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八)

扶牙做了一个梦,准确来说是一个噩梦,梦中有一位少年将军,前期与挚友、父兄并肩作战,于沙场屡立战功,名声赫赫风头无两。

最是出春风得意时,一朝不慎落入敌手,敌人以他作饵,布下数层陷阱,引父兄与友人率人来救,正中敌人下怀,一个接一个死在他眼前。

浓稠的鲜血喷洒于漫天雪地,少年将军满心不甘与悔恨,日日捶地痛哭,以至双眼哭瞎,青丝成雪。

“杀了他!杀了他!”她猛地坐起,眼角泪渍未干,嘴皮被咬破,流出血来。

身前有一簇燃得正旺的火,火的另一面,公良伒端正坐着,听见声响才慢吞吞地睁眼。

没有疑问、关心,只有等待这一刻良久的势在必得。

但唇角杨起,又是一抹不甚在意的嗤笑。

扶牙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眼底的泪水被火烤干,又被烟气熏出,如此反复,一轮又一轮。

梦中的少年将军是破碎的,无助的。

梦外的公良伒是冷漠的,甚至讽刺的。

她拼命地想将二者重合,却一次次失败。

她站起来,朝着火堆方向走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的目光落在距离她脚只剩一寸的火焰,层层抬起来,望向她:“有这么像吗?”

符合情境的问题,让扶牙寻到了通风口,她急切上前:“你知道什么?”

迎来的却是公良伒充满戏谑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

扶牙看见了,并未重视:“那人后来如何了?”

他略一思忖,轻描淡写:“死了。”

“如何死的?”她急得声量拔高。

他再看她一眼,这一次眸底增添了狠戾:“咎由自取。”

扶牙如鲠在喉,原本他这么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他不是与她梦中的少年将军长得一样,从哪里看都像是同一个人的话。

“还有什么要问的?”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

“没有了。”无助感蔓延全身,扶牙双目失神地摇头,回到她原先的位置坐下。

“那么轮到我来问了。”他盯着她,直到她受不住他炙热的视线,将头抬起来。

两人目光相接,他更加直接地审视她眼中的情绪,迟迟没有开口。

扶牙眉头微蹙了下,正要询问。

就听他笃定地说:“你在害怕。”

她心跳停了一拍,被人看穿的感觉很复杂,她既不希望被看清软弱,却又期待着被共情软弱。

深吸一口气,她仰起脖颈:“是又如何?”

“所以你是觉得,你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挑战扶牙的底线般,他一点点地加大砝码。

“亲友皆死?悔不当初?咎由自取?”

她被激到了,掷地有声地说:“不,我不会的。”

他立马接道:“好,我信你。”

扶牙愣住,他是故意引导她说出这句话的:“你……”

她觉得自己应该再了解了解他。

只是她刚一开口,公良伒就瞬移到她身后,捂住她嘴的同时,在她耳边提醒:“有人来了。”

脚步声从洞口涌来,他抓起扶牙的手,向洞中深处走去,穿梭许久后,才走到另一个洞口。

扒开洞口处,比人还高两倍不止的杂草,只往前走几步,脚下就是大海。

此时的岛上已被黑衣人占领,只要他们在岛上,无论逃到何处都无法获得生机,想要活下去,只能与他们拼死一搏,或者借助海水逃离。

扶牙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二个,这种情况下,再汹涌的海水,也不会比人还可怕。

她深呼吸,为跳海做准备。

公良伒看着,却是一脸好笑:“就这么不信我,也许我真能带你,从这些人手中逃出去呢?”

