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十章 浓盐酸

校长助理办公室,位于校长室的隔壁。宫婵娟给江浸月临时加了张办公桌,算是校长助理的助理。

“我马上去一下人事部,估计得耽搁不少时间。”宫婵娟接完人事部门的电话,就把手里的一个塑料文件袋递给了江浸月。“等会儿趁着课间操的间隙,你去高三16班把这个文件袋送给连理枝同学。”

江浸月接过文件袋,还挺重的。半透明的蓝色塑料封皮之下,若隐若现的是几支画笔和一大盒水粉颜料。江浸月有点儿诧异,高三还上美术课吗?

江浸月蹑手蹑脚地走进高三教学楼,站在走廊台阶下的花圃旁边静静等待。她看了一下手机,差不多还有一分钟就打课间操的铃了。

不一会儿,同学们就伴着课间操的铃声从各个班级的教室门里蜂拥而出。统一穿着蓝色校服的他们,立刻注意到了穿着通勤套装的江浸月。

同学们满是疲惫和麻木的脸上,瞬间涌现出了一丝兴奋和好奇。江浸月有点儿尴尬,局促不安地游移着目光。她和枝头的挂花一样,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站在队伍末端的连理枝,视线越过了人山人海。他的眼里溢出惊喜,目光落在了蓝色塑料文件袋上。顿时,连理枝心下了然。

连理枝快步走出队伍,停在了江浸月面前。负责带队的体育委员,迟疑了一下,没有作声。入场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16班的队伍开始骚动着向前行进。

男女生们按个头儿排好了队伍,缓缓前进。突然,队伍后半段的一个男生扬声喊了一下排在队伍前头的一个马尾女生。“连亦?(雨字头 函,生僻字显示不出。下文以“涵”代替)。”连亦涵不耐烦地扭头,敷衍着应了一声。

江浸月的耳边,好似一个惊雷炸响。她赶紧转头,循声望去。连亦涵,显然是不认识江浸月的。她淡淡地扫了江浸月一眼,把视线定格在了旁边的连理枝身上。

“哟呵。”还没等连理枝开口,那个喊着连亦涵名字的男生就大声吆喝了一句。“你小子可以啊,还有美女来找。”连理枝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回头斜了他一眼。

江浸月循声望去,只见那瘦削的脸上荡漾着一丝坏笑。站定的江浸月,晃了一下神。不知道为什么,她打了一个寒战。

“江老师好。”连理枝温柔地看着江浸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江浸月错愕了一下,递上了手中的文件袋。“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上学期的校庆日。”看着江浸月惊讶的表情,连理枝忍不住低头微笑。“宫校助转交给我校园卡的时候,一并告诉我了。”

江浸月一听到“校庆日”,表情不免有些尴尬。她沉默不语,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宫校助,还有别的嘱咐吗?”连理枝见她默不作声,又迟疑着试探了一句。“没有了。”江浸月回过神来,礼貌地微笑。“你快归队吧。”

“江老师,等一下。我有样东西给你。”也不等江浸月反应,连理枝就快步跑回了教室。江浸月正惊讶地愣神,连理枝已经风一般地跑了回来。

连理枝捧着一本小册子,恭敬地递到了江浸月的面前。江浸月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沾着咖啡渍的校庆手册上。她的脑海,一阵狂风暴雨来袭。

“怎么会在你这儿?”江浸月迟疑地接了过来,忍不住哽咽着发问。连理枝微微一笑,快速作答。“那天,我去英语办公室抱作业本的时候看到的。”

江浸月皱着眉头,心里更加疑惑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连理枝偷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秘密。”江浸月更懵了,迟疑着发问。“你们高二的英语老师,是哪位?”

这下,轮到连理枝愣住了。他犹豫着,挠了挠头。“罗毓明,罗老师。”江浸月大惊失色,差点儿把校庆手册掉在地上。“罗毓明的办公桌,是靠门边的那张吗?”

