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得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退下?
两个字犹如当头一盆冷水,乔砚霜怔愣一瞬,随即垂眼扫过殿内众仙。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陈逐天的脸是清晰的。
又来了,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镜花水月不可触及。
是他听错了,还是他的癔症更重了?又或者是他来的路上中了幻觉?
指甲嵌入掌心带来的刺痛让他清醒几分,可心底的寒意没有半分消减。
不是幻觉,那便是癔症。
男人不知何时端坐了起来,半张脸浸在黑暗里眉头紧锁,右手还在不断转动着手上的银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明明是他叫他来的,可到头来却不由分说地让他离开,连句解释的传音也没有。
若今天真不适合恢复身份,又何苦让甘殷载他过来?
乔砚霜自顾自摸出了巴掌大的玉盒,在殿内众“无脸仙”的注视下上前几步:“首座说笑了,属下是来献丹的,怎可轻易离去?”
“您手里的是九品补天丹,而丹师机缘巧合下,成就了另一颗十品无暇丹药。”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十品无暇丹可是传说里和神级丹药不相上下的神药,每逢出世必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乔砚霜继续道:“丹师将激活丹药的方式告诉了属下,让属下务必──”
“够了。”
陈逐天挥了挥手,打断着:“魁星宴竞拍九品补天丹足矣,至于丹师炼制的十品丹,改日献给天帝。”
“甘殷,带他下去。”
殿外,月上中天。
甘殷引着青年朝广场外走去,挠了挠头:“你说这事儿闹得,我要是知道献丹是把药瓶送到就行,何苦你折腾这一回。”
身侧安静得吓人,甘殷说完便停下话茬看了过去。
月华下青年的脸色比来时更加惨白了,眼神空洞无物,好似没点睛的傀儡一般。
“初恒?初恒!”
“甘殷道友。”乔砚霜如梦初醒,停了下来直直看向甘殷。
“你能看清我的脸吗?”
他又撤了护身结界,混杂着灵气的风雪打在脸上犹如刀割。
甘殷没多想:“当然能。”
乔砚霜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我看不清你的……”
白花花一片,连五官也没有,像是揉皱的宣纸。
说出的几个字太轻,直接融进了风雪,透过甘殷的表情乔砚霜知道他没听见。
和之前一样。
今天并非是他第一次看不清人脸。
飞升两千年里,他总会突然看不清旁人的长相──除了陈逐天。
医者不自医,过后他去找人瞧过,得出了他不知何时患了“癔症”的结果。
吃了不知多少副丹药,依旧没能好转。
“不必再送了,你回去吧。”乔砚霜脚步一转,“我要去看那批新开的星月荷。”
甘殷:“可是首座说……”
乔砚霜绷着脸洒了一把药粉,趁甘殷睁不开眼,头也不回地朝着凌霄殿后走去。
“活祖宗诶,我早说让你找下家,你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骤然响起的声音犹如掐了脖子的野鸡,带着股浓浓怨气:“自从飞升之后,你说你都给他炼了多少丹药了?最多的时候老子一个药鼎都炼吐了,你还把我吐的药材塞回去继续炼。”
“你再瞧瞧他呢?那王八蛋见你吐血连个安慰都没有,还告诉药仙下猛药让你快点醒过来继续炼丹。他要是真把你当道侣看,老子立马炼两锅人中黄去!”
“我不知道。”乔砚霜拢了拢大氅,几乎把整张脸埋在了柔软的兽皮里。
很温暖。
他记得这皮子来自一仙君修为的雪绒兽,是陈逐天三百年前从太阴天的猎场里得来的。
不过短短三百年,已经抵御不了离恨天的寒意了。
囚天鼎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看见乔砚霜的反应差点没气厥过去:“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乔砚霜:“听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抽空看了看丹田里飘着的青铜药鼎,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开口?”
囚天鼎:“我……”
对啊,它刚才不说话现在放什么屁呢?它就该跳出丹田幻化出手臂,一边旋转一边冲向陈逐天。
它囚天鼎,堂堂一个神级药鼎──就算现在境界跌落了,可本体还是神界的天材地宝,它抽不死他!
“别想了,陪我去看荷花。”乔砚霜反手掏出囚天鼎缩成手炉大小,屈指敲了敲,鼎身立马多了一层五颜六色的灵火。
囚天鼎哼哼着加大火力,把灵火的热度蔓延到乔砚霜全身:“那破荷花有什么好看的,有这空还不如回去研究药方。”
种满星月荷的莲池在凌霄殿正后方的紫云树林里。
遮天蔽日的高树在风中飒飒作响,没走几步便豁然开朗,不大不小的莲池挤挤挨挨满是晶莹剔透的荷花。
它们半透明的花瓣卷曲着摇曳生姿,硕大的叶片或浮在水面、或浸在水里。
蓝池与明荷连接处冒着蒸腾水汽,乔砚霜蹲下身撩了两把池水。
五彩锦鲤察觉到他的所在,成群结队浮上来轻啄着他的手指。
乔砚霜点了点小猪一样的锦鲤,翻出消食丸撒了进去:“别吃这么多了,撑得都快游不动了。”
“噗──诶诶诶!”
