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栀园遍开的山栀子逐渐凋零,枝影错落,唯余零星几朵还悄然绽着。
姜泠让秋杏将那几朵摘了,放到屋中温养,盼着它能活得长久些。
赵漱阳来时,见着的便是姜泠案前拨花,娴静安宁的模样。
一室馨香,清冽淡然,一如案前端坐的女子。
她在姜泠身旁坐下,盯着案上皎白花朵,心生酸涩:“你当真决定明日便走?既是去梁州,何不等明年新元时与我们一道出发?”
每隔三五年,赵家便会举家去往梁州陪赵夫人探亲,明年新元便是约定好的日子。
可姜泠轻摇着头,手心托着刚坠落的花瓣柔声道:“前些时候秋杏病过一场,若是冬日行路,我怕照顾不好她。不若我们趁着近来天气好,先去梁州等你们?”
她眼含笑意,态度坚决。
赵漱阳自知无法阻拦,却也不舍,便依着她的肩自言自语道:“怎得就我舍不得你,却不见你舍不得我?这江都城中便当真再无让你挂念之人吗?”
拨弄花瓣的手指顿住,姜泠唇边弧度淡了下来。
江都城中,还有她挂念之人吗?
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却不过刹那就被理智占据上风。
她依旧摇头:“我自小去了上景,对大俞中人并无什么挂念的。若说有,那也唯有......”
“有谁?”赵漱阳眨着杏眼,心生好奇。
姜泠叹息般轻笑,将赏瓶在案上放好,如实道:“便也唯有我阿弟,但他如今也不在人世,这江都城也再无令我挂念之人。”
即便是她的父母,与她也并无什么亲厚感情,整个姜家,能让她还有几分挂念的也唯有姜安。
赵漱阳自是知晓先太子姜安,也知晓他是少年英才,剑术精湛,放眼满朝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如今......
她坐直身,心中歉疚:“抱歉,我不是有意让你忆及此事的。”
“无妨,”看向赵漱阳的眸光愈加柔软,姜泠难得地主动抚过她的鬓边,解释道,“只是我自小便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山高水长,行走四方,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既无挂念也就不想再拖了。”
话已至此,赵漱阳也不好再挽留,只帮着姜泠一道收拾行囊。
只是姜泠本没多少东西,纵是加上赵夫人为她备下的冬装,也不过一个笼箱。赵夫人心细,还特地换了只狮子滚绣球的樟木箱。
离开前夜,看着收拾得满满当当、妥帖无比的樟木箱,姜泠到底生了些不舍。
秋杏正将财物往里衣缝,一针一线,格外谨慎,姜泠上前看着,打趣道:“银票也就罢了,这些碎银也要缝?”
秋杏心无旁骛,连头都没抬:“这是我阿娘教我的,人在财在。”
姜泠哑然失笑,片刻后又语重心长道:“此番我们前往梁州不知何日才归,虽说你甘愿与我同去,却还是得写封信知会你家中人一声。”
“放心吧,”秋杏抬头,格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早便写好让人送出去了,估摸着现在已经送到了吧。而且我家中还有哥哥和阿姐,他们定会照看好阿爹阿娘。”
除了信,还有姜泠此前给她的银钱,也一并送了回去。想着自家阿娘看见那么多银钱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模样,秋杏也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姜泠闻言也安心下来,站在秋杏身侧看了会儿,随即鬼使神差般走向书案后。
身前铺着张宣纸,旁边还有白日赵漱阳所磨还未干透的松烟墨,笔豪静静躺在她手边,一切得序。
只是她提笔一瞬,却不知落笔几何。
她忽而想起裴敛送她的“乐安”二字,也明白这是他的祝愿,那临别之际,她是否也该为他留下些什么?
可默了许久,直至笔尖暗墨凝集,在宣纸上烙下墨点,也没当真落下笔来。
罢了,既已决定离开,也不必再做徒增烦恼之事。
她将笔放回原处,没再继续。
恰好秋杏也忙活完,站起身将手中里衣抖了抖,颇为满意道:“如此便安全了。”
姜泠正欲上前看,却忽听外间传来阵仓促脚步,转头看去,就见一仆从忙不迭赶了过来,躬身道:“女郎,老爷请您去知春堂。”
知春堂是赵骞夫妇所居之处,眼下已至亥时,为何会在此时邀她去知春堂?
