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得偿所愿

裴敛去往之兰阁后,却是吃了个闭门羹。

之兰阁内漆黑杳静,俨然一副屋中人早已睡下的模样,唯有院中淡淡蝉鸣。

裴敛也不知自己在海棠树下站了多久,兴许半个时辰,兴许一个时辰,他记不清,就只记得一直到他离开,屋里都没有半点动静。

一路跟着裴敛的朱言也觉着奇怪,往日里,姜泠分明守在玉堂宫寸步不离,今日早些时候还来瞧过,怎得如今淮王醒了,反倒避而不见。

翌日清晨。

东边轩窗外金阳冉冉而升,姜泠侧卧于床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撒了满地的金黄。

昨夜梦魇连连,她醒后仿佛彻夜未眠般头疼欲裂,强打精神坐起身,脑中仍有无数梦境片段萦绕盘桓。

她梦见了父皇母后,梦见了姜安,梦见了在上景的日子。

但更多的却是他。

她知道裴敛昨夜来过,只是她不知该以何种心境去面对他,索性假装睡下,闭门不出。

可睡了一觉她忽然清醒过来,她不过将要离去之人,何种心境又有何所谓?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就见秋杏闻声而来。

“你醒啦?”秋杏笑眯眯地端着净水走了过来,将铜盆搁在案上,便去给姜泠取她的官服来。

看着被秋杏捧在手上的赭色官服,姜泠有些恍惚。

秋杏并未察觉,只乐呵呵说道:“王爷昨夜醒了,今早让朱常侍传了话来,让你今日去天极殿当值。”

秋杏心情极好,近来因为淮王受伤,之兰阁也跟着岌岌可危,如今淮王醒了,终于也算是拨云见日了。

她将官服搁在榻上,上前为姜泠宽衣,却听姜泠淡淡说道:“今日不穿官服,你去取件素净的常服来吧。”

“为何?”秋杏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姜泠没多做解释,只笑着拍了拍秋杏的手,说了句:“乖,按我说的做。”

秋杏闷闷地“哦”了一声,敏锐察觉到姜泠笑意之下没来由的失落与伤感。但她到底是取了身玉色常服来,没再多问,替姜泠换了衣裳。

“你面色不佳,可要施些薄粉遮一遮?”秋杏略有些担忧地问道。

姜泠看向铜镜,镜中少女虽美,却仿佛一朵将要凋零的玉兰,有些衰颓。

她略作思索,随后在妆台前坐了下来,说着:“也好。”

秋杏也不耽搁,上前替她挽发施粉,甚至在她唇上点了薄薄一层口脂。往日里的姜泠不施粉黛,今日只稍作打扮,便让秋杏有些挪不开眼。

眸中虽依旧没有神采,却显得更加清冷,仿佛笼了层迷雾的贵重珍宝,只可远观却不得亵玩。

秋杏立在一旁,不知怎的也心绪不平起来,却故作轻松道:“我就说你平日里该多打扮打扮,你瞧这样多美,你就这样去天极殿,定能让韶宁宫里那个气得吐出血来。”

镜中人笑了,眸中终于漾起些许莹亮,却转瞬即逝。

姜泠站起身,噙着笑捏了捏秋杏的脸蛋,说道:“我气她作甚,她便是气死了,我又能有何好处?”

秋杏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见时候差不多了,姜泠动身往天极殿而去。自从裴敛受伤后,她便没再去过天极殿,而今走在宫道上,竟是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心情。

往日里满是忍耐,今日却尽是不舍。

她摇摇头,拼命赶走脑中杂念,深深吐了几息才将心头汹涌波澜强压了下去。

注定无果之事,便是纠缠不休也是徒劳。

而今日天刚蒙蒙亮时,裴敛便不顾岳真与寒鸦劝阻,径直来了天极殿,又差朱言去了之兰阁传话。

晨光满地,落在殿前白玉阶上如同淬着一池星子,耀眼灼目。

朱言看着端坐金龙长案后的笔挺身影,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之兰阁回来已有近一个时辰,姜泠却还未出现,也不知还会不会来。

若是姜泠再不现身,只怕裴敛要将手里那看了半个时辰的折子凭空盯出个窟窿来。

思忖间,半晌没动的裴敛终于放下手中折子,抬手抚上心口,眉宇间隐有忍耐之色。

他昨日初醒,夜里就下地走路,今日还硬着头皮来这天极殿坐着,能不痛吗?

