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误解

一天审案结束,诏狱外下起凄冷小雨。几位皇子都是侍从如云,诏狱门口狭窄,排不开,好在负责诏狱的官员是个善于逢迎的,在门口烧起鲸油蜡烛,亮如白昼。众人都在换斗篷披风,萧邈刚接过江放递上的斗篷,就听见太子殿下笑道:“我赢了。”

萧邈转头,太子当他是忘记了,还提醒道:“刚才的赌约,我赌的是那个御林军队长先熬不住,我赢了。”

“哦,那恭喜四哥了。”萧邈兴致不高。

“因为我听说,练武的人五感都敏锐,所以同样的酷刑,比别人痛苦几倍。”太子殿下笑道:“阿七,你说是不是?”

萧邈就是练武的人。

他这话一说,江放年轻气盛,见他言下之意是挑衅萧邈,暗示日后他也会受酷刑,顿时大怒,刚要反驳,被萧邈一个眼神制止了。

萧邈系着披风,冷冷道:“那是我错了,我猜廉晔,也是觉得文弱的人,受酷刑的时候会更痛苦点。”

他这话回得针锋相对,如果太子不是现在和他剑拔弩张的话,真的想替他叫一声好。

外面雨越下越大,水气从台阶下漫上来,寒意侵人。太子裹紧了身上白狐肷,笑道:“听民间说春暖后又下暴雨,是倒春寒,阿七你可要小心了。”

这机锋打得巧妙,连虞青也听了进去,但萧邈并没有反击。

他只是系上了披风,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

“但春天总要来的,不是吗?”他问太子,并不等他回答,就顶风冒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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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有马车,林舜这种文弱书生正适合,但萧邈仍然是骑马,玄色披风一裹,利落得像个剑客,后面带着王府侍卫匆匆回府,虽然不是人人都像虞青知晓案情,但也都知道今天不太顺利,一路上安静得很。

凝晖堂点着灯,院中的竹林淋了雨,黑魆魆的,虞青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踢着两边的花草,溅起泥水在后面人身上。林舜“哎”了一声,连忙躲开了。

“这是怎么了?”林舜不解。

“有人在发蠢气。”萧邈冷冷道。

“我发蠢气?”虞青本来就在找事,听到这话立刻回头朝着他发作道:“我看你才笨吧,谁不知道这十三个人跟真相无关,你拿他们撒什么气,毁了别人一辈子很有趣吗?我看太子根本不怕,倒是赵王急得快跳起来了。”

“你有所不知,我们审这十三个人,就是要对赵王和老叶相施加压力,他们现在还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铁算盘呢。今晚老叶相恐怕睡不着了……”林舜解释道。

“那有必要用酷刑?”虞青并不买账,她站在雨里,整个人像一柄青色的剑:“你不是向来奉行正义,要找真相,审他们对真相有什么用?我看你的正义只对王孙贵族有用,除此之外的人命都不是命吗?”

林舜又要辩解,只听见萧邈冷冷道:“林舜,进去。”林舜只得进了凝晖堂,留他们两人在雨中对峙。

“是,审他们没用,用刑再重,得到也只是假招供。这十三个人下半辈子也确实是毁了。”他告诉虞青:“但东宫不在乎毁掉他们,赵王也不在乎,所以我也不能在乎。想要正义,就得比不正义的人更聪明,更残忍。在乎得越少,越容易赢,这就是权力的法则。”

虞青大睁着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萧邈转身,像是要走,又回身来,冷冷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不仅这十三个人,包括那个剩下的弄玉使,还有这三年来每个跟弄玉库有关的人,不管是成千还是上万,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毁掉。只要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真相。你觉得去一趟黄泉是你愿意付出的代价,这就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明白了吗?”

