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纪知再次醒来时,天已微亮,她觉得口干舌燥,还没等她出声,一旁的叶其行早已醒来,他小心翼翼地喊:“纪知?”
“嗯。”叶纪知轻轻应了一声。
之后见叶其行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站姿都直了一些。
伤口开始持续地隐隐作痛,叶纪知极力去忽视它,关注身体的其他感受,她轻声说:“我渴了。”声音比昨日更显无力。
“等一下啊。”叶其行略显笨拙地来回倒腾保温杯里的热水和塑料瓶里的矿泉水,搞出一杯他觉得温度适中的水,又在水杯里插了根吸管,这可是他网上搜来的经验。
“你要是做护工,我给你五星好评。”叶纪知声音带笑,显得懒洋洋的。
叶其行也笑了,一手帮她托着杯子,一手撩开她额前的发丝,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色,说道:“医生说你磕到了头,有轻微脑震荡。”
叶纪知安静地听着,头依然昏沉沉的,四肢也没什么力气。
“我爸晚上再来看你,之前你还睡着,我不放心离开。一会儿会有护工过来,我不在的时候,护工会陪着你。”叶其行不甘不愿地汇报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公司出事了,他不能时刻陪着纪知。
叶纪知发现自己左手外侧也有一处包了纱布,回想起来这是挥包砸詹文的时候伤到的。她闭上眼,摇头叹了口气,可能是事情太过突然,也可能是她伤得不重,她对詹文的残忍行径此刻好奇大过了愤怒。
叶其行立马猜到她在想什么,用不容商量地口吻说道:“监狱和精神病院,你给他选一个。”
还没等叶纪知回答,叶其行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一眼,快步走到病房门外去接。
很快,他又回来了,叶纪知见他怒目金刚一样地走出去接电话,又一脸茫然地举着手机回来,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叶其行看着她,有些踌躇地说道:“……詹文,自杀了。”他昨天气得牙痒,一腔愤怒堆积在胸口,睡梦中都想了一个又一个的报复方式。没想到如今一大早接到消息,詹文已经自杀身亡。
死亡稀释了叶其行的怒火,也稀释了叶纪知的鄙夷。她愣了半晌,也有些茫然,一时间默默无言。全球每年约有超过70万人因自杀失去生命,相当于每40秒就有一个人自杀身亡。詹文不是第一个加入这40秒大军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既然想死,还跑什么跑。”叶其行两腿岔开,坐在自己那张床上。
叶纪知明白他在故意逗自己,冲他勉强地笑了笑,感觉伤口有些疼。自己算是运气好,刀伤没有伤到内脏,如果运气不好,也不知如今会是什么样。方才阿其让她在“监狱”和“精神病院”里二选一,假如詹文没有自杀的话,她一定送他去精神病院。她还有节目要做,詹文给她添了大麻烦了。
不过,假如她有机会送他去精神病院,那他也就不会死了。
叶其行起身走到洗手间,不一会儿嘴里叼着一根牙刷冒出头来,呜呜呀呀地也要和叶纪知说他上午要开什么会、开到几点、他大概几点过来刚好陪她吃午饭。
叶纪知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其行聊着。
过了半小时左右,护工来了,叶其行留下一堆嘱咐,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叶纪知望着窗户的方向,尘埃在光照下狂舞。她和詹文这短暂的缘分,因为死亡相遇,也因为死亡结束。
大学时期,她曾经去过一个学弟的葬礼吊唁。明明叶其行才是和这位学弟同届的,却没有被邀请,她很好奇那位郑同学的父母是按照什么标准发吊唁邀请的。原本叶其行坚持要一起跟来,结果被叶戎海临时拉去出差。
地点是在叶纪知儿时熟悉的城市,学弟的家人很妥帖,给离得远的人定了前一晚的酒店。然而她满腹心事,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叶纪知来到郑家附近,先远远地望了望。郑家大门外各种了一棵罗汉松,一面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墙下横摆了一排盆景,都被罩上了防寒罩,看不出是什么。似乎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现在来来往往的人多,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不管怎么注意,也还是难免泥泞。
叶纪知缓步走过去问候郑逢浅的妈妈。郑太太的头发就像地上的泥雪一样灰败,说话声中带着鼻音,她双手紧紧握着叶纪知的手,握手的力度所传达出的绝望让叶纪知心情激荡。叶纪知咬着唇直直地看向郑太太,眼睛不自觉也蒙上一层泪水。
郑妈妈眼睛通红,一脸的哀痛,她望着叶纪知,是个漂亮的孩子,她就是想看一眼儿子再也看不见的未来。
“阿姨,节哀。”
那天从陵园离开后,她又回到了酒店,续订了一天,在床上昏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后,叶纪知拉开窗帘,眼前是茫茫一片黑夜,只有散落的灯光显得有点活气。在房里待着实在憋闷,她抽出房卡,带上房门,打算去河边走走。走出酒店旋转门时,遇到有人在抽烟,她去借了一根。