朱言心头想着,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却也忍不住忧心道:“王爷,左右今日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不如老奴扶王爷回去歇着吧。”

说着,他跪下身为裴敛奉上盏热茶。

他丝毫不敢提姜泠一事,权当今早没去之兰阁传过信,也假作不知裴敛在这天极殿干坐着是在等谁。

可裴敛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将茶盏往案上一放,说道:“你若有事要忙便不必守在此处了,让本王自己待会儿。”

“王爷......”

朱言僵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门外匆匆行来一名常侍,跪在殿中禀道:“王爷,姜侍中来了,可要传唤?”

朱言遏制住想拍股大笑的冲动,急忙起身,小跑着朝外走去:“快,快,让姜侍中进来。”

说着,倒是自己先迎了出去。

朱言在殿外一看见姜泠,就如见到救星般拉着她的胳膊说道:“姜侍中您可算来了!”

姜泠不明就里地任由朱言拉着,客气道:“抱歉,我来晚了,王爷可还好?”

“好,好着呢,您快进去吧。奴还有些别的事要忙,这天极殿就交由你照看了。”

说罢朱言松开手,推着姜泠朝前走了两步,而后便带着一众宫奴下去了,只留下几名禁军守在殿外。

姜泠见众人纷纷而去,忽而有些紧张起来。殿门半开,她站在被合上的那半扇殿门外,有些踌躇。

此时他定然正坐在那金龙长案后看着折子,与往日那般,却又并非尽然如往日那般。

她犹豫迟疑了片刻,倒是殿内之人先一步按捺不住,放下手中折子,朝她走了过来。

裴敛扶着殿门,竭力压制着胸腔处的疼痛,面上却依旧带着抹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道:“有些时日不来,认不得路了?”

语意似水柔波,却仍是将满腹心事的姜泠吓了一跳。

她仰头看了眼裴敛,却又匆匆低下头,回说道:“王爷恕罪,我方才......方才......”

满眼都是方才那囫囵一瞥的苍白面容,竟是一时找不到由头,磕磕绊绊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别方才了,进来吧。”裴敛转身走了回去,坐回长案之后,又状若无事般拿起本奏折看起来。

只是姜泠并不知道,他拿的那折子今早已来来回回看了数十遍,上头写的东西就是让他倒背,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跟着走上前,如往日那般跪坐在了裴敛身侧。

“王爷感觉如何?”她沉吟许久,才终于开口寒暄道。

裴敛放下折子转头看她,良久,才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本王昨日便醒了,你不知道吗?”

姜泠低垂着头,背脊弯着道柔美的弧度,声音细微地回答道:“我知道。”

倒是没说谎。

裴敛注视着她,又问:“那为何昨日不来见本王?莫要与本王说什么崴脚之类的话,本王方才瞧你走得甚好。”

崴脚不过托词,他怎会不知?

虽说在见到姜泠前,他便已告诉自己不必深究,可而今人就在面前,他却失了理智般想问问她究竟如何作想。

可话出口,他却后悔了。

这样的问题能得到何种答案,他心知肚明,又何必自取其辱?

遂也不等姜泠回答,他兀自又道:“罢了,是本王多言了。”

言语间是不加掩饰的失落,令姜泠心头微颤,放在膝头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察觉她的不安与别扭,裴敛笑意也淡了些许,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提笔,在面前洁净的宣纸上认真而虔诚地写了一个“泠”字。

姜泠视线追随着他提笔的指尖,眸色懵懂,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要写这个字。

“本王觉得,泠这个字确实很衬你。”裴敛将笔放入笔海,声音带笑,却又如碎雪枯枝般苍凉。

“为何?”她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可一抬首,便与那双如深渊悬崖般的眸子撞个正着。

姜泠下意识想躲,却被裴敛用冰冷修长的指尖抵住下巴,而后听他又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便是不说谢,只是说话时看着本王都不行吗?”

说完就收回了手,极尽克制。

也不管姜泠是何反应,裴敛将指尖藏回袖中,缓缓捻着,接着又道:“泠水潺潺,随波逐流,晴好时温柔,冬日时寒凉,而你姜泠也恰是这样的女子,如泠水一般,能见之,触之,却不能留之。”

他牵起唇角,满腔柔情竟是抑制不住,尽数蕴在了那道潭渊般的眸子里。

姜泠回看着他,看似面容平静,实则心底百转千回:“王爷想说什么?”

