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涵的“医务室事件”,像是一块砸进寂静深潭的黑色石头,激起了一圈圈墨色涟漪。
施暴者罗毓明,拥有体面的职业和家世背景。故而,吃瓜群众不愿相信也不会指责他的罪行。
而作为受害者的林意涵,反而因为姣好的面容和突飞猛进的英语成绩,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指控和猜忌。
受事件影响,罗毓明被火速调离了高一12班。罗毓明的拥趸们无法发泄内心的愤懑,只好对林意涵群起而攻之。她们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落井下石。
一时间,林意涵宛如一只被剥了皮的过街老鼠,只能血肉模糊地忍受千夫所指。
五月下旬,学校例行举行了月考。全班一共50个同学,林意涵掉到了第30名。第29名是谢姣,她选择坐在第一排的靠窗位置。
早自习,袁老师在念到“第30名林意涵”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她瞟了一眼分数条,又斜了一眼姗姗来迟的林意涵。“林意涵,你这是坐了滑翔机啊。总成绩,都掉到谢姣下面了。”
班主任的话音未落,讲台底下已经安然落座的先进生们突然哄堂大笑。随即,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就说她是靠不正当途径上来的吧。”“呵,罗老师一走,就现了原形。”
眼神呆滞的林意涵,低头攥紧了成绩单。英语,不及格。
现在的英语老师,又恢复成了严老师。刚好,上午第一节课,就是严老师的英语课。依照惯例,严老师又得让不及格的差生们统统站起来,挨个儿对着全班同学做自我检讨。
林意涵从单科第一名的巅峰,掉进了不及格的深渊。一想到下节课众人看戏的嘲弄目光,林意涵不免有些芒刺在背。
谢姣的名次,较期中考试暨四月月考上升了5名。她满心欣喜地坐在第一排,期待着下次考试能有更大的进步。
从前,谢姣长期驻扎在教室的后三排。更换宿舍之前,她坐在离后门最近的墙角。这一次,是谢姣入学以来,头一次选了这么靠前的位置。
可是刚才,袁老师那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却如一盆刺骨的冷水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遍。一瞬间,谢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一点点自信和小小成就感,轰然倒塌。
林意涵耷拉着脑袋,背着沉重的书包,踩着众人八卦的目光,直直地走向后排。好位置自然是轮不到她了,更何况林意涵也不想坐在风暴中心的焦点处。
因此,靠近田径场的后墙角,成了她的避风港。这个犄角旮旯的偏僻位置,一般是无人会主动选择的。果然,袁老师叫到最后一个名字,鲍骊晃了进来。
鲍骊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垫底。但是,她毫不在乎。她总是抖着二郎腿,转着中性笔自嘲。“我一个体育生,要是比你们文化生分数都高,那你们还考什么大学?”
林意涵听了,总是笑笑。她觉得神经大条的鲍骊,有时候说话也不无道理。
鲍骊在众人“意料之中”的目光里,习以为常地最后一个入场。她习惯性地走到最后一排,看到了那个唯一的空位。她一把脱下干瘪的书包,直接甩在了空旷的课桌上。
鲍骊坐下之后,才转头看向同桌。林意涵无奈地苦笑,鲍骊震惊地诘问。“意涵?怎么是你?”
鲍骊费解地转头,望向了最后一排的钉子户们。她对着这些熟悉的老同桌们,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5月30日,又是一个周五。每到放学时间,校门口就特别热闹。无精打采的林意涵坐在夕阳的余晖里,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她心不在焉地跟在人群的最后,刻意避开了大部队的洋流。
本来,鲍骊约了林意涵一起回宿舍,然后从生活区的北门离校。但是这次,林意涵轻装上阵,并没有打算带太多的累赘。主要,她也是不想回到宿舍忍受班长大人的臭脸。
“我今天刚好和阿辉约了去市区的电影院看电影。”满面春风的鲍骊,拍着有气无力的林意涵。“你在大门口等我一下。我等会儿送你回家,怎么样?”
也不等林意涵回答,鲍骊就抓起瘪瘪的书包,一溜烟儿跑回了学生公寓。
林意涵本来想拒绝鲍骊的好意,谁知道她比运动会短跑冲刺跑得还快。无可奈何的林意涵,只好慢悠悠地晃到了学校的正大门口。
祖国的花朵们,正如奔腾的浪花涌向门外的载物路。传达室的桂大爷哼着小曲儿,一如往常地端着枸杞茶。
鲍骊迟迟不来,林意涵只好站在电动伸缩门旁边等她。沉默的孔子石像,头顶渐聚着乌云。林意涵敏锐地察觉到,一会儿可能会有阵雨。
两个同年级的女生,正肩并肩向大门口走来。她们一个齐耳短发,一个扎着马尾辫。在大门口傻站着的林意涵,成功吸引了两个女生的注意。
“就是她。”扎马尾辫的女生,悄悄地用手肘捅了一下短发女生。短发女生有点近视,偏巧又没戴眼镜。于是,她眯起眼睛,往前走了一步。“哪儿呢?哦,看见了。嗯?看不清。她真人,好不好看?”
