,自然也不知道此刻叶九脸上表情,是那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叶掌印绝不会有的。

“是好寓意。”计修鸿难得友善一次:“说明起名的人对这名字的主人有很高的期望。”

他这话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叶九说翻脸就翻脸,冷哼道:“什么好寓意?不过是些读书人的穷酸游戏罢了,要是起个好名字就有用,这世上就没有穷苦人了!”

虞青听着,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计修鸿怎么把叶九惹翻了,只听见他威胁道:“今天的事要是让人知道,我一定扒了你的皮,说到做到!”然后就慢吞吞从屋顶往下爬,虞青连忙跑了,见萧邈回了主殿,她也跟上去,告状道:“叶九真是个疯子,好好的把计修鸿骂了一顿。计修鸿不会有什么毛病吧,他不是你的人吗?老理叶九干嘛,叶九可是东宫的心腹,你也不管管。”

“东宫不管,我为什么要管。”萧邈淡淡道:“计修鸿要不是我的人,能让你偷听完他们的对话?”

虞青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凡人,计修鸿那么高的武功,肯定是能察觉到自己在偷听的,萧邈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拍了拍萧邈肩膀,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这人还是很有点主公风范的嘛。”

两人走回主殿,瑶环点着灯在看卷子,见他们进来,笑着把两份卷子递给萧邈,道:“你看,这两份都有点影子。”

萧邈接过去,都看了看,道:“都不是。”

瑶环顿时笑了,虞青在她面前老实得很,也坐到桌前,把手盘起来放在桌上,一边看着她选出来的卷子一边问:“你白天在翰林院找到西三丙那个黑影没有呀?”

“我找了十来个,我觉得都是有可能的。殿下就不一样了,他觉得每个都不是,这六千份卷子里只有一份,那一份就是那个答案。”瑶环笑道。

“这么神吗?”虞青逗萧邈:“要是错了,我就笑你一年。”

“这案子没有一年了。”萧邈人在殿内,却仍然看着月亮:“贡院与外面不通消息,所有案情只有我最清楚,以父皇的脾气,最多再等三天,就要召我入宫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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