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新岁如意

往年元日江都城中虽也热闹,但到底外患未除,边境战事连连,各家亲族也难免有一两个子弟在军中效力,是以繁华热闹的表象下,始终绷着根惴惴不安的弦。

但今时不同往日,大俞内安外定,时和年丰,百姓们脸上笑意也更为真挚热烈,手舞足蹈地庆贺着新岁到来。

裴敛牵着姜泠在热闹中穿行,途径一处灯笼摊时,察觉牵着的那只手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裴敛心领神会,停下脚步,朝她问道:“喜欢哪个?”

其实对彩灯一类事物,姜泠从前没什么兴趣,但许是被此时此刻氛围感染,亦或是有裴敛在身边,她也不必再去计较这灯笼是否华而不实,全凭本心喜好。

她虽性子内敛,但到底仍是个不足双十的年轻女郎,又怎会不喜欢这些漂亮华丽的物什呢?

裴敛揣度着她的喜好,拿起一盏花草灯与一盏鲤鱼灯,笑问:“更喜欢哪个?”

姜泠眉眼弯弯,略作思忖,点了点那鲤鱼灯:“如此良景,还是鲤鱼灯更热闹吉利些。”

小贩见状赶忙附和,欠身捧场道:“夫人好眼力,元日新春自当配这鲤鱼灯,恰是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话是好话,但姜泠却没顾着听他说什么好兆头,满脑子都是小贩说得极为顺口流利的“夫人”二字,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相比较裴敛则显得格外游刃有余,他将鲤鱼灯交到姜泠手中,随后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灯笼摊上,神色比方才还要欢愉。

“就要这个了。”裴敛朝小贩道了句,拉着姜泠继续往前走。

看着那锭亮澄澄的银子,小贩大喜过望,朝着二人逐渐远处的背影,高声说着一连串的吉利话。

什么郎才女貌,百年好合,伉俪情深,可谓信手拈来。

可姜泠却越听脸越红,只能看着自己鞋尖,一言不发。

裴敛自然知道她在情感一事上慢热且脸皮薄,却又尤爱看她害羞的模样,遂捏了捏她的手,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姜泠闭了闭眼,假装没听出他言语间的笑意,岔开话头道,“你方才给的那锭银子怎么着也有十两,纵是买下那整个摊子也绰绰有余。”

裴敛阔绰是毫无疑问之事,但她从前捉襟见肘惯了,难免也有些肉痛。

谁知裴敛却不以为意,轻笑了声,一句话就又将话头转了回去:“无妨,只要夫人喜欢,百两千两也值得。”

“你……”

姜泠彻底语塞,红着脸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正腹诽着从前倒没看出来,裴敛竟如此直白厚颜,就见身侧之人终于停了脚步。

“到了。”

姜泠抬头看去,才发现浮光塔正矗立眼前,在雪天中散发着绮丽华美的光晕。

她偏过头,看了眼裴敛。

既已走到此处,她自然不会猜不到浮光塔就是裴敛所说要带她去的地方,只是不禁为自己与他之间的默契而生出一丝满足。

此前在马车中远远瞧见浮光塔时,她就在想站在高处俯瞰江都城该是何等壮观。原以为今夜无缘领略,却不想裴敛仿佛能洞穿她的心思一般,领着她径直来了浮光塔。

而当她与裴敛当真站在塔上时,却一时顾不上欣赏风景,只觉腿软得厉害,心肺也似火烧。

这一路上来属实不易,终于只剩两个台阶时,她却再没气力,扶着栏杆喘得厉害。

裴敛站在阶上等她,鼓励般朝她伸出手,笑问道:“可有后悔方才不让我背你上来?”

在塔底时裴敛就提醒过她要到塔顶须得费些功夫,问她可要让他背着上来。但姜泠向来凡事亲力亲为,权当体验,拒了他这提议。

但眼下她确实有些后悔。

她将手放到裴敛手中,借着他的力才终于走完最后两阶,扑在裴敛怀中喘得厉害。

裴敛轻拍着她的后背,抱着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她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裴敛支着她的肩,往后微微退了半步,打量起她的面容来。

片刻前他就注意到了,因为累极,姜泠脸上一片霞色,额上还有浸出的细密汗珠,唇瓣微张,吞气吐息间泛着淡淡一层薄雾。

这模样甚是动人,比她所穿的杨妃色霓裳还要艳丽。

高处不胜寒,裴敛不动声色替她拭去额上鼻尖的细汗,这才让开身,让姜泠看清了眼前场景。

可最先映入眼帘的并非万家灯火,而是如锦绣铺就满地的花海。

妍丽芬芳,花香四浮。

有热烈明艳的红梅,清冷凌冽的腊梅,素雅别致的幽兰,甚至还有本不当季的杏花海棠,繁复多样,直看得姜泠眼花缭乱。

她被这满层楼的繁花包围,惊喜万分,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裙摆拂过花瓣,如同翩然落世的仙子,如梦如幻。

花海如画卷,却是她为此情此景绘上触人心弦的色彩。

裴敛静静看着,不禁意动,缓步上前,大掌扶上她的后腰,促使她直视着自己,而后柔声问道:“喜欢吗?”

那双本就如月澄澈的眼中此时此刻囊括着他的身影,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喜欢!”