“也就是表面清纯,老远我就闻到骚味儿了。”马尾女生不屑地撇嘴,显得很不服气。“我咋没闻到?你等我翻下眼镜盒。”短发女生取下背上的大书包,蹲在地上翻找起来。
“我去会会她。”还没等短发女生摸到眼镜盒,马尾女生就一个箭步冲到了林意涵的面前。“呵,你还好意思来上学呢?”
“勾引罗老师不够,还想勾引谁?”马尾女生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上前了两步。林意涵困惑地望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生。她不明白,这副完全陌生的嚣张面孔,怎么会有这般兴师问罪的压迫感?
一米开外的桂大爷,就算耳朵再不灵光,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只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慢慢踱步靠了过来。“你是哪个班的?小女生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这可了不得了,林意涵居然还有帮手?马尾女生转头一看,声音不禁又提高了三分。“哟呵,连看门的老头儿都不放过?可真够骚的。”
还没等桂大爷开腔,马尾女生的后脑就挨了一记重拳。若不是有马尾辫护着,估计得要轻微脑震荡。只见那女生一阵头晕目眩,随即蹲下身去,哀嚎不停。
已经被吓懵了的林意涵,直直地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两张面容。竟是鲍骊,和她的男朋友阿辉。
短发女生刚刚戴上眼镜,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默默地蹲在原地,不敢起身。马尾女生缓缓起身,吃痛地揉着后脑。一回头,她就看到了气势汹汹的肌肉二人组。
“你凭什么打人?”马尾女生一边用力地跺脚,一边对着鲍骊尖叫。鲍骊捂住鼻子,翻了个白眼。“那你凭什么喷粪?”
“是我打的。”阿辉扬了扬捏紧的拳头,挑衅着马尾女生。“怎么,你想比试比试?”沙包大的拳头咯咯作响,马尾女生也不敢轻举妄动。论武力,她断然是拼不过的。
于是,马尾女生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猛烈开炮。“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你哪儿弱了?”阿辉淬了一口,抖了抖腿。“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汽车喇叭,都没你刺耳。”
马尾女生不甘心挨打,却也不敢硬刚。只见她一个转头,就把火气喷在了一旁看戏的桂大爷身上。“看门大爷,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学生被欺负吗?”
桂大爷淡淡地抿了口枸杞茶,缓缓地活动着脖颈。“这位同学,你怎么没穿校服啊?哪个班的?”
看着慈眉善目的桂大爷,阿辉默默收起了拳头。他双手抱胸,嗤之以鼻。“你管得着吗?老子不是一中的。老子早就不上学了。”
“哦,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桂大爷见这黑小伙儿口气这么冲,倒也没有生气。“那你赶紧走吧。学校禁止闲杂人等入内。”
鲍骊一听这话,一手拉起林意涵,一手拽上阿辉,立刻就往载物路上冲。“好嘞,桂大爷。祝您周末愉快。”
目送完三人飞速离去的背影,桂大爷这才慢慢扭过头来,瞅着愣在原地的两个女生。“马上就要下雨了,你俩还不回家吗?”
6月15日,周日,父亲节。又是一个住宿生们回归学生公寓的日子。
“你每个周日,都去我爸公司。说是给我辅导功课,实际上就是想跟我爸搭话吧?”姗姗来迟的林意涵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了金倩倩气急败坏的质问。
鲍骊压低声音,赶紧打着圆场。“欣欣是班长,怎么可能呢?你爸爸是我们的长辈,不可能的。倩倩,别生气。你肯定是想多了,误会了。”
“我误会个屁啊。”火冒三丈的金倩倩,霎时就提高了嗓门。“我爸随身携带的手表,怎么会到她那儿?那还是十年前,我妈给他挑的。”林意涵一听这话,立刻站到墙边,不敢推门入内。
金倩倩曾经说过,她的父母在她十岁的时候就离了婚。金妈妈离婚之后就去了美国,金倩倩被判给了爸爸抚养。金妈妈目前定居在芝加哥,已经和一名华裔学者再婚。
金倩倩不爱学习,只爱美食、穿搭和追星。她之所以这么勤奋地学英语,也是为了去美国见她妈妈。
林意涵在入住206寝室的第一天,曾经有幸见过一次金倩倩的爸爸。金爸爸英姿勃发,颇有几分神似电影明星金城武。
后来,林意涵把自己的想法当作夸赞说给了金倩倩听。金倩倩闻言哈哈大笑,得意地转着自己的名牌睡袍。“我爸爸,就叫金城武。”
林意涵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金倩倩是追星追魔怔了。后来,林意涵才从杜霁欣处确认了。金爸爸姓金,名城武。林意涵不禁感叹,跟金城倒是挺有缘分的。
金爸爸是做外贸进出口生意的。总公司在江都老家,在金城有一家分公司。