他自己也知道世人都怕他,谁不怕一柄如此锋利的剑?林舜知晓七成的他,就已经畏惧至此,林舜今天阻拦,不是怕虞青冒犯萧邈,而是怕萧邈说出真相,吓坏虞青。

“怎么样?”萧邈问她:“高人吓坏了?要替夜游神来惩治我?替天行道。”

但林舜显然小看了虞青,萧邈也是。

这是她从没听过的道理,大道不是这样的,大道如水,河流往前流淌,不可阻挡,也有死亡,但死亡也是大道的一部分,像叶子凋落归于尘土,十分自然。那些扭曲的阴暗的血腥的,不必要的痛苦和仇恨,那让她本能嫌恶的,是属于人类世界的东西,没有意义的杀戮,只是为了彰显力量。

她不遵从,也不理解,但她容许它的存在,这话听来有点傲慢,但她自觉是天下山川的主人,人类再扭曲,仍然是天道的一部分。

所以她只是站在雨中,回道:“我不可能被吓坏,我什么都不怕。”

“那你发什么脾气?”

“因为我要知道。”虞青犟得很:“我可以不理解,但我必须得知道。你说出来我才知道。”

“幼稚。”萧邈没再理她,而是进了凝晖堂。

一刻钟后,三人面前一人摆着一碗姜汤,各做各的事,林舜不知道他们俩吵得怎么样,偷眼看了几下,也没猜出端倪来。

林舜看案卷,萧邈却不看,而是拿出一把弓来,在灯下校着弓弦。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每次最难的时候,他反而不干跟案情有关的事,上次就是拿出剑来玩,虞青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但吵完架后有点尴尬,于是搭讪着道:“你怎么不看案卷呢?”

萧邈其实还是心胸开阔的,只冷冷回道:“术业有专攻。”

林舜怕她听不懂,解释道:“善谋者不善断,我是谋士,所以要思考细节,看得越多越好。殿下身为掌控全局的人,却要跳出全局去看,免得当局者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所以反而不能整天困在案情里,要找些无关的事来做。”

“哇,有道理。”虞青从善如流,立刻拿出小白,给她检查鳞片,还举一反三,问萧邈:“那太子和那个叶九,也是你和林舜这种关系,对不对?”

真正的权谋她听不懂,林舜说的这种入门的东西,她听得赞叹起来。萧邈懒得理她,只顾着跟弓弦较劲。

虞青主要还是懒,她活了千年,智慧自不必说。只是每次跳出来用萧邈的方式思考都违背他天性,就像做苦功,所以轻易不用。今天看萧邈好像真生了气,在旁边玩了一会儿小白,认真思考了一阵,忽然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和太子赌狠,不是你们两个人天生残忍。是因为所有的案情分两段,一段和弄玉使弄玉库有关,一段没有,今天你审的是无关的这些人。如果你不用酷刑下狠手,那明天你审弄玉库的人,就算审出结果来,也会被诟病,说你偏袒赵王,放过了这些人。明天对弄玉使用刑也是一样,所以你们两个赌狠!”虞青为人类的机心而惊叹:“你说的那绕口令似的‘东宫不在乎,赵王不在乎,你也不能在乎’,就是这个道理。今天是你逼自己用酷刑,明天就该太子着急了。”

“错了。”萧邈说风凉话:“我们俩就是天生变态,赌狠玩呢。”

林舜难得见萧邈这样说话,顿时也笑了。

“别这么记仇嘛,”虞青倒是能屈能伸,凑过去看他的弓弦,道:“你这个人别的地方都不错,就是话太少了,而且说两句话还云遮雾绕的,还好我聪明,换了别人听都听不懂。”

“听不懂正好。”萧邈冷冷道:“你以为人人像你,都是话痨?”

