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遇见孟逸年那年,她刚满十六,也是在这样一片梅林花海之中。
正是待字闺中,情窦初开的年纪,与他的相遇也不免落俗。恰如民间话本所述那般,年轻俊朗的郎君与青春貌美的女郎于梅林偶遇,彼时多看了对方两眼,一见钟情。
那时她的父亲是刚从偏远小县升迁来都的小小典籍官,而孟逸年却已是众星捧月的廷尉监。
她只当自己是芳心暗许,一厢情愿,可直至孟家设宴,再度相遇,她被孟逸年拦在竹林小径前问她可曾婚配时,她才知,孟逸年心中亦有她。
若无意外,开春后,孟逸年便会上门提亲,三书六礼后娶她进门。
可偏偏那年春日围猎,她本欲去寻孟逸年却无意误入密林,遇见了彼时已登基称帝的姜启。
她不大记得当时情形,只记得并不喜欢姜启那张略带凶相的脸,尤其是那双眼,锐利如刀,仿佛轻易能将她洞穿。
她那时不知姜启身份,只见他衣着华贵,前呼后拥,权当是高门贵子,匆忙告罪后便快步离开。
可围猎结束,春暖花开,比孟逸年先一步来的却是宫中送来的圣旨。
圣旨言简意赅,不容置喙,要将她纳入后宫。她这才惊醒,那日围猎自己无意撞见的究竟是何人。
她奋力反抗,十余年来第一回忤逆自己父亲的意思,拼死也要嫁给孟逸年。而孟逸年日日求见,却被她父亲日日拒之门外。
上有一手遮天的皇权,下有她那满心攀权附贵的父亲,任她怎么哀求胁迫,皆是无用。
二人困苦煎熬,连见上一面都成了奢求,她几度寻死,却又被她父亲的人屡次救下。
那是她头一回,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穷途末路,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费心竭力,才在一个深夜寻着个契机逃出了袁府。
而江都城中人人交口称誉,前途不可限量的廷尉监孟逸年,也心甘情愿抛下所有,带她离开避世相守。
那夜山野小屋中,红绸绕梁,喜烛明亮,她与他在高山明月的见证下,结发为夫妻。
也是在那夜,孟逸年亲手为她带上那只孟家世代相传的玉镯。
如此嫁娶虽不免寒酸,但于袁清而言,那一夜,却是她此生最为幸福的时刻。
以至后来午夜梦回时,也总会梦见那夜喜烛摇摇,他替她掀开盖头时的场景。
只是好景不长,安宁日子不过月余,姜启的人就找上了门来。
孟逸年带着她不管不顾地往山里逃,路上她不慎崴了脚,孟逸年便背着她逃。
可仅凭他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势如破竹的箭矢?
为避免伤她,下手之人冲着孟逸年的腿上射去,孟逸年猛然栽倒,她也跟着滚落在地。
下一瞬,突如其来的长箭就径直贯穿了孟逸年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她甚至还未来得及从满是泥泞的地上爬起,孟逸年就已没了气息。
看着倒在自己身前毫无生气的爱人,她失声痛哭。
可姜启的人却不管不顾将她带回了袁府,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将早已备好的喜服送入她房中,命她入宫前将衣袖上那朵刻意留白的并蒂莲绣完,以全章程。
而芝兰玉树般的孟逸年,却成了与流寇勾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歹人。
直到入宫那夜,那朵并蒂莲也依旧残缺。
看着笸箩里那把被人无意遗漏的小巧却尖利的剪子,想起曝尸荒野的孟逸年,她再也没了生念。
可天意弄人,她正欲自戕时,她的父亲却冲了进来夺了剪子,对她怒吼:“你既然那么喜欢那孟逸年,难道不想保下他唯一血脉吗!?”
