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解剖一个人,这样就不用解剖自己的人生。
柏明市的风温热潮湿,掠过波光粼粼的淀川,扫过人来人往的大街,来到嘉瑞大楼的楼顶。一簇黑影蜷缩在半身高的墙边,后背紧贴着墙壁。
黑影正是被警方追捕的詹文,他神色黯然地看着云朵飘过来又飘走,看着远方的灯一个接一个地灭掉,就像世界在一点一点向他关闭。他翻过楼顶的半截墙,已经在墙和护栏之间躲了很久。夏天的日照很长,他熬走了白天熬黑夜。原本是想等到这座城市静下来,然而他发现根本没有安静的时候,人类聚集的地方有着永恒的喧嚣与浮华。
等到夜晚的空气终于凉爽一些,詹文一手摁着地面,一手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手心粘了厚厚一层沙砾。他望入黑夜中的万家灯火,不辩方向,再也找不到心中想看的地方。
眼前的黑夜让詹文想到遇见叶纪知的那个夜晚,她看起来那么孤独,他们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回到酒店之后,叶纪知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温柔的、不可企及的朦胧形象,是他一直渴望的超然物外的感觉。虽然当时不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份,但詹文是去办新书分享会的,于是他找了个借口,对酒店的员工说想要送书给那位女生。很巧的是,酒店的员工对叶纪知同样印象很深,他们虽然没有叶纪知的地址,但知道她是哪所大学的学生。她来参加同学葬礼的,而且酒店里有不少入住人都是同一所大学的。詹文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高空中低啸的风声唤回了詹文的思绪,时间流逝,不允许他过多回想。他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已经开始透出丝丝晨光,看得他心有触动。他虽要放弃生命,但还不至于蒙昧不识美,他愣愣地看了半晌,不禁轻嘲地笑了自己一声,真是要死的时候,看什么都珍贵了起来。
今天以后,所有人都会开启新的一天,只有他,不再有明天。
他回忆起小时候一家人去草原旅游,他在几个帐篷间绕着跑,跑到一个牧民的帐篷前,正遇到牧民在杀羊,一刀下去,喉咙放血,把他吓得直做噩梦。当时爸爸骂他是“窝囊废,男孩儿要有男孩儿的样子”,摁头逼他看。他不愿皱着一张脸硬看“屠杀”,心中又丝毫不服爸爸的判定,类似场景几乎成了他的心结,每次看到都勾起回忆。书上说屠宰讲究精准下刀,倒提放血,如果刀法不好,动物反受折磨。但这些都不能消解他常坠入深渊一样的噩梦,那种感觉不再是恐惧,而是厌恶,厌恶自己不够强大,陷入他人言语的地狱。
詹文至今都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有一天毫无征兆地自杀。如果是因为和爸爸吵架,那不是经常发生的事吗?那种难以言说的迷惘,让他好一阵子都不知道如何为妈妈的死而伤心。
妈妈总说人有原罪,活着受罪。但是詹文觉得,人生下来是没罪的,这日子过着过着就有罪了。蓦然间,他觉得日子过得好辛苦,什么都抓不住,那他起码可以选择不受罪。要说还有什么惦记的,他想到了叶纪知。她和自己同命相怜,他想要在死之前帮叶纪知一把,女生总归比自己胆子还小,不想活都不敢死。
但在坠落的那一瞬间他想到:我又窝囊了,没能给叶纪知痛快,反而让她更受折磨。还好,我和她之中,有一个人还有机会。
詹文想得没错。他一厢情愿的“拯救”行为,害得叶纪知原本就惨淡的一天更加急转直下。
夏日酷暑,今天的天气预报最高温度近四十度,上午十点钟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一大早,叶纪知就来到曲梦的公寓帮忙收拾行李。
叶纪知斜坐在卧室床边,身影被笼罩在一半光影一半阴影之中,后背微微弯曲,隐隐显出T恤下的曲线。她默默叠好手中的茶色风衣,弯腰放进脚边的行李箱里,这是最后一件。
她起身沿着过道走向门口,靠在门框旁,打量着熟悉的客厅,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看着很残酷。平时也没觉得曲梦东西多,但此刻屋内经过一番整理,骤然空荡了许多。明明那些装饰摆件各个都还在原位,沙发、桌椅被罩上了粉色的防尘罩,曲梦美其名曰“图个吉利”。
叶纪知的朋友不多,仅有的同在柏明市的曲梦又要远赴法国精进厨艺,她再不能懒散地赖在这里的沙发上,央求曲梦给她投喂:“曲梦,我想吃可露丽。”“曲梦,猫舌饼没有啦。”
曲梦正在洗手间叮叮咣咣地收拾东西,却一心二用,她听到叶纪知的动静,从门内远远看着叶纪知怅然若失的模样,笔直单薄的身影让人心疼。叶纪知问她“曲梦,你为什么要去法国啊”的时候,她还试图哄她“你喜欢吃法餐啊,我去学”,事实证明不要和用“嘴巴吃饭”的人争论什么,叶纪知一句“可我更喜欢你能陪着我”,把她打得溃不成军。
她们现在站的距离,是这间屋子能把对方放在视线范围内的最远的距离。好奇心让她想等待看看纪知是否会有更浓的情绪,但她怎么忍心呢。
曲梦深吸一口气,手中举着几个瓶瓶罐罐,动作有些夸张地往客厅走,边走边说:“不要一副这种表情啦,年底我还会回来呢。”
叶纪知看着她,嘴巴微抿,缓缓点头,冷艳地面孔被软化成一股温情。
“舍不得我走?”曲梦用肩膀撞了撞叶纪知,扬起眉笑着逗她,试图打破伤感的气氛。
叶纪知被她问的嘴巴一撇,嗓音比以往显得柔弱很多,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你想要我哭吗?”