裴敛笑笑,音调清和如泉,周身染上一层柔晖:“但本王向来不是个信常理之人,越是不合常理之事,本王越是要做。泠水不可留,本王却偏要试上一试。”

颅内好似炸开一记烟火,绚烂轰鸣,姜泠瞳仁紧缩,微不可查地轻颤着,紧抿着的樱唇也因惊诧而微张开来。

可还不等裴敛继续说话,她却立直身子,抢先一步道:“王爷,我有桩事想与你说。”

“本王先说。”裴敛一手撑案,一手叩在膝头,看向她的眼神仍旧带笑,温雅之至。

“不可,”谁知姜泠却是摇头,坚定道,“我这桩事更要紧,还请王爷让我先说。”

少女一袭白衣,胜雪赛月,如落世谪仙,清冷决绝。

裴敛抱臂靠向身后凭几,忽而兴味道:“而今倒是不与我论君臣了。”

姜泠并未在意称谓一事,而今她不敢再拖沓,急声开口道:“如今袁翼一党已除,王爷即位已是势在必得,但凭王爷意愿而已。只是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当初与我的约定?”

冬夜昏烛之下,她说要与他共谋,他当然记得。

裴敛倾身上前,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我曾许诺,待事成之后许你一愿,不曾忘却。那你,想要什么?”

二人吐息之间,尽是冷冽花香与沉寂檀香,两相交融。

来人逼近,她却也没躲,只沉默着看了裴敛一会儿,才往后膝行两步,双手交叠,叩首于地,行了个毕恭毕敬的大礼。

“姜泠无才无德,承蒙王爷信任,而今大事已成,姜泠只求王爷能放我出宫,往后余生,互不牵扯。”

夏日当头,天极殿内的气氛却好似冰川倾覆,摧山撼地,寒至极点。

姜泠以额触地,等待着回应。

可没有回应,许久,都没有半分回应,好似这偌大的天极殿中唯有她姜泠一人。

“姜泠。”

良久,久到姜泠快要坚持不住,才听头顶传来一声带颤的轻唤:“你可知你在向本王求什么?”

这声音苍凉得令她陌生,竟惹得她有些鼻酸,但理智尚在,她还是忍了下来。

“姜泠知道。”她答。

殿外蝉鸣阵阵,殿内却又是一阵亘古般的沉默。

于是她起身,朝着面前那张惨白得几乎快要失了血色的脸,直言道:“王爷说过,若你食言便要......”

“我记得我说过什么。”

裴敛打断她,面白如纸,双眸也隐隐有血丝渐渐攀附。

可面前少女亦是眼眶微红,他满腔满腹的苛责不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当初确确实实是他亲口承诺要许她一愿,若是食言,便要将她从前所受之苦挨个尽受一回。

他替她挡刀,也是他自作主张,心甘情愿的。

心间伤口仿佛顿时皲裂般,阵阵抽痛,他勉力稳住身形,却是捏着衣袖替她擦掉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何时落下的泪珠。

“看来你知道我想与你说什么,才会赶在我之前,逼我兑现承诺。”

他扯着勉强的笑,眸色依旧温和,却也尽是失望。

姜泠默不作声,看着那双方才为自己拭泪的手,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但她想,如若可以忘记过往种种,倒也愿意与他就这般在天极殿长坐下去。

但到底不能,她眼睫轻合,回应道:“你要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属于这里,我却不愿再桎梏于这座皇城。”

“我想说什么不重要吗?”

裴敛自嘲一笑,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凸显,额间也有冷汗浸出。只是姜泠避开了视线,并未发觉。

他依旧看着她,似是感慨又似困惑般问道:“自你入宫后,我曾问过你许多次,你想要什么。如今,你能否也问我一次,我想要什么?”

“王爷坐的位置,天极殿,整个大俞,如今已是王爷的囊中之物,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不是。”

裴敛转头,看向晴好灿烂的天,罕见地显露出些许迷茫:“为裴家报仇是我所愿,为此却要你视我为仇敌,却非我所愿。”

心间疼痛更盛,灵台也渐渐不再清明。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轻笑一声,低声道:“姜泠,其实我与你一样,无论如何选,都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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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