但这仆从是赵骞身边伺候的,她认得,索性也没多问,让秋杏继续收拾着,自行跟着仆从去了知春堂。
今夜月色稀薄,仆从提着灯笼小心翼翼为姜泠照着前路。栀园与知春堂离得近,不足半刻钟便到了。
此时知春堂正厅内烛火通明,宛如白昼,姜泠抬眼看去,只见屋中除却赵骞似还有一人。
那人穿着褚色长衫,有些眼熟。
思量间,姜泠已走至正厅外。
赵骞见她来,和蔼道:“可是已睡下了?这时候叫你来,倒是扰你歇息了。”
姜泠笑着摇头,边跨入正厅,边温和道:“还未睡下,明日启程,我与秋杏也还在收拾。”
说话间,右方身着褚色长衫之人也转过身来。
姜泠一怔,看着眼前人,面上写满惊喜:“银山?你怎么来了?”
转眼夏尽秋替,自那夜离宫后,她便再没见过银山。银山是宫中人,她原只当往后与银山再无相见之机。
却万万没想到,离开大俞前,还能与他再见一面。
银山看着走近的女子,亦是心中怦然,待她在自己身前站定,竟也一时忘了自己此行为何。
他挠了挠头,看着姜泠略微消瘦的下颌,斟酌道:“女郎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好?”
姜泠眉眼带笑,颔首:“自然是好。”
“那便好。”银山低垂下眼,有些不敢看那双澄澈剔透的眸子,只觉耳根烧得厉害。
姜泠未觉其他,只又问他:“你今夜怎么过来了,难不成是得了信来送我一程?可你轻易不能出宫,为何......”
说着,她蓦地意识到什么,笑意凝滞,余下的话也没再说出口。
倒是赵骞见,心中微叹,替银山说道:“今夜银山前来,是奉淮王之命。”
银山也反应过来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只得收敛心思恭敬道:“正是,今夜前来,是送女郎故人归来。”
“故人?”姜泠讶异。
近来故人二字听得有些频繁,她却记不起除了许润声外,她还有何故人。
银山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去了偏厅,片刻后才扶着一人缓步走来。
听着动静,姜泠也在赵骞意味深长的注视下转头看去,却只一眼,就险些跌坐下去,好在赵骞眼明手捷,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正。
几息间,银山已扶着来人走到身前。
姜泠入定般看着眼前人,却因泪意汹涌,只能描出一道清浅模糊的轮廓,与当年离宫前夜,拉着她衣袖唤着“皇姐”的弱小身影渐渐重叠。
她死死掐着手心,直到传来一阵钻心刺痛,才轻颤着眼睫,扫落眼眶中氤氲的泪水。
视线变得清明,她彻底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少年身量颀长,足足高了她一头,乌发松散,揽于身后,落在那身月色般无暇的衣衫上,无端让人生出凄凉。
仿若缺月,虽明却哀。
少年伸出手来,却因眼覆黑纱,看不清眼前情景,只能试探着缓缓往前。
“阿姐,是你么?”
本该如松林拂风的声音,满是急切与不安。
姜泠赶忙伸手回握住他,欲出声,却哽咽得几乎破碎:“是我,是阿姐。你......你的眼睛......”
在姜泠稀薄的记忆中,姜安那双眼睛格外澄亮,簪星掖月,生动轻灵。她记得她总爱看那双眼睛,看眼睛里囊括的,小小的她。
可如今这双眼却被黑纱笼罩,仿佛生机勃勃的清晨,被陡然袭来的**掩盖。
眼泪滑落,她抬手轻触姜安的眉眼,却反被姜安握住。
姜安偏过头,悄无声息地避开触碰,将她的手囊括在手心,反倒安抚似地轻拍着:“阿姐无事就好,若阿姐也出事,姜安此生难眠。”
清亮音色因久别重逢,也染上难以察觉的颤,姜安轻咳一声,克制着喉中梗塞。
姜泠看不见姜安的眼,只能瞧见他唇角勉强扬起,却实在算不上是在笑,心底愈发悲凉。
她这些年无数次听说关于姜安的传闻,世人都道是翩翩君子,少年奇才,一身剑术出类拔萃。因而她也曾幻想过若他日再见姜安,定要让他竹下舞剑,让她也见识一回。
可如今少年犹在,却双目蒙昧,莫说舞剑,就是方才短短几步都需银山搀扶。
仿佛剜心般的痛让她强打着精神,视线扫过姜安身后的银山,又转而看向赵骞,艰难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姜安当日已......”
她滑动喉头,有意避开那几字,又问:“如今归来,为何双眼却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