“别别别,我是想要——”曲梦把手里东西都放好,叹了口气,她又能想要什么呢,只好一心虔诚地说,“我想要你——身体好,心情好,事业好。”
叶纪知搭了把手,帮曲梦一起使力往下压着行李箱,她强撑着笑容说道:“应该我先祝福你的。”
箱子终于锁上了,曲梦直起身,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的嘴是开了光的反面效果。”
叶纪知勾起嘴角,低头看了眼腕表,问道:“你叫车了吗?”
“叫了,应该马上要到了。”
两人把行李箱推到门口。
也许是因为叶纪知感冒了,看起来十分脆弱。曲梦看着叶纪知,忽然十分放心不下,她不厌其烦地嘱咐道:“有事情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就算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也能出个主意,不要老是自己憋着钻牛角尖。多出去走走,多晒晒太阳,不要老是闷着。密码还是老样子,你万一有需要,就来我这里。”
叶纪知眼睛渐渐绷不住的酸,伸手去抱曲梦,久久才放开。
把曲梦送上车,看着载着她的那辆车逐渐远去,汇入洪流之中,叶纪知默默收回目光,沿着小区外的小路散步似的往大道上走着。
曲梦已经在人生的岔道口做了选择,而自己一直靠着对世间的丝丝留恋和对未来无数可能性的希冀,持续着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她把原本应该绚丽的时光过成了灰色,却至今还没找到让她觉得人生可以不要这样子过的动力。
浅咖色的小区外墙此刻看起来格外厚重,看得她心情不好,没一会儿就不想再走。她拿出手机叫了辆车,准备回家休息。她今天请了病假,也不用着急回台里。
叶纪知懒懒地靠在车后座上,好友飞往异国,让她有种若有若无的愁绪。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体温又回升了。怕曲梦发现自己还在发烧,她在来曲梦家之前悄悄吃了一颗退烧药。
叶纪知希望感冒能尽快好,她策划的节目开始排播,预告也已经播出,她想用最好的状态去呈现。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策划,甚至为此学了手语,她都没想到自己体内能迸发出如此热忱。
出租车上放着音乐节目的广播,传来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叶纪知一路出神地听着。当靠近小区大门的时候,车速渐渐放慢。路两旁树荫绵延,但地面折射的光线依然十分刺眼,视野里忽然冒出一个眼熟的身影,叶纪知心中叹了口气,这种天气,还站在太阳底下。
“师傅,就停在这里吧。”本来她还想少走几步路的。叶纪知打开车门,解锁手机准备付款。
事情就发生在她下车后,当刀捅进来时叶纪知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下意识挥包砸向詹文,尽管身体的防御机制让她的痛感还没有那么剧烈,但手臂的力量依然不堪一击。
詹文抽出刀,用胳膊挡了一下砸过来的包,两人这才对上眼神。
他疯了?!
“你……”叶纪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她想不出詹文在发什么疯,事情太荒谬了,导致她下意识地摇头。
詹文古怪地望着她,叶纪知很少像现在这样流露出受伤的小动物一样的脆弱神情,她看向自己的瞬间,是那样无措惊慌,就像记忆中迷茫的羊羔。他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血液像要失控一般疯狂流动,他被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念头吓了一跳——他一直都渴望伤害她。
出租车司机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已经吓傻了,根本无力去阻拦。眼看自己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只好疯狂按着喇叭,车子瞬间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响亮哨声,他猛地把头探出窗外,冲远处的保安狂喊,几乎声嘶力竭:“喂!喂!你干嘛呢!救人啊!”
两种极其撕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詹文反应过来时,手中的刀已经掉落在地,他顾不得捡,两腿发颤,转身慌乱地狂奔而去。
保安远远听见,撒腿就往这边跑。
叶纪知冷汗直冒,伤口血流不止,她捂着伤口冲司机喊出“医院”,然而声音已不成形。伤口处的疼痛从麻木变得向全身叫嚣,疼得她感觉自己被人撕成了两半,接着就陷入昏迷。
保安揽着叶纪知的肩膀把她抱上车,惊悚地看见血从腹部晕染了一大片的衣服,滴落在地面上,血迹斑斑。他接过司机递来的毛巾,捂在伤口上。
到了医院后,叶纪知被推进手术室,保安立刻拨了个电话出去,迟迟没有人接。他紧握着手机,两手焦躁地上下晃动,忽然想起自己还存过一个人的电话,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