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好自为之

一日急雨,一夜细风,将天穹彻底洗净,如缀碧玺,遥遥迢迢。

天色正好,苏觅云站在院中,阳光扑面,晴朗暖融,却渗不入她的皮肉,销不去她骨缝中溢出的寒。

“你说裴敛他怎么了?!”她抓住寒鸦的手臂,掌下是带着寒气的铁甲,声音急促含怒,掩饰着逐渐弥漫的仓惶无措。

话音落下,却是长久的沉默。

被那样一双红红的眸子凝着,寒鸦只觉力不从心。他垂眼看向腕上的手,平日里肃杀冷峻的面容覆上一片郁色,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握着铁甲的手终于无力垂落,苏觅云笑了起来,却满脸挂泪,失魂落魄。

其实寒鸦说了什么她听得再清楚不过,追问也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她喉中发苦,说话时嗓音也是藏不住的沙哑:“他,他竟能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顿了顿,恍惚的目光倏尔收拢,朝着寒鸦怒声又道:“可是她分明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知道。”

寒鸦抬起头,收敛了所有复杂心绪,回答着:“我们都知道,包括王爷自己也知道,可王爷依旧选择了这么做。”

他逼自己无视苏觅云眼中的愤恨与心痛,捏紧手中长刀,手背上浮起道道青筋:“昨日是我误了与你约好的时辰,你要如何责骂我都绝无怨言。但王爷突然出事,袁翼一事不可大意,我必须得将王爷受伤之事瞒下来,处理好一切,连夜将袁翼下狱。事已至此,我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帮王爷稳住皇位,保护好你。”

“保护我?怎么保护我?”苏觅云冷笑,抬手抹掉颊边泪痕,“上回你说要帮我,结果呢?姜泠不仅没死,如今只怕还正得意着!昨日我为了将她留在席上可什么话都说了,便是从前她不知,如今也晓得裴敛钟情于她了。既如此姜泠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待裴敛醒来,难道我要看着他们俩双宿双飞吗?”

寒鸦其实很想说不会,便是王爷醒来,也不见得能与姜泠双宿双飞。

因为姜家和苏觅云的缘故,他也厌恶姜泠至极,可此时此刻听苏觅云这般讲,他却又忍不住地想,像姜泠这样能忍辱负重与家仇至敌合作之人,当真会将自己轻易交付出去吗?

姜泠想要的绝非是留在王爷身边这么简单。

但这话他却不敢说,生怕一个不慎又惹了苏觅云生气,只得策略道:“她是前朝之人,如今无名分无根基,从前还与上景太子有过婚约,据说更有夫妻之实,这样的人如何能光明正大站在王爷身侧?”

这话点醒了苏觅云,颓败的眼神复又亮了起来:“是,你说的对,她这样的身份经历,根本不配!”

多年的执念此时十分具象地呈现在她脸上,便是落在寒鸦眼中,也带着些许扭曲。

他转过脸不再看她,说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与你说。”

“何事?”

“你如今在宫中不安全,还是先回荆州避一避,待此事了了再说。”

“为何?你不是说那死士已经死了,并无证据?何况那是父亲的人,父亲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绝不会留下祸患。”苏觅云紧皱着眉,并不情愿。

寒鸦叹息一声:“证据自然我已料理好了,绝不会让你受丝毫牵连。但王爷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吗?若王爷之后要彻查此事,他定会怀疑你我。你若在宫中,与他难免再有冲突,不如就说苏大人突然病重你回去侍疾。看在苏大人的份上,王爷定也不会当真怪你。”

他的意思是让苏觅云回荆州寻求苏崇庇护,不与裴敛再起矛盾。

其实苏觅云心里清楚,这确实是现下她最该做的,但心底却怎么也不甘心。

默了许久,她依旧摇头:“不,我不走,我不相信我与他青梅竹马这些年,到最后竟当真比不上仇人之女。”

寒鸦还想再劝,却被她强势堵住话头:“别说了,我不会走的。你若再劝,往后也别来见我了。”

无法,寒鸦虽心中担忧,却也只得悻悻闭了嘴。

苏觅云固执至极,但若说寒鸦今日所言并未入了她的心,却也绝非如此。

她明白寒鸦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便是让她回荆州,若裴敛怪罪,他会一力承担,她不在,他才能心无旁骛。

寒鸦对她的心思,她从小就明白。

但那又如何呢?

她对裴敛的心思,人尽皆知,却也没换来裴敛青睐。她自顾不暇,又哪有心思去顾全寒鸦?

寒鸦心头也清楚,她对他,年少情谊稀薄无几,更多的也不过是利用罢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不得她无情。

寒鸦离开后,苏觅云独身一人站在树荫下,看着从叶缝中投下的细碎光芒,凉凉一笑。

尚未至绝路,想让她轻言放弃,绝不可能。

*

从韶宁宫出来后,寒鸦便去了玉堂宫,正巧遇上从寝殿内出来的姜泠。

面前的女子身形单薄,如枯柳扶风,寒鸦却无半点怜惜之感,径直伸手拦住姜泠去路:“你在这里做什么?”