金城大小是个省会,金爸爸正在逐渐将生意的重心转到这个繁华的东部沿海城市。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托关系花重金把金倩倩从江都大学附属中学转到金城第一中学的原因。
金爸爸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他全身心拼事业,就是为了保证金倩倩能有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
金爸爸心里清楚,金倩倩不是应试教育的料。即便是参加高考,也没有什么希望可以金榜题名。于是,他跟前妻商量了一下,决定让金倩倩接受西方的教育模式。
林意涵非常好奇,金倩倩的父母明明关系不错,为什么还会选择离婚?金倩倩,沉默许久。
金妈妈当年是名校海归,和金爸爸家也算是世交。婚后,金妈妈想要另起炉灶,打拼自己的事业。可是,金爸爸顾及面子,并不同意。
后来,金倩倩出生,金妈妈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正值事业上升期的金爸爸,对妻子的关心自然就不那么及时了。终于,因为三观无法磨合,二人选择了离异。
金倩倩之所以如此生气,一方面是怀疑自己的同学和自己的爸爸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对妈妈的思念之情所致。
拜高踩低的杜霁欣,愈发不能安于现状。她心里始终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杜霁欣痴迷TVB港剧,尤其爱看律师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她甚至立志,将来一定要考法律专业,做金牌大状。
杜霁欣,是个聪明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不得不承认金倩倩已经在起跑线上赢过了她。但是,她倔强地安慰自己,金倩倩家不过是私营企业,自己的父母可是国企职工。
杜霁欣明明看不起金倩倩是外地人,却又打心底里羡慕她的锦衣华服。五月,杜霁欣以帮金倩倩辅导功课的名义,跟金倩倩去过几次金爸爸刚刚落户金城的分公司。回回,都是满载而归。
躲在墙脚的林意涵,一直没有听到杜霁欣的回应。她耐心地等到世界都安静了,才轻轻地推门进入。
“今天,我看见这手表好看,就随口夸了一句。”一号床边的杜霁欣,终于打破了沉默。“谁知道你爸爸一时兴起,非常爽快地就答应借给我玩儿两天。”
“现在看看,也不怎么样。还给你吧,小气鬼。”杜霁欣高高地举起手腕,一脸不耐烦地取下了闪闪发光的铂金钻表。她头也不抬,就一把扬到了金倩倩面前。
此时,林意涵刚好打开房门。她站在过道中间,不免有些尴尬。林意涵下意识地垂眸,瞟了一眼那个奢华精美的铂金钻表。然后,她迅速闪身,不敢说话。
“今天?随口?上个月,我就听见你对这块手表垂涎三尺了。”站在杜霁欣对面的金倩倩,面露愠色。她一把夺过手表,紧紧地握在手心。“我把你当好姐妹,你居然想做我的后妈?”
杜霁欣没有料到,金倩倩居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她倚在门边,脸色难堪。突然,她异常不屑地开了口。“班里谁不知道,罗老师,才是我唯一的男神。”
金倩倩的脸色僵住,一时有点儿语塞。她闭上眼睛,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跟隔壁班的学习委员走得那么近?”
“那天晚自习,刚好撞上年级主任来巡班。我后来才知道,你居然敢在背后甩锅,说那男的是来接我下晚自习的。要不是意涵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呢。”
杜霁欣倚在门边,低头抠着指甲。她眼里的精光,从震惊转化成了怨恨。刚刚进门的林意涵,此刻尴尬极了。鲍骊缩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整个206寝室的空气凝结成冰。
“那又怎样?”不以为然的杜霁欣,轻蔑地抬起眼皮。“那个矮冬瓜,本来就对你挺感兴趣的。时不时地,就跟我打听你呢。人家好歹是个班干部,你不考虑考虑?”
怒火中烧的金倩倩,扬起通红的脸庞,眼看就要动手打人。林意涵一把抱住金倩倩,示意她不要冲动。
“再说了,你老爸都四十不惑了,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眼看金倩倩的脸色涨成了猪肝,杜霁欣又不羞不臊地挑衅了一句。“我一个妙龄少女,风华正茂,前程大好。”
“等我考上政法大学,我就可以做金牌大状了。”陷入无限憧憬的杜霁欣,搔首弄姿地抚了抚头发。“等高考结束,我就可以做罗密欧的茱丽叶了。”
杜霁欣的出言不逊,让金倩倩的怒气冲到了颅顶。她眼里喷着怒火,捏紧了掌心的手表。“袁老师今年也四字开头了,你敢把这话说给她听吗?”
一听到班主任的尊号,杜班长的神色立刻沉静下来。杜霁欣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见她迅速抽出床下的塑料盆,就去洗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