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迈出厅堂,姜泠就瞧见了东厨上方正袅袅而起的炊烟,伴着一阵扑鼻而来的饭菜香气。
府中厨子是裴敛安排的,手艺了得,哪怕再寻常的食材到了他手里,都能化为一道道别出心裁又色香味俱佳的珍馐。
本就对做饭有些兴趣和天赋的秋杏更是如同找到人生目标,闲暇时候都浸在东厨跟着周大厨学做菜。
姜泠原也不想秋杏日日拘在她身边,见她有事可做,自是喜闻乐见。
眼下院中昏黄满地,杳无人声,唯有玉兰树稍停留的燕雀似也嗅到烟火气,正"啾啾“叫着。
这个时辰秋杏定是在东厨忙碌,姜安嘛……
姜泠站在玉兰树下,往东厢往了一眼,略作思忖,才上前叩了门。
很快,门扉被从里拉开,露出姜安那张清冷矜贵的面容。
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转,姜泠才故意踮脚往他房中看了看,问道:“你可瞧见漱阳给我的那封信了?”
姜安收回扶在门框上的手,拉了拉衣袖,答得面不改色:“不曾,阿姐过会儿问问秋杏吧。”
“怪了,我似也没听见秋杏进来过。”姜泠抿了抿唇,做出一副当真费解的模样。
暮色四合,此时光线并不敞亮,入目一片赤橙,目前这道天青色轮廓似也被染上昏黄。
姜安并不能看清自家阿姐的神情,自然也察觉不出姜泠眼中明晃晃的戏谑。
他只是保持沉默,朝面前之人眨了眨那双冷淡如水的眸子,若是换个人来瞧,定是觉着无辜清白至极。
见他毫无反应,姜泠也觉无趣,转身朝石桌走去:“来坐吧,厨房那头应当就快好了。”
话音刚落,余光中就出现一道绛紫色的身影。
只当是来送饭食的仆从,姜泠并未去瞧,只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托腮,仰头欣赏覆满夕阳的玉兰。
姜安刚走下台阶,也看见了那道虽然模糊却依旧让人觉着挺拔俊朗的身影,认出来人。
约莫两年前,姜安曾在天极殿中见过裴敛一回,那时裴敛还是以苏崇之子的名义来为他父皇拜寿。
因裴敛那几年在苏崇举荐下带兵四处征战,无往不利,人虽不在江都城,他的名号却早已不胫而走,也颇得他父皇赏识。
当时大殿上人才济济,但一身朱红官服的裴敛却尤其显眼,长身玉立,俊逸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所以姜安记得他的脸。
前些时日虽看不见,但听着那道声线,脑中就能浮现两年前的那张脸。
绛紫色的轮廓越走越近,似是朝他看来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径直往玉兰树下走去。
而后便是玉兰树下之人猛然回头,二人相视一瞬,自家阿姐就被那人堂而皇之地揽入怀中。
裴敛生得高大,从他的视线望过去,阿姐纤瘦身影已被遮得严严实实。
姜安抿着唇,转身回了东厢,又将门紧紧合上。他背靠门扉,摸了摸衣袖中那封他如今还不能看清的信。
东厢内姜安若有所思,院外姜泠又惊又喜。
算起来,她与裴敛已有十余日不曾见面,说长不长,说短,却又足够让她想念。
裴敛半抱着她,右手描过她眉眼下颌,端详一阵,才满意点头:“看来周大厨手艺不错,看着红润了些。”
何止是红润?在周大厨和秋杏的悉心看顾下,不过十日,姜泠都觉得自己肉眼可见地丰盈许多。
她脸色微红,拂开裴敛的手,又朝紧闭的东厢房看了眼,轻声道:“姜安还在。”
有旁人在,她总不习惯与裴敛举止亲密。
裴敛跟着看去,想起方才姜安没带黑纱睁眼看他的模样,问道:“他看得见了?”
“嗯,虽说目前还不能全然看清,但岳太医说照目前势态,再过十天半月,应当就能彻底恢复。”
许是因姜安眼睛好转,又许是因裴敛在,姜泠心思松快愉悦,连声线都飞扬起来。
裴敛听了也跟着笑:“那就好,姜安一好,你也算了了桩忧患。”
说话间,院外想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二人转眼看去,就见秋杏领着两个仆从端着饭食往正院而来。
秋杏伶俐,一见着淮王就领着仆从行礼。
气候渐暖,从前日起,姜泠就让秋杏将饭食摆在了院中,格外惬意。是以秋杏也没问,自行做主今晚淮王与姜泠依然在院中用饭。
摆好饭后,秋杏就极有眼色地退下了。往日她能与自家女郎同桌用饭,但淮王在时,她可不敢。
看着桌上三荤一素一汤,姜泠颇有胃口,但转念一想,又朝裴敛眨眨眼,促狭道:“今夜淮王大驾光临,这几个菜只怕有些寒酸,我还是去给您再加几道好菜吧?”
裴敛看着她亮莹莹的眼,忽然微微躬身,凑近她耳畔,意有所指问:“你要为我亲自加菜?”