“不是的,门口那张是严以律严老师的办公桌。”连理枝愣了一下,如实回答。“罗老师的办公桌,在顶角的窗边。”

“罗老师的案头,又是莲花鱼缸,又是莎翁全集,根本没有那么多空间。所以,我们班的英语作业批改完之后,都是堆在严老师的办公桌上。”

“我都习惯了。”连理枝抠了抠手背,憨憨一笑。“每回都是站在门口打个报告,然后直接伸手去拿就可以了。”

听完连理枝的这番解释,江浸月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那天,你是和连亦涵一起发现罗毓明尸体的吗?”连理枝没有想到,江浸月的话锋突然转到了案情上面。

“对的。”连理枝愣了三秒,尽力回忆。“平常,我都是在下午放学时间去办公室拿作业本。百年校庆那天,下午……是没课的。教学楼里基本没人,都在外面参加与校庆相关的活动呢。”

“上楼的时候,我刚好在楼梯口碰见了连亦涵。然后,我们一起去了英语办公室。当时,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也没有开灯。我就直接站在门口扫了一眼,顺手抱起了门边的作业本。”

“哦,对了,那几天我刚好感冒了,闻不到那些刺鼻的气味儿和血腥味儿。连亦涵呛得一阵咳嗽,惊得哇哇大叫。我赶忙打开灯,往里走了两步,这才在地上看见了罗老师的尸体。”

江浸月听完这番表述,赶忙追问了一句。“连亦涵,有说她为什么要去办公室吗?”

“说了,她是去递检讨的。”连理枝一边回忆,一边应答。“哦,我忘了说了。罗老师,当时也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江浸月颔首,思考片刻。“下午没课,老师还会找学生单独谈话吗?”“一般不会。”连理枝愣了一下,紧张地反问。“怎么了?”

“连亦涵,是你的姐妹吗?”江浸月抠着手中的校庆手册,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这个姓氏,并不普遍。”

“不是,不是的。”连理枝略带羞涩,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连亦涵虽然比我早出生三个月,但是从辈分上算,我应该是她的堂叔。”

“所以,平时都是我照顾她比较多。”说完,连理枝又想起了什么。“那天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在走廊上还悄悄拜托我,让我等她一起走。”

江浸月愣了又愣,缓缓开口。“连亦涵和罗毓明,关系好吗?”

“罗老师,好像还挺喜欢她的。连亦涵的英语不错,罗老师经常表扬她。”连理枝迟疑地回忆着,眼神突然开始闪烁。“写检讨,肯定不可能是常事。您放心。”

江浸月的心里,乱极了。她长叹了一口气,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本校庆手册是我的?”

“我当时太惊慌失措了。”连理枝看着江浸月,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我的脑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一起连锅端走了。”

江浸月举起校庆手册,指着沾有咖啡渍印记的封面一角。“宫校助给你送校园卡的时候,是不是还提到了我当时端了杯咖啡放在荷花池边?”

连理枝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脸“被发现了”的尴尬表情。

课间操完毕,学生们集体返回教室。人潮汹涌,江浸月跟连理枝礼貌地道别。刚一转身,她就迎面撞上了刚才那个瘦削脸型的男生。

说起来,这个男生也真是奇怪。明明他五官端正,和连理枝好似双生兄弟。可是,他似笑非笑的诡异神色,却又颇有几分神似罗毓明。

“漂亮姐姐,不好意思。”还没等江浸月稳住脚下,那个男生就先行开口道歉。“看你看得太入神了,忘了保持距离。”

“老百,别发疯。”连理枝瞪了那男生一眼,压低声音解释。“这是江老师。”姓百的男生,也不慌神。他退后三步,标准地鞠了一躬。“江老师,失礼了。”

“不知道江老师教的是哪个班?”突然,百姓男生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江浸月。“我好像之前……都没有见过您呢。”

“我是这学期才来一中的。”江浸月微笑了一下,礼貌地解释。“现在跟在宫校助后面,主要从事行政方面的工作。”

“对的。”连理枝闻声,赶紧补充。“江老师是帮宫校助给我送东西的。”百姓男生看着连理枝空荡荡的双手,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直转。“东西呢?”

“黑板报的画具,昨天晚上刚去新华书店买的。今天早上带来的时候,刚好落在我爸的车里了。”连理枝慌忙作答,尴尬地摊着双手。“东西已经放回班里了,我是出来送江老师的。”

“是吗?”百姓男生的眼睛眯起,好似一只狡黠的狐狸。“真是辛苦班长大人了,还要兼任宣传委员和英语课代表的活儿。”

“班费买的,属于公家财产,当然要赶紧放到班里。”连理枝面色窘迫,略带尴尬地解释。百姓男生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没说你私吞公家财产,你紧张什么?”

心乱如麻的江浸月,倒是没有听进去他们这边的热闹。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下,“百”应该是个很少见的姓氏。她在金城这么久了,除了眼前这位,之前还真没有碰到过姓百的人。

“你姓百?‘个十百千万’的那个‘百’?”江浸月抬起头来,好奇地试探。“那你数学一定很好咯。”姓百的男生扭头,嘿嘿一笑。“哪里哪里,也就算数还行。函数几何,全都一般。”

江浸月暗自思忖,这样少有的姓氏,应该叫什么样的名字才算好听?于是,她试探着问了一下。“那么,你的名字是?”