叶纪知沿着石子小路慢慢往河边走,路边的每个路灯和同伴之间都有着长长的间隔,散发着昏黄的灯光,路的两边各有一排她总是忘记如何分辨的迎春或连翘。她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缓缓四散。
十五岁那年,她经常往河边跑。当时,她每天从各个渠道打听消息,一听说有人自杀就赶过去。叶其行每次都陪着她,去了无数次淀川。直到有一次,她呆站在河堤旁半晌,冻得快要和世界融为一体,她好像看清了这件事的结局,喃喃对自己说道:“再也没有人叫我沐沐了。”
她出生的时候是早产,在婴儿保温箱里住了很久。姥姥一直坚持要给她取一个贱名,纪枫跟她较真儿,说:“这么可爱的孩子越叫越丑怎么办?”其实纪枫偷偷跟她讲过,她就是嫌贱名太土,叫不出口,最后定了小名“沐沐”。叶纪知一直想等到长大后的某一天,她也要偷偷告诉纪枫,自己觉得“沐沐”也很土来的。
“你还有我,沐沐。”叶其行就在她身后,目光执拗地看着她。从那时起,叶其行再没叫过她姐。
那是纪枫失踪的第一年。
当纪枫第一天晚上没回来时,叶爸爸还不在家,她和叶其行吃过晚饭,一起写作业。叶其行龙飞凤舞地解答着他的数学题,纪知则在一旁握着笔发呆,她心中突然有种难言而又隐约的冲动,忽然特别想见到纪枫,想出去找找她。她经常会有这种莫名的冲动,在那场爆炸案之后。
连着两天,纪枫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而叶爸爸已经出差回到家中。他的脸色极其阴沉,一连拨了几通电话。纪知感觉他的愤怒比担心更多。
对于叶戎海来说,比起女人,他对孩子更有感情;但比起孩子,他对女人更加宽容。总之,谁在他那儿都讨不到便宜,只能各取所需。但叶戎海的宽容也有一定的限度,纪枫的失踪就超过了这个限度,让他很是恼火,很丢面子。在他看来,人在外,靠的就是面子。
“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派出所的民警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小姑娘。
纪知想了半天,答道:“没有。”
“通过监控调查,我们查到她最后的行踪,是去派出所给你改了姓。”民警对面前的三人说出他们目前掌握的信息。
叶戎海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认为这更加证明纪枫是有意地、主动地离家出走。他想不通纪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搞失踪这种把戏,她哪怕留个消息把事情说明白,也比这样直接消失强。
而纪知一时间愣住了,她似乎很久才从警察的话里回过神来。她感到一阵反胃,她咬紧牙关压制住喉咙处的不适,但胃抽痛得她无法呼吸。她紧紧攥住叶其行的袖子,强撑着不想失去意识,可惜她没撑住,眼前一片空白,失去了知觉。
醒来之后,她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如果死亡算一个人生命的某种句点,失踪就像是一条有无限可能性的射线,纪枫的存在变得不死不活,他们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叶纪知凝视着流淌不息的河流,河面上映着碎碎的月光,一呼一吸间产生的波纹招惹着人们的眼睛。河边还有未化的雪,让她想起某本书中的一句话:“那些事情应该让他感到难过,可他没有。他虽然没有感到难过,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无药可解。
叶纪知想,也许爆炸那一天,她也应该在那家火锅店。
昨天早上吃饭时,叶戎海突兀地对她说:“纪知啊,该让你弟弟找个对象了。”
这话说得微妙,叶纪知听得心惊肉跳。
叶纪知其实知道自己在叶其行面前很任性,但面对叶戎海她却从不任性。她刻意将目光直视着叶戎海,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些,乖巧回答:“好啊,我可以帮他介绍。”
叶纪知越来越靠近河边,她知道有些河流表面平静,但下面会有凶险的暗流,假如走进去,会被河流卷向何方?会不会有水草缠绕?淹死在河中,会是什么感觉?
她经常会想,是不是她过早认识了死亡,又或者是她一直妄想着去了那个世界,等着她的就是一家团聚的美好画面,所以死亡对她而言很有吸引力。
她开始闭上眼睛,试着感受死亡。
耳边突然传来石子被碾压的沙沙声,叶纪知睁开眼睛,倏地将视线移过去,是方才借烟给她的那个男人。
詹文看着眼前的女生,暖黄色的光照得她温柔又寂寞。她看起来那样单薄,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冷淡的眼神,凛然不可侵犯。借给她的烟夹在纤细的指间,看起来不像是抽烟,更像是在用点燃的烟计时,只是看不出她希望那根烟燃得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小名那里纯属情节,不是真的觉得“沐沐”土的意思。)
(《最后一场雪》:“那些事情应该让他感到难过,可他没有。他虽然没有感到难过,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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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参加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