姜泠点头,因为太过欢喜,连声线都不如平时沉稳,语调格外轻快。

裴敛心头那点顾虑才终于散去,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稀世珍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碎了磕了。

“你曾说过,你想要的生活里得有鸟鸣,有花香,看百帆乘海,青峦覆雪,阅千尊山,踏万里路,最为重要的,是有自由。”

“这些我都记得,总会让你一一实现。”

姜泠贴着他心口,静静听着仿佛从他骨肉中传来的低沉嗓音,一时分不清那急促心跳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那是端午时她在玉堂宫中随口说过的话,他竟然……

一字一句,都记得。

心中难以置信,随即却又被如暖泉般的心绪掩盖,化作一汪春水,无休无止。

她喜欢花,可更喜欢的是眼前人。

她回抱住裴敛,沉默良久,满腹言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说句谢谢,却又觉着过于生疏。

但裴敛本也无需她说什么,更不想听她一本正经地道谢,只需如眼下这般,从她的拥抱中,读出与他不相上下的爱意,就足够了。

他又牵起她,往早已命人在栏边布下的长案软垫走去。

高处风大,裴敛扶她坐下,替她将大氅兜帽系带系紧,往她膝上铺了层绒毯,又往红泥小炉中添了炭火,这才在她身旁落座。

姜泠目光一直追随着裴敛,看他有条不紊地忙碌,直到与他并肩而坐,才靠上他的肩头,看向远处。

此时正是江都城一年之中最为动人的时刻,四处张灯结彩,弥漫着欢声笑语。

晶莹剔透的雪花簌簌下落,一盏盏祈天灯却连绵不绝地在夜空中升腾汇聚,如同蜿蜒绵亘的天河。

姜泠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掌心微凉,心底却暖意融融。

她正凝神看着手中雪花,却忽而想起一事来,收了手,问道:“当初那封信,你分明誊抄了一份送去了宜春酒坊,为何不与我说?我还……”

她言辞忽而犹豫,带着歉疚:“我还为此与你生气……”

裴敛沉吟片刻,这才回忆起她说的是何事,搂着她的肩一字一句道:“看到那信时,我本不想送的,但一想起你可怜兮兮的模样,却又总觉着不忍心。”

姜泠顿时眉头微蹙,不服道:“我哪有可怜兮兮?”

在他面前,她从来谨慎沉稳,不轻易显露心绪。只是他太聪明罢了,惯会洞察人心。

裴敛笑意愈深,哄拍着她的肩,这才又实话实说道:“只是没想到那信送出后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那日被你发现后,我想着与其让你知晓真相失望,不如就让你以为那信从未送出宫过,至少,还能有些念想。”

他柔声剖白,将自己所思所想说给她听,却也有意掩饰了自己的私心。

其实也是从那时起,他才知晓姜泠与许润声之间的关系并非此前他所以为的那般牢固,至少许润声对她有利用之意,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小心护着她那份期待。

若不然,他也断不会如此行事。

可绕是如此,姜泠仍觉感动,靠在他颈窝处,听着他沉缓如水的声音,只觉格外踏实安宁。

她还在想着此事,裴敛却又变戏法似地不知从何处拿了串糖葫芦出来,递到她眼前。

“你……”姜泠接过,没心思再去想信件一事,只顾着诧异道,“你一路揣在袖中带来的?”

裴敛失笑,摇头否认:“自然不是。”

这糖葫芦裹着糖霜,又怎能放在衣袖中?

其实此前他打马刚至,就远远瞧见了站在小摊前与人说笑的她,也看到了众人推让糖葫芦的一幕。

心念一动,他便先来了浮光塔一趟,让看守之人去将糖葫芦买来备在此处。也因如此,才到得更晚了些,险些让她被人推搡落水。

裴敛揉了揉她的发顶,哄小孩似地说了句:“旁人有的,我的姜泠自然也有。”

看着圆润红亮的糖葫芦,意会到裴敛的心意,姜泠竟有些眼酸,拿着糖葫芦不忍下口。

他这是在告诉她,在他面前不必遮掩,不必懂事,她可以肆无忌惮,做她自己。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不喜欢吃甜食,其实她也有些怀念糖葫芦的味道。

眼眶有些热,她这才咬了一口,嘴里霎时甜意弥漫,将那点酸涩压了下去。

“好吃吗?”裴敛问。

她笑着点头,又将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裴敛嘴边,边咬着山楂边含糊道:“很甜,你也尝尝。”

裴敛便将那剩下半颗咬下,细细品尝。

然而他却忽地皱了眉,不大满意道:“酸。”

“酸吗?”姜泠眨眨眼,将口中山楂咽下,又看向下一颗,“我怎么觉着挺甜的呢?”

但裴敛表情不似作伪,她想再尝一颗试试。

谁知下一瞬,她的下巴就被裴敛挑起,而后听他低低说了声:“我不确定,需得再尝尝。”

她尚未反应过来,裴敛那微凉柔软的唇便覆了上来,舌尖在她唇上细细舔过,又撬开她的唇齿,与她的舌纠缠在一处。

缠绵间,姜泠听他轻笑了笑,捧着她的脸,哑声道:“确实很甜。”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惹得她指尖一颤,剩下的糖葫芦滚落在地,在她裙上留下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也在她心尖刻上一道永生难忘的印记。

子夜时分,烟火凌空。

裴敛与他拥吻着,却也不忘与她说出那句,在他心底存了整日整夜的话。

“祝你新岁如意,顺遂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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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