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昏光遍地。
姜泠刚走出玉堂宫,就见深长的宫巷尽头,立着道熟悉身影。
银山手提食盒,背对天光,正仰头看着宫墙上站了一排的灰雀。想来是专程来接她的,正等得百无聊赖。
自从云亭榭那日事发后,银山便寸步不离跟着她,她整日守在玉堂宫,他便整日在外头候着她,唯恐再生端倪,威胁她的性命。
可他亦是命薄如纸,倘若当真危难当前,他又能如何呢?
姜泠站在檐下暗处瞧了会儿,却并未上前,反倒趁着银山没注意,朝着反方向去了。
有件事在她心里压了许久,终得要个解释才好。
一路沉思着,走了近半刻钟,她终于在一处宫苑前停了步。仰头看去,硕大的韶宁宫三字如烈火般招摇于赤色描金的匾额上。
而宫门外站着一排值守禁军。
她提步上前,毫无意外被拦了下来:“姜侍中留步,若无寒大人手书,不可随意进出韶宁宫。”
门前的两名禁军将配刀齐齐横在姜泠身前,目不斜视,面上没有丝毫情绪。
但这一出,早在姜泠来前就预料到了。
如今裴敛出事,苏觅云却毫无动静,既不曾去看望裴敛,也不曾趁机再度对她下手,她便猜到韶宁宫应是被禁了足。
但再一细思,说是禁足,不如说是寒鸦的保护,寒鸦对苏觅云,自算费尽心思。
但今日她势必是要见上苏觅云一面的,略一停顿,姜泠不急不徐地抬起袖子,取出了枚镶金玉牌,上书淮字,雕蟒纹。
禁军见之俱是一怔,挑着眉面面相觑却半晌没再作声,认出这是淮王贴身所配的玉牌,又奇怪为何会在一名小小侍中的手里?
而这两名禁军那日皆在水榭之中,这才想起淮王因何而伤。随后默不作声相视一眼,心生犹豫,后知后觉猜测到姜泠与淮王关系当真不浅。
否则,为何淮王甘愿舍身相救?姜泠又为何能拿到淮王的贴身玉牌?
见二人面色松动,姜泠收回偷拿来的玉牌,笑得柔和:“这玉牌是谁的,想必二位也知道。我本意也并非想让二位为难,今日前来只是有一事想问问苏女郎,至多半个时辰,我定然出来,不会告诉旁人,还望能通融一二。”
她说得真挚,加之有玉牌在前,禁军似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略作思忖便收回佩刀,让了条道出来。
却也不忘提醒道:“半个时辰太长,至多一刻钟。”
“好,就一刻钟。”姜泠从善如流,并未得寸进尺。
一刻钟,倒也足够。
这玉牌乃裴敛贴身之物,是她偷拿来的,本也不能拿着这玉牌逗留太久,否则定会叫朱言和寒鸦发现。
韶宁宫比之兰阁阔大,院中有一小池,池中浮着几朵开得正好的白莲,四处清风雅静,唯听池里时不时传来的石子落水声。
苏觅云懒懒靠在石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扔着石子,好端端的白莲竟也被砸落了一朵,半栽在池里,摇摇欲坠。
姜泠转眼看去,正对上苏觅云的幽深目光。
二人对视着,直至姜泠走至池边,苏觅云才收回眼,将手里剩下的石子一股脑扔入水中,缓缓撑起身子,接过润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
“你倒是胆子大,我没来寻你,竟还自己找上门来。”
苏觅云手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声线平平,却带着刺骨的凉。
润雨离得近,被她这话吓得一哆嗦,小心翼翼接回帕子,便寻了个理由从二人之间撤了下去。
姜泠看着润雨略显仓皇的背影,亦是面色深沉:“若非不得已,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是不愿踏入这韶宁宫半步的。”
一改往日和气端方的态度,姜泠语刃锋利,愣是让苏觅云那抹讥诮笑意凝固在了颊边。
不等苏觅云反应,姜泠又道:“我今日来唯有一事要问,还请苏女郎如实相告。”
谁知苏觅云却扑哧笑出了声,她撑着石案站起身,慢悠悠朝姜泠走近了些,抬手指向姜泠额头,十足挑衅:“姜泠,你莫不是脑子坏掉了?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安然走出这韶宁宫,却还让我为你解惑?”
