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含温室(四)

皇帝用意,并不是真的逼月华杀他,而仅仅为了试探。

如果如高澈所说,月华全部是被他胁迫,那月华应当恨他,在鸩酒、匕首、白绫间选择时无需迟疑。

若月华不过是把高澈当做消遣的玩物,也不会太过犹豫。

而若月华舍不得动手……

月华听到他的安排,有一刹那的震惊,随即自嘲冷笑,站起身,走到手捧托盘的侍卫前,抓起匕首转身便向皇帝掷去。

匕首掷偏,落在榻前。

“护驾!”众人大惊失色,或惊呼,或跌坐,或逃避,或拥向御前,或刀剑出鞘。

“你——”元宏感到自己瞳孔在震颤,让他看不清眼前景象。

“我不是为了维护他。我也不是要杀你——若真要杀你,我冲上前去,趁你在病中,我未必杀不了你。”月华双眼血红望着他:“我只恨你不信我。不但不信我,是是非非,你只听无关的人怎么说。”

元宏默然片刻,说道:“尔等皆退下,长秋卿留下。”

元勰忙劝阻:“皇兄!”

“退下。”皇帝的命令,不容拒绝。

室内仅余帝后与长秋卿白整,白整持刀立于帝后之间担当护卫。

月华只定定地看着皇帝不说话。

“已经屏退了 ‘无关的人’听你说,你为何不言?”

月华视线往白整一带:“陛下与臣妾,夫妇之间,从此都要像这样,是么。”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凄凉可悲。

皇帝命白整用绵堵住耳朵,然后小声唤了白整名字,见白整没有反应,示意皇后说话。

月华见他防她至此,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又溢出泪来。

问他:“今天的陛下,与我当年的阿宏,早已不是同一人了。我又有什么话好说呢?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元宏想说自己没有变,可是活生生侍立在旁的白整便是证据。

只要有白整在,现在含温室里,便只剩帝后,没有夫妻。

于是他反问:“你呢?难道你没有变?”

“我自然变了。我早就变了。”月华含泪望着他:“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你不知道么?”

他知道。毫无疑问,是从皇舅寺。

破损的琉璃珠再也修复不成原来的样子,新的,永远不能代替旧的。

虽然,新的,明明可以比旧的更美好。

“琉璃,咱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的。”他眼眶里亦盈满了泪:“你告诉我,当初我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换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

太后生前,他没有亲政,没有实权,不得不韬光养晦,不能强行将她接回。但他也以性命相挟,求太后不要杀她。

太后临终,他得知太后是他亲生母亲,于是为母亲守孝三年。三年里他虽然没有去寻回她,但他也没有碰别的女人——他几次驾幸冯家时曾问候过月华的情况,他一直以为月华过得并不差。

孝期过后,立梦华为皇后,是遵照太后遗命。那是太后以母亲的身份唯一向他要求的事,他拒绝不了。而且他刚刚亲政,根基未稳,梦华在群臣面前没有过错,若他贸然迎回废妃改立皇后,可能招致朝野动荡。

至于迁都,当时南迁跋涉极苦,月华的身体,绝对不能跟着大军急行,而那时朝堂暗流涌动,亦不容他在那个节骨眼上废后。

过往违心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有苦衷。

他把自己的心迹掰碎了说给她听,换成是她是他,她又能怎么办。

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总不能与太后或功臣亲贵们硬碰硬,只能委曲求全,否则下场只能是拖着她一起死。她的安危荣辱系于他一身,他保住性命、皇权稳固,她才能舒适安乐;他丢了皇位、丧权身死,她也必受凌辱磋磨。

他做的那些事,令她怨恨,但他确实不是只为他自己。他扪心自问,没有负心。

提起往事,从前的情爱如湍流般激荡着月华的心。

麻木沉眠的心重新开始真实地痛。

她曾经那样爱过他。

他曾是那样爱着她。

她受的苦是真的,他的无奈也是真的。

他们那样相爱。又是那样地,没有办法。

她怨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如果换成她是他,她也是一样的,没有办法。

如果怨不了他,怨谁?

怨太后?怨丽华、梦华?怨前朝勋贵?怨祖宗铁则?还是,怨他那把龙椅?

历数往事,他的防线亦逐渐崩溃。

过去的深情将现在的残骸衬成了一把把扎在心口的尖刀。

痛苦像逐渐积聚的海啸,即将把他彻底冲垮。

他开始害怕那种隐隐可以预知却又不能完全预知的巨大痛苦,他想要拥抱她,让她的爱为他止痛,可他又清楚地知道,她的爱就是他当下痛苦的来源。

怎么再拥抱?他和她之间,横亘着那么多荆棘,每一块过往的伤疤上都生出了尖锐的刺。

两个浑身是刺的人,怎么拥抱?

回不去了。

“元宏,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你贪心,贪心又无能!”最后,她哭泣着说道:“你既要皇位安稳,有想要我的身心我的全部。如果你不能兼得,如果你总要先顾你的皇位,你就不该要我。”

元宏好像听到丝线断裂的声音,听到琉璃珠散落一地,然后被一颗颗砸碎,碾作齑粉。

他不只震怒于她直戳他内心最痛处,更伤心于她明知此话一出两人便再无重归于好的可能,可她还是说了,她是铁了心地与他决绝。

元宏感觉千万种情绪瞬间萌生在胸膛里,胸膛里血管在一根根爆裂。爱、恨、悲、悔、怨、愧、怒、怜……种种丝缕纠缠闷在他腔子里,他一时说不出话。

而月华已经哭得倒地,仿佛在哀悼自己的半生。

许久,还是皇后先开口,一双美目泪汪汪的,说道:“事已至此,我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你与我恩断义绝之前,我的心思,我还想你明白,否则我一世也不甘心。我寝宫之中,桂花树下,有一只上锁的樟木箱匣,请陛下派人去取来,在御前打开。”话音情真意切,模样甚是可怜。

皇帝命白整传令彭城王元勰与北海王元详一同去取。

其实两人含温室对峙的部分在文章构思之初就已经写好了一部分,远比大家看到的这个版本决绝。但真正顺着剧情历时近一年写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文中的二人有着自己的意志,又短暂地爱了一下。我于心不忍,暂时为他们保留了这一点最后的温情。之后可能还要再修改,不确定这点温情是否会保留到最后哈。

2025.06.29 如先前作话所说,作者把最后的一点温情收回了。不过没全部收回,只收回了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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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含温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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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珠
连载中大妮鸽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