“百川东到海……”那个男生,突然背起诗来。江浸月灵光乍现,脱口而出。“你叫,百东海?”

站在旁边的连理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老师,百东海是他父亲的名字。”姓百的男生,继续慢悠悠地吟诵。“何时复西归?”

突然,他猛地凑近脸孔,嘿嘿一笑。“江老师,您猜我叫什么?”江浸月被他陡然凑近的脸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百西归,严肃点儿。”见此情形,连理枝立刻压低声音,厉声制止了那个男生。“江老师问你话呢。”百西归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有意思,乍一听还以为这两个名字是兄弟呢。”江浸月笑着打趣,在心里默念了一下“百西归”的名字。“你这万一真有个兄弟,那还不得叫‘百何时’了?”

此话一出,百西归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的脸色,瞬间沉静下来。“江老师的芳名,方便告诉学生吗?”

江浸月迟疑了一下,想等旁边的连理枝制止百西归的冒昧。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得到连理枝的反应。

江浸月不禁转头,想给连理枝递个眼色。谁知道,连理枝也正竖着耳朵,静候答案。一时间,江浸月有些尴尬,只好无奈作答。“江浸月。别时茫茫江浸月。”

“白居易,《琵琶行》。”百西归那精光闪现的小眼珠,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跟连理枝的名字,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连理枝没有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回味了一遍。“嗯,都是白居易的长诗。”接着,他羞涩一笑。“《琵琶行》,《长恨歌》,都是千古绝句。”

江浸月不知如何应答才算不失体统。她急忙道别,想要离开。

“连亦涵,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江浸月刚一抬脚,就听见百西归扬声大喊。“从江老师旁边经过,不知道打个招呼的吗?”

江浸月一听连亦涵的名字,立刻停住了脚步。刚一转头,她就和披头散发的连亦涵四目相对。

“连亦涵,你这头发被鞭炮炸过了?”百西归转着语调,用手指戳了一下连亦涵散乱的发丝。连亦涵漠然地转过脸来,对百西归翻了个白眼。“跳操的时候,皮筋断了。”

“我知道,就是那个玻璃莲花嘛?”百西归拍起巴掌,哈哈大笑。“长得跟我外婆拜佛祈福的酥油灯盏差不多。”

江浸月赶紧撸下腕上的黑色皮筋,递给了一步之遥的连亦涵。“你先拿这个救下急。”连亦涵看着江浸月,微微出神。“谢谢,江老师。”

江浸月看着连亦涵那一双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蓬勃朝气。只见连亦涵微微侧头,望向了旁边的连理枝。江浸月注意到,连亦涵暗如黑夜的瞳孔,渐渐滋生出了点点星光。

可是,连理枝眼中的脉脉星河,却偏偏萦绕在江浸月的脸上。江浸月正欲开口跟连亦涵说话,却见连亦涵眼中的星光如烟花殆尽般灰飞烟灭。

面无表情的连亦涵,转身就往教室走去。江浸月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所措。

看见连亦涵转身离开,百西归连招呼都没跟江浸月打,就赶忙追了上去。“连亦涵,你知道吗?”百西归一边追,一边喊。“连理枝跟江老师,可太有缘了……”

“连亦涵,应该是跳得太累了。”连理枝尴尬地挠头,跟江浸月道歉。“百西归,他就是这样爱乱开玩笑。他虽然说话没有分寸,但是心地并不坏的。”

“我明白。”江浸月轻轻地拍了拍连理枝的手臂,微笑着告别。“你快去上课吧。”江浸月说完,就立刻快步离开。果然,她刚刚走出高三教学楼,上课铃声就铮铮作响了。

连理枝痴痴地站在原地,心里小鹿乱撞。他慢慢地伸出左手,抚摸着刚刚被江浸月拍过的右臂,完全没有听到上课铃声已经敲响。

从楼梯口下来的严以律,远远就望见了站在走廊上愣神的连理枝。他下意识张大的嘴巴,又赶紧乖乖地闭上了。只见他快步走到连理枝的身边,和蔼可亲地拍了拍连理枝的后背。

“连理枝,该上课了。怎么站在走廊发呆呢,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呀?虽然升上了高三,充足的睡眠还是要保证的嘛。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不然,连校长要担心的呀。”

“别时茫茫江浸月。”连理枝默默地重复着那句诗词,机械地被严老师推进了高三16班的教室门。

连亦?的名字为生僻字,显示不出来。?(雨字头 函),意为连绵不绝的雨。下文以“涵”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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