虞青“啧”了一声,道:“你这个人!真是……”

“真是什么?”萧邈抬起眉毛看她。

虞青也许是今天发了脾气心虚,没继续说下去,跑到一边玩她的小白蛇去了。

到深夜萧邈才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

萧邈入睡时已经接近子时,他正换衣服,刚取下玄色胡服,就听见身后一声响,连头也不回就知道是虞青,她又坐在梁上,影子拖得长长的落在屏风上。

“嘿,我发现其实你穿白色也好看诶,为什么每天都穿玄色呢?”她向来天马行空。

“我心性扭曲,当然喜欢穿黑色。”萧邈冷冷道。

虞青嘿嘿笑了两声,直接从梁上落了下来。

“别这么记仇嘛,”她凑过来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行不行?”

“没兴趣。”

虞青可不管这个,自顾自就开讲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叫赵虞青吗?”

“不是你舅父起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起的,我本来应该叫虞青,但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姓,姓赵。”她其实还是有点赧然:“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什么了,但你肯定猜不到我为什么姓赵,有句话说‘百岁之狐,姓白姓康,千岁之狐,姓赵姓张’,我是千岁狐。你看,就算你早就猜到我是狐狸,但我如果不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姓赵?”

“我知道你为什么姓赵有什么用?”萧邈并不买账:“我只要知道你是狐狸就行了,姓赵不姓赵,无关紧要,又不能克制你。”

他坏的时候是真坏,话里早铺陈好惹怒虞青的东西,知道虞青警惕人间,故意点明他在研究怎么克制虞青。

但虞青这次没上当。

“这世上未必所有事都要有用。”虞青认真告诉他:“很多在你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也不影响结果,也可以告诉我,就好像我告诉你我姓赵的原因一样,你听了不觉得开心吗?”

“不觉得。”

“你,”虞青像要生气,但却没有,她像是掌握了一门什么诀窍,对着萧邈宣布道:“我觉得你有时候是故意让别人误解你。”

萧邈眼中有瞬间的震动,可惜来不及被任何人察觉。

“可能你也不在乎别人误解不误解。”她看着萧邈道:“但有些事你得告诉我,像今天这样的事……”

“凭什么告诉你?”萧邈今天一定要惹翻她。

“凭我是你的谋士。”虞青也知道这句话太没说服力,毕竟这些事他连对林舜都不解释,他只要林舜好用,按他说的做,做得迅速高效有结果就行了,而且从演义中看来,主公也确实是不需要向谋士解释的。换了别人也许就不知道怎么答了,但她直接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地道:“凭我是虞青。”

萧邈没惹翻她,反而被她气笑了。

“要是我查案也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感慨道:“报个名号,手到擒来。”

“人间的事本来也可以这么简单,是你们人类自己弄得复杂了。”

说她不聪明,偶尔一句话,比学了一辈子道的大儒都来得超脱。

“知道了,好啰嗦。”

“你!”虞青想揍他,想想还是算了:“算了,今天不吵你了,明天又要审案子,凡人真没用,一天不睡觉都不成,我去找红燕玩了。”

“你不怕鬼使抓你了?”萧邈淡淡提醒。

“好吧。我去你房顶上玩。”

她说干就干,真就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窗外。萧邈换了衣服,看了半本兵书,满府里万籁俱寂,没有月光,外面寒冷得很,风里似乎有哼歌的声音,哼得是江南小调。外面落了满树的鸟雀,像是整个王府的鸟都来了,显然是虞青又把周围的动物都弄过来了,萧邈不是第一次见了,仍然每次都觉得这场景很特别。

萧邈放下书,走到窗边,顺手拿起一支箭来,他侧身躲在窗边,只从窗口露出一个箭尖,像是要射屋檐上的鸟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无聊啊,萧邈!”虞青立刻开始骂人:“我就知道你校好弓弦就是要用的,你一天不打猎会死吗?”

“我不收徒弟,用不着你程门立雪。”萧邈笑她。

回答他的是虞青扔下来的瓦片,她连生气也跟寻常女子不同,人间女子最多拿果子砸砸人意思一下,她扔下的瓦片能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应该直接叫她回去睡觉的,屋顶又冷风又大。但虞青最不愿意听人话,让她读书也没读,用典故也听不懂,还要打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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