周遭的杀机浓郁,他四处看了看,没什么表情。

扶牙活动四肢,听到他如此狂妄之言,随口敷衍两句:“知道你可以,但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他看过来,表情有些期待。

瞄见黑衣人扒开草丛出来,扶牙一着急,拉着他坠海。

坠落的过程比她想象得可怕,她吓得全身血液沸腾,被海水一激,彻底昏死过去。

公良伒早有所料般,由被动转为主动,换只手将她抱在怀中,朝前方游去。

再有意识时,扶牙第一个感受,是冷,非常冷,冷得快死了。

一连三个喷嚏后,不仅把自己震醒了,还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这里是一处洞府,不是普通的山洞,更像是某个部落的族人世代生活的地方,各种灵巧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这里的人身穿统一的红色,款式各有千秋,额心都点有红痣,每人身前置有一方书案,整齐划一地排坐着,上方有一位年纪稍大、眼神睿智的老者,手持戒尺一样的长棍,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扶牙反射性坐直,咬紧下唇,不敢再发出丁点声音。

其他人也没再发出丁点声音。

包括上方的老者。

……

就这样,她硬生生憋了六个时辰,才等到老者“嚯”地一下站起来,宣布今日的“课”到此为此。

老者一出去,众人默契般瘫坐在地,哀嚎、抱怨声此起彼伏。

扶牙拦住身旁的女子询问:“请问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身边可有其他人?”

“说了多少遍,不要这么客气,我叫符灵,你叫我小灵子就行。”她友好地笑,露出好看的酒窝。

“你是三天前被海水冲到这里的,是我看你可怜,把你救上来,收留你。”

“你身上的衣服,鞋,头上的首饰都是我的。”

“今天早上你还跟我说,以后你就是我的阿姐。”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姜姒?”

符灵先还耐心地解释,越说越生气,插腰质问她。

为免她伤心,扶牙只得先糊弄过去:“记得,我记得的。”

她扶住额头,一阵头脑风暴。

用力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这三天的任何记忆。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都是公良伒所为。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记得在落海之前,他曾附在她耳边,对她说了一句话。

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符灵拉着她走出山洞,一路上絮絮叨叨地给她介绍族里的事物,扶牙一边应和着,一边满怀心事。

拐入一条小道时,她觉得侧方有一道视线,在暗处注视着她。

她猛地转头去看,什么都没发现,又迅速跑上前,进一步检查,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垂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公良伒!”

符灵过来将她拉走,带她去吃饭,又带她去海边散步、聊天。

开始还只是一些小女儿家常,说着说着符灵突然变了脸色。

捏住扶牙的手指郑重警告:“你以后莫再像今日这样了,不然你会死的。”

扶牙不知道,只是打了三个喷嚏,为什么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符灵讳莫如深,不肯细说,之后又找借口,搪塞了过去。

回到家里后,她没再和扶牙说一句话,进了自己屋内。

扶牙自是不怪她,只是她想不通,令符灵如此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她也回到洞屋,清洗后躺下,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半夜,才有了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迹象。

也是这时,她察觉身旁的床榻缓缓下沉。

她睁开眼,困意一扫而空:“你想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要你能从这里出去,我便许你三个愿望。”

“金钱,权利,地位皆唾手可得。”

扶牙握紧拳头,在忍耐什么,不一会儿,她说服了自己,将拳头松开,脖颈轻轻昂起:“好,成交。”

翌日清晨,她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符灵敲她的房门,催促她起床。

她刚整理好出去,就被她拉着跑:“快,要来不及了。”

她们一股脑地往前冲,四面八方出来许多人,也同她们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跑。

每人都是一脸死色,仿佛前往的地方,是地狱一般。

只有扶牙左看右看,试图从杂乱的人群中,找到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进了一个石洞,将扶牙安置在洞中一角,符灵就站在洞口,同旁边人一样,鼓励还在奋力朝这跑的人:“快,快点,快!”

他们伸出手去,把只差一步就到达的人拉进来。

直到洞内深处,传来一记钟鸣。

石门“哐当”落下,洞内一片黑暗,片刻的寂静后。

洞外响起刀剑入骨的声音,一刀接着一刀,一下接着一下。

每一刀落下,洞内人就要战栗一下。

外面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里面的大家都还沉浸在恐惧中。

“恭喜各位,成为今日的幸存者。”洞中西面的门打开,传来一道男声。

人群纷纷往里涌,符灵过来拉住扶牙,也跟着往里进。

走到一半,里面的灯接连亮起,扶牙看到前方高处,坐着一个身穿红衣,脸带银色面具的男人。

只看到一眼,她就被符灵拽到了地上,和着她们一起跪地高呼:“参见无生相大人。”

扶牙脑子轰隆作响,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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