姜泠抬眼,目光冷淡道:“我来看他。”

寒鸦这才发现,姜泠那双眼泛着一圈红,睫毛还有些湿,显然是刚哭过。

诧异转瞬即逝,转而被厌恶取代:“装模做样,如今王爷如此,你不该高兴吗?何苦惺惺作态?”

向来平和淡然的少女闻声却是冷笑,微微仰头直视他的目光,反而质问道:“寒大人,装模做样惺惺作态之人当真是我吗?只怕与有些人相比,我尚不及万毫之一。”

姜泠极少用这般冷的语气说话,往日里便是她不悦,也至多不过淡淡的,并不会如此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

寒鸦能明显感知到她压抑的怒气与憎恨。

挡在姜泠身前的手一顿,而后缓缓收了回来:“看来你都知道了。”

“让寒大人失望了,我并非痴傻之人,竟是参透了此事。毕竟在这宫中除了袁翼,最想置我于死地的也只有她了。可昨日宫宴本就是专为袁翼设下的鸿门宴,这些时日王爷大张旗鼓、步步紧逼,逼着袁翼谋反,而既然袁翼都反了,他的目标就该在王爷,不该在我,那刺客却不偏不倚朝着我来,真相呼之欲出,便是我有心,却也骗不过自己。”

姜泠收了眼,将吹拂在下颌鼻尖的发丝挽至耳后,眸光决绝:“可苏觅云不过一介女郎,若无人相助,能神不知鬼不觉往袁翼的人手里安插人?放眼满宫上下能帮她做成此事的,除了您中领军,还能有谁?”

“我问过朱言昨日宫宴上被贼人杀害的官员都有谁,略一细想便知,那些人实则都是袁翼麾下。王爷早就知晓袁翼计划,算准了当日有大雨却密而不发,刻意将宴席安置在云亭榭,玉堂宫被人放火时禁军假意撤离,而后杀了袁翼一道回马枪。如此周密的计,划是个顺水推舟的好机会,遂命你在袁翼选定的杀手中安插人手,解决掉袁翼的同时也能趁乱斩草除根,将袁翼一党顺势彻底拔除。而你,中领军大人,却为了苏觅云一己私利,安插了一个专为我而来的杀手,计划在宴席上要了我的命。”

姜泠所说,一字不差。

这便是苏崇写给苏觅云那封家书上所说之事,知晓裴敛大计因势利导之人是苏崇,让这个计划落地之人,却是寒鸦。

听她娓娓道出真相,寒鸦面部紧绷,不敢轻易接话。

又扫他一眼,姜泠唇边笑意淡薄,目光愈发冷冽:“倘若事成,王爷也只会以为此事是袁翼所为,万事大吉。即便王爷生疑,苏觅云与你身后还有苏家撑着,我不过是个死人,如何能斗得过活人?”

时至正午,天边的太阳亮得晃眼,打在青黛瓦上,落下一地辉光。

姜泠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声音再度厚重起来:“只是千算万算,寒大人与苏女郎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等局面吧?”

日头正烈,寒鸦只觉沉重坚硬的盔甲下,后背渗出一层细密薄汗。

姜泠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明。

原以为她也就是冷血胆大了些,敢与杀父杀母的仇人合作,不曾想竟也是个通透的,能将时局分析得如此彻底。

而她说的不错,千算万算,他们也没算明白姜泠在裴敛心中的分量。

不知何时,姜泠身后的发带松散开来,随风落到她脚边,陷入一片泥泞,如瀑青丝彻底散落,更显她的孤清。

她没捡,只冷眼看着,又道:“待王爷醒后,此事我不会提,但至于王爷能否猜到却非我掌控。害人者终害己,寒大人与苏女郎好自为之吧。”

说着,她继续朝外走去,却又听寒鸦的声音追来。

“为什么?你如今知晓王爷对你的心意,等王爷醒后你大可以恃宠而发,让王爷为你做主,为何不说?”

寒鸦是当真不明白,眉间紧蹙,沟壑深纵。

“为什么?”

姜冷回过身,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心绪复又沸腾,她笑了,却尽是讥讽之意。

“无非是苏女郎所求,非我所求而已。这话也劳烦寒大人转告她,况且若我告诉王爷,寒大人以为,受折磨的是你们,还是与你们自小相伴长大的他?此番王爷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便更没有再往他心上捅刀子的道理。”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见惯风浪的寒鸦也为之一震。他怔神般伫立在原地,眸中竟也染上几分愧色。

而待他反应过来时,早已不见姜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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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