伴随着男声出现的还有响亮地落水声,乔砚霜后退几步远离莲池。
池水“咕噜”翻滚两下,破水而出个陌生的漂亮少年,身上的法衣姹紫嫣红流光溢彩,还戴着一堆叮当作响的法宝。
若不是长得挑不出毛病,这一身还真让人不忍直视。
不过少年的脸色和他不相上下,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乔砚霜看不清少年的修为,反应一会才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清他的脸。之前每一次癔症发作,三天过去才能恢复正常,从未提前。
少年在莲池里扑腾着朝岸边游来,没游两下就开始疯狂咳嗽,嘴角甚至溢出来几丝鲜血。
囚天鼎传音道:“你不救他么,这小子看着身份不一般,死在这儿你可倒大霉了。”
乔砚霜无法反驳,甩出素练把人扯到岸上替他烘干了衣服,问道:“公子为何不开护身结界?”
少年脸色臭得不行,眼里带着明显的尴尬,不知道从哪掏出粒丹药:“不想开。”
“不能吃。”乔砚霜制止住少年的动作,把丹药扔进囚天鼎。
“这药有毒。”
“怎么可能?”少年瞪圆了眼睛,“这丹可是药……算了,我不和你一个仙侍一般见识。”
“呸呸呸……”
囚天鼎吐出几口黑烟,直接对着少年说:“这药是自创丹方,治疗先天发育不足的,吃下去看似有效,实际上能掏空人的身体。”
“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刚开始吃的时候效果显著,之后剂量越吃越大却没了什么作用,最近甚至不足之症愈演愈烈。”
少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指着囚天鼎“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囚天鼎:“给你开药的要不是故意害你,那他就是个庸医。再吃下去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发育呢,过不了几天都能吃席。”
少年话都气利索了:“你这器灵说话好生刻薄,信不信……我把你嘴缝上!”
乔砚霜咳了咳压住喉咙里的笑意,收回囚天鼎:“它说的都对,是吗?”
少年别扭地看了乔砚霜一眼,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可以为你诊治一番。”乔砚霜说着捻出几道灵丝,衣袖挥动间堆叠在了一起。
少年眼尖地看见了乔砚霜左手手腕上的粉色玉镯,撇了撇嘴:“也不戴点好东西。”
话虽如此,可他依旧伸出了手。
灵丝如游鱼一般缠上了少年的手腕,不一会儿便钻回了乔砚霜体内。
经脉淤塞、灵气凝滞,丹毒堆积在每一寸骨肉,明明有着将近一千岁的年纪和仙君修为,外显出来的样貌却是少年模样。
修为……更是无法调动太多。
“你救一把就得了,还真要管到底啊。”囚天鼎在丹田里转来转去,“那个开药方的没准是哪个老牌仙君,你管太多惹了一身腥……”
“只是个丹方而已。”乔砚霜推了推少年探过来的脑袋,在随手帕上写下一连串天材地宝。
恬淡的花香钻进鼻子,少年看着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孔,鬼使神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囚天鼎:“快、那破镯子怎么又失灵了?!”
乔砚霜收回仙力,淡定地转了转粉玉镯,香味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镯子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取材于神级残料,是陈逐天为他炼制来遮掩炉鼎体质的法宝。
“给,回去之后按照这个方子炼丹服下,品质越高越高。”他把帕子递给少年,又蹲回去逗弄锦鲤。
“你……为什么不怕我?”
少年的问话让乔砚霜快要被冻僵的脑子转了几下,这才想起来自己一个上仙修为的“仙侍”,面对个满身高阶仙器的少年不该如此随意。
可他今天心情不好,实在是懒得应付。
更何况自打他看清少年长相那一秒,就没打算伪装什么。
等他转头看去,少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他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
心口又开始抽疼了,连带着身体从内而外开始发热,被玉镯锁住的、旁人闻不见的花香肆虐在莲池之上。
“阿砚。”
乔砚霜闭了闭眼,下一秒直接落入了男人有力的怀抱,迟来的温度让他下意识往热源靠了靠。
“你的情热提前了,我带你回寝殿。”
乔砚霜的动作一僵,撑起身子和陈逐天对视,声音沙哑:“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男人没回答,只是用一种很困惑的眼神看着他,空闲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别闹了,情热得不到疏解对你百害无一利。”
“闹?”乔砚霜揪住了陈逐天的衣领,“我满心欢喜拿着丹药过来,你呢?现在追过来又是做什么?”
“我看你是凤炎之体发作,烈火灼心需要我来压制!”
男人的眼神更不解了。
“上次情热我求着你别走,你却说天帝召见不得不去。我等了你整整一夜,你陪天帝下了一整晚的棋咳咳……”
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乔砚霜气得头晕眼花,一巴掌扇了过去。
“滚……我现在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