她才知,原来自己已有了一月有余的身孕。而她的父亲早已从替她问诊的医师口中得知此事,却并未打算告诉她,若非她执意求死,想必这个秘密便只会被她父亲和姜启永生永世隐瞒。
而姜启哪怕明知她已非完璧之身,怀着旁人的骨肉,却依旧甘愿接她进宫,认下她腹中的孩子。
她不明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帝王,为何偏生在她身上耗费心力。其中到底是喜欢更多,还是求而不得的不甘更多,也未可知。
但到底,为着孟逸年与她的骨肉,她妥协了。
她不再反抗,老老实实入了宫。
再然后,便是十月怀胎却被告知生了个死胎。
这段往事被袁清深埋心底,不敢轻易回忆,而今将原委因缘细细说与姜泠听,几乎耗尽她所有心力。
即便她已竭尽所能地将故事平稳述说,可话至此处,仍已泪流满面,本就萎靡的身形愈加佝偻。
姜泠与袁清相对而坐,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攥着衣袖的手已浸满冷汗,她却毫无知觉,只定定地看着满目怆然的袁清。
“得知我与逸年的孩子是个死胎,我心如死灰,看着那身上犹带鲜血却毫无生气的孩子,我满眼都是那夜逸年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说了许久的话,袁清嗓子已哑得不成样子,极为克制地咳了几声,又不以为意地抹去唇边血渍。
姜泠看着,思忖半晌后,提起红泥小炉上早已沸腾的茶水,为袁清斟了一杯。
她并未将茶递到袁清手中,而是放在她身前,在袁清伸手端起茶盏前,先一步收回手,而后低垂下眼静静等候。
袁清饮了口茶,看着面前那张逆光侧脸,竟恍惚从中看到了几分孟逸年的影子。
茶水润喉,她才又找回声音,目光柔柔地落在姜泠身上,说出的话却是死气沉沉:“我以为自己没保住与逸年的孩子,身边跟随之人也相继死于那年所谓的天花之症,我不愿再苟活于世,侍奉姜启。可偏偏阴差阳错,我摔碎了拜堂那夜,逸年送我的那只玉镯。”
提及此事,枯井般的眼眸才再度泛起涟漪:“我才发现,原来玉镯内壁,还有逸年为我留下的四个字。”
“他说,好好活着。”
孟逸年仿佛早已窥见他二人的结局,并将答案刻在了送与她的那只玉镯之中。
袁清微微撩开左手衣袖,露出那只修补过的玉镯。玉镯莹润厚重,其上镶嵌葫芦纹样的金饰,掩盖了曾经断裂过的痕迹。
目光触及玉镯,就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清隽文雅的少年郎,满目怀恋。
“为着这四个字,我苟延残喘至今。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此生为何,直至今日见到你我才明白,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说完这一番话,袁清仿佛被彻底抽去脊骨,无力地倚着凭几,长长呼出口浊气。
到眼下,好似这一生的泪都流尽了,只剩麻木。
姜泠不敢抬头,双手交握置于膝头,背脊僵硬,入定般看着茶盏中微微浮动的小叶。
冬风疏冷,她却感觉不到寒意,整个人如同冰雕般一动不动跪坐案前。
袁清有些体力不济,只能扶额停顿,暂作休憩。
于是一时间,姜泠耳边便只剩袁清短促而艰难的呼吸声。
这片寂静没来由地让她恐惧,她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凉透的冷茶,定了定神,兀自说道:“所以当初姜启与袁翼勾连,以死替生,让你以为自己生下的是个死胎,实则你却连见都没见过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因为他们已将我送至中宫,伪造了皇后诞下双生子的假象。”
“是。”袁清又呼出一口浊气,艰难点头。
姜泠喉头滚动,将哽咽声掩下,语气生硬继续说道:“昔年战乱,姜启未雨绸缪,把我当做护佑姜家正统血脉的工具抚养。直至我五岁那年,上景求质,他便毫不犹豫将我送走。从一开始,我就只是姜家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姜启恨孟逸年,更恨我。”
“所以当我回都后,袁翼迫不及待想取我性命,并非只是为拉裴敛下水,更是怕此事败露。杀了我,才能将秘密永远掩盖,他也能光明正大扶持傀儡,称作是你当年诞下的男胎。”
所以即便当初温泉行宫袁清看见了她肩上的月牙胎记,也认不出来,因为姜家早已将事做绝了。
真相往往残酷,来前姜泠也曾有过设想,可而今事实摆在面前,却仍旧如同一柄利刃,不偏不倚地刺入她的心脏。
她有些喘不过气。
袁清亦是疲累至极,听见她冷漠绝望的声音,强撑眼皮,倾身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是母亲无能,让你受苦……”
说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鲜血汩汩,竟是止也止不住。
姜泠慌神,赶忙起身扶她。
袁清倒在她怀中,原想抬手摸摸那张与孟逸年有几分相似的脸,告诉她别哭,还有母亲在。
可她显然已油尽灯枯,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抬到半空中的手上满是血污,到底没忍心弄花自家女儿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庞,于是无力垂落。
姜泠揽着她急声安抚:“你撑住,我这就去叫人来。”
可还未起身,就被拉住了衣袖:“能再见你,足矣……”
袁清喘着粗气,说话已极其费力。
她本就病入膏肓,能活到今日也不过凭着一丝期盼吊着口气,而今心愿成真,紧绷的心弦也彻底松懈,崩裂。
姜泠不住摇头,似是否认,又似挽留。她想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到最后,她才仿佛终于冲破心防,主动执起了那双布满鲜血的双手。
袁清满是泪痕的脸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颤着手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塞到姜泠手中。而后唇瓣翕合,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句。
可姜泠刚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尚未来得及看清手中是何物,怀中之人就彻底断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