前些时日寒鸦来与她说,姜泠猜到了他们的谋划,让她躲回荆州,以免裴敛醒来后责难于她。
奈何她宁死不愿回荆州,为保她的安危,防止她气急乱来,引火烧身,寒鸦这才下令禁了韶宁宫的足,什么苍蝇鼠蚁都别想钻进来。
可今日姜泠却堂而皇之进来了,不对她敬而远之,反倒还让她如实相告。
一时间,她都不知到底是寒鸦太笨,还是姜泠手段太过高明。
面前人满目讽刺,姜泠却浑不在意,拨开苏觅云点在她额头的手指,继续说道:“苏女郎倘若当真毫无顾忌,便不会拐弯抹角,要借着袁翼刺杀一事遮遮掩掩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韶宁宫外,正见那两名禁军一瞬不瞬盯着二人这边。隔得远,禁军虽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却能将她们的所作所为瞧得清清楚楚。
苏觅云冷笑着,却难掩僵硬:“是,为了往后能干干净净站在他身边,我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人诟病的把柄,自然不会犯蠢当众要了你的命。但你又凭何以为,你问什么,我便要答什么?”
“苏女郎话说得太早,不如先听听我的条件,再说答不答。”姜泠转头,迎面直视着面前之人。
“什么条件?”苏觅云终于有了些许好奇,眸光矍闪。
她与姜泠从不是一类人,是以她并不认为姜泠能给出什么能让她动心的条件。
姜泠笑笑,并未立即作答,反倒侧过脸避开愈发灼眼的日光,双眸隐没于睫羽投下的阴翳之中,让人瞧不清她的神色。
“倘若苏女郎愿意解我的惑,我便如你所愿离开这座皇城,离开裴敛身边,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苏觅云瞳仁一缩,微不可查地攥紧了衣袖。
良久,她才微眯着眼,半信半疑道:“我凭何信你?”
话音低沉缓慢,虽是质疑,姜泠却听出了掩藏在话音下的急切。
果然,于苏觅云而言,没有比裴敛更为重要的事情。她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无不是为了裴敛。
姜泠心中涌出一阵不知来由的涩然,忽而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可怜裴敛,若非两情相悦,那苏觅云的爱意便是自私的桎梏与束缚。
脑中无端浮现往日端坐金龙长案后的清贵身姿,沉默无言,却时而会侧过眼,蕴着笑意看向她。
她闭了闭眼,画面消散,再开口却有些苍凉:“出事那日我便让寒大人带过一句话给苏女郎,不知你可还记得?”
苏觅云依旧捏着袖子,面色紧绷,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段时日以来,寒鸦与她说过太多话,但大多她都没太在意,她满心都想着裴敛重伤,该如何让姜泠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姜泠方才这么一说,她依稀记起几分。
往日情景浮现,寒鸦眸光不明地站在廊下,语调耐人寻味地说着:“姜泠说,你所求,并非她所求。瞧她那模样也不似作伪,既如此,你既不愿回荆州,便在韶宁宫修养吧。”
而后寒鸦便让人封锁了韶宁宫,她气极却无处发泄,根本没在意寒鸦说了什么。
而今忆起此事,苏觅云紧绷的面容渐渐松缓下来,抬手抚过耳畔的东珠耳坠,连语调都轻快起来:“寒鸦带的话,我还记得,只是......”
她笑了起来,极其刻意地拔高声量说道:“只是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既如此,不妨你今日便细细解释来听听,我所求,并非你所求,是何意?”
姜泠知道苏觅云是故意的,看着她时不时瞥向门口禁军方向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抿紧。
禁军,寒鸦,皆是裴敛的耳目,话出口,便没有再收回的余地了。
她沉默着,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斜晖拉长的身影,竟也有瞬间想转身离去的冲动。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再抬首,粉白面容上便再不见丝毫挣扎。
她身姿玉立,声音朗朗:“苏女郎爱慕淮王,满宫皆知,你所求的不过一个他,我所求的,却从来不是他。我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苏觅云竟是笑得花枝乱颤,险些直不起腰来。
而守在韶宁宫门前的两名禁军更是面色苍白,好似在为自己听见不得了的事情而惶恐着。
在这宫中知晓得越多,命就越薄。
禁军二人纷纷往宫门外又挪了几步,却躲不过姜泠与苏觅云的视线。
姜泠面无表情的看着笑得直不起腰的苏觅云,也牵起嘴角,询问道:“如此,苏女郎可懂了?”
“懂,自然懂。”
苏觅云点着头,端着一副姜泠从未见过的慈眉善目,略带遗憾地说着:“早知如此,你我二人何至于大动干戈?若一开始你便来找我解释清楚,说不得你我二人,还能交个朋友。”
少女面若桃花,却虚伪至极。
姜泠忍下不适,往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挡住禁军的视线,又问:“那现在,姜女郎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苏觅云掩唇收笑,也正经了颜色,颔首道:“说来听听。”
她也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事能让姜泠做到如此地步?
姜泠直视着她探寻的目光,眸色沉凝,微微启唇道:“云亭榭那日,你拿着的那枚乌玉坠,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