姜泠本还笑着,听到这句立马往后退了一步,白皙细腻的脸蛋登时便红了,难以置信自己方才领悟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那张脸容色正经,轻挑眉梢凝视着她,仿佛那番领悟纯粹是她误会。
可她很确信,方才那“亲自”二字从裴敛唇齿间说出时,被他刻意咬重了些。
裴敛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中隐隐带笑,却又如无事一般按着她的肩头坐下,温声道:“这便够了,我去叫你阿弟吃饭。”
看着往东厢走去的平静背影,姜泠竟开始怀疑是否当真是自己心思复杂会错了意。
裴敛向来举止端方,怎会轻易说出如此露骨轻佻之语?
她摇摇头,迫着自己将脑海杂念尽数清理干净。
东厢内,姜安正坐在案后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就听门外传来沉稳脚步,随后响起裴敛淡然嗓音。
“姜安,吃饭。”
不得不说,自己的名字被裴敛叫出来,姜安觉着有些别扭。但而今他与裴敛也算不得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也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无所适从罢了。
他缓了缓才起身开门,朝石桌走去。
夕阳西下,青砖黛瓦,三人环桌而坐。
姜泠已摆好碗筷,考虑姜安仍有不便,于是还十分周到地为他盛了碗汤。
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瓷碗,裴敛眉目微扬,却迟迟不动筷。
姜泠何其敏锐,当即就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无奈望了过去。也不知怎么的,今日的裴敛似格外幼稚。
但他难得幼稚一回,姜泠倒也乐意配合,遂拿过他面前空碗,为他盛了碗炖得香浓软烂的鸡汤。
裴敛接过,舀了勺送入口中,心满意足地舒朗一笑。
姜泠不禁莞尔。
姜安目力不佳,虽也能夹菜,却总是夹一半掉一半,加之他自小举止被教导得斯文儒雅,每次动筷,实实在在拈到碗中的,却是少得可怜。
姜泠有心让他自己习惯习惯,便没动,但不知内情的裴敛看了会儿,终是没忍住,替姜安夹了只鲜嫩鸡腿。
“你还有余毒未清,该多吃些。”将鸡腿放入姜安端在手中的瓷碗,裴敛徐徐说道。
姜泠与姜安都愣了一瞬。
姜泠眼风扫向裴敛,心生欢喜。
裴敛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可谓恩怨分明,但她这阿弟却骄傲拧巴,她也曾忧心过二人往后该如何相处,但她并无立场去要求评判,也只能顺其自然。
但眼下裴敛显然有示好之意,自然好过于二人不咸不淡,亲疏分明。
她又看向正盯着碗中鸡腿半晌没动的姜安。
其实以她对姜安的了解,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哪怕甚至刻意不动那只鸡腿以表他不愿与裴敛交好的态度,她也不觉着奇怪。
她懂,裴敛自然也懂,是以裴敛替他夹过菜后就自己吃自己的,也不再多看姜安一眼。
一阵沉默,姜泠收回目光,正打算给裴敛也挑一块酥鱼,就听姜安闷闷开口:“多谢姐夫。”
姜泠被呛得说不出话,硬是咳了好几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唤他什么?”
姜安抬头,见她这副反应,反问道:“阿姐不喜欢我这么叫吗?”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姜泠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了。
方才短短几个呼吸,她想过姜安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却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但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姜安态度转变太过匪夷所思,她以为,她这性子拧巴的阿弟总得要再别扭一段时日。
方才被呛到,喉中还隐隐作痛,姜泠又轻咳一声,并没接话,因为她罕见地不知该如何接。
裴敛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却是欣然应下,笑着同姜安道:“你阿姐只是太高兴了。”
其实裴敛倒是有几分懂姜安。
姜安自小养尊处优,性子难免骄傲,却并非只会钻死胡同的一根筋。他或许会执拗纠结,但一旦看开,就再不会被那些弯弯绕绕所束缚。
姜安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继续吃饭。
又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各怀心思地用完这餐饭。
暮色褪去,仆从来廊下挑灯时,姜安回了东厢,姜泠则与裴敛在院中又坐了会儿。
眼见夜色弥漫,姜泠将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正院厢房环顾一圈,心生为难。
这正院本是当初裴敛的住处,眼下却被她们占了去,若裴敛要留宿……
她瞄一眼裴敛,托高茶盏,挡住自己的眉眼。
裴敛并未察觉她的异样,饮过茶后,起身同她道:“时辰正好。”
姜泠心头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什么……时辰?”
裴敛看一眼天。
如他所料,今夜星辰漫天,绚烂粲然。
他拉过姜泠的手,紧紧握在掌中,柔声道:“这些天憋在府里憋坏了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银山隔三差五就来替他传信,自然知晓这些时日姜泠未曾出过府。他明白她既是放不下姜安,也是怕出去惹人注意,为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泠仰头看着略高自己一头的裴敛,视线就仿佛被人牵住一般,不偏不倚地落入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
她跟着他朝外走,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拉着她,裴敛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意味不明地回答道:“带你出城,跑马。”
跑马?
姜泠也看了眼天,昏光落尽,已然入夜,这个时候,跑什么马?
但她也确实想与裴敛多呆一会儿,故而没再多问,任他拉着自己往外走。
刚走至府门前,就见一门房仆从泥鳅般从微掩的侧门滑了进来,正要往里去,偏巧遇着他们二人,赶忙迎了过来。
仆从脑袋低垂,规规矩矩看着面前锦靴,回禀道:“王爷,外面有人找。”
“找谁?”
“找……女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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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多谢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