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公子,你这招可真够厉害的!我还没见过跟真人一模一样的傀儡术呢!那人脸都被吓成猪肝了,又老又臭哈哈哈哈。”
在最后一道城墙的大门旁边,三人一妖即将分道扬镳。
童藤冷笑:“让他瞧不上傀儡术,人人都会不等于人人都精,真把傀儡术当成一学就会一会就通的烂大街把戏了?”
“不过他们竟然让你去看地牢,我怎么听这口风,像是最辛苦也最危险的工种。”宁会揭一手拽着根牵引绳,一手安抚地摸着烦躁的小黑,“好了好了,他们非让我给你套上项圈才给进城。等会儿到地方了我立刻给你摘了,好吧?”
“辛苦就辛苦吧。能进来就不错了。”童藤忽然放低声音,“他们不是说地牢里关的全是犯事的猎妖人?如果童萝和大哥他们也来了王都,我总感觉他们很可能会在那里。”
都烟子摇了摇头,不予置评。大概这就是对亲兄弟的了解吧。
“这……那如果他们真在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见机行事吧,未来一切都不好说。倒是你,一个普通人去全是妖的地方,能行吗?”童藤担忧道,“还有那位,你确定他夏至前能到王都?”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具体能不能做到,我哪敢让他跟我做担保啊。而且他这人性子你也知道,反复无常出尔反尔都是常事。”宁会揭苦着脸,不过眼神始终坚定,“不过既然他这么大费周章,把我们这么多人搜罗起来都要推到王城里,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童藤嗤笑一声:“是啊,他一定会来的,哪怕是来看热闹。”
话是这么说,童藤自己心里其实也是相信妖七必会履约。毕竟那只大妖一定会带着童芜来王都。
想到这,他脑子忽然像被一枚巨大的针贯穿而过,只剩下一片冰凉蔓延的刺痛和白光覆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抬手用手掌根按住太阳穴。
都烟子听声辨位,立刻上前托住他倒退的后背:“头痛又发作了?”
说来也奇怪,每次脑内一想到有关“大妖”概念时,童藤脑子原本浮现出的是三年前大哥婚礼上带走童芜的那只大妖的人形形象;
可自从上次跌落悬崖被救后,他脑子里的意象总会被剧痛和白光占据——他总觉得不该只有一片空白的强烈光芒,自己脑子里似乎闪过一些其他形态色彩,可是他怎么都记不起来。
都烟子怀疑是自己在五面蜂妖的巢穴坍塌时为了保护其而留下的后遗症。虽然时间确实吻合得上,但童藤还是觉得解释不通,毕竟自己其他地方都好好的。除去自己之前被鸭妖毒蚀后用灵肉互生留下的带疤右手。
听到都烟子的问询后,童藤脑子里翻江倒海的白光与疼痛立刻停止,仿佛一场了无痕的梦寐所遇。
每次都是这样,不管头痛发作得多厉害,只要自己被触碰或被大声呼唤,就能立刻停止。
童藤清醒过来后,拍了拍都烟子的肩,示意自己没事。
自己这状态可不行啊。这段时间他已经有意识地开始训练控制自己别想有关大妖的事,但人的思维可不是被套上项圈的大白鹅、生拉硬拽就能扯到规定路径上的。他只能高度专注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尽量不去想童芜和大妖的事。
“三个人感情这么好?腻歪什么呢,赶紧各自归位去隶属的司部!快点!”
听到旁边传来的催促声,三人简短道了别,就要分开。
宁会揭突然一手一只、分别用力地捏住童藤和都烟子的手,小声道:
“童公子,道长,我们进去后都会处于严格的监视和管理下。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去处,如果你们有关于宁阀的消息,可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啊。我知道你们想要的消息,也会设法让你们知道的。”
童藤严肃道:“嗯好。我们就算了,你一个普通人,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活着最重要。”
宁会揭眼含热泪点头,又饱含期待地看向都烟子。
“知道了。”都烟子都不需要看就知道宁会揭现在必是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简短地回了句,就想抽出手离开。
“道长……”宁会揭其实也没什么话好交代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再多喊几声。
都烟子清冷倔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落进宁会揭的眼底,令其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和愧疚。确实,自己都把当年的事坦白了,怎么还能指望小道长待自己一如往昔呢?
他立刻松了手,悻悻地双手攥住牵着大白鹅的绳索,转身道:“那我走了。你们保重。”
“你,”谁料都烟子竟开口了,“必须活着回来。当年的事,就算我找到司家人问清楚了也不算完。你别想逃避。”
宁会揭低着头看脚尖,用力在地砖上蹭了蹭鞋面的灰:“…诶。”
---
“诶,叫你呢,新来的。拿着。身份令牌,丢了有你好果子吃。”
童藤一抬手,在空中阻截到一块飞来的碧玉令牌。
他定睛细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怎么跟猎妖大会上的令牌式样几乎一样?
如果他没记错,这块令牌的式样当初是由……
“发什么呆呢?没见过真玉啊?瞧这点出息。赶紧系到腰带上,系紧点,丢了你脑袋都不能丢了它。”
一个腰间同样挂着碧玉令牌的人嘴里叼着根草叶、咋咋呼呼地走过来。童藤低头顺从地系上。
“叫什么?”
“…佟二。”
“行。我叫刘虫樟。虫子的虫,樟树的樟。我跟你说,这个‘樟’字可难写了……喂,新人,你摆什么脸色?”
“我不叫新人。我叫佟二。”
“看你这表情,以前是不是念过书会识字?”
“马马虎虎读过几天。写自己名字没问题。”
“那你写给我看。”
“你手上不就是登记我信息的纸?”
“我不识字。除了我自个儿的名字,其他都不认识。”
“行。我指给你看。”
费了一阵功夫,刘虫樟十分认真地记住了童藤的化名。不是认字的那种记法,而是认图形的那种。
“可以了。”刘虫樟不无得意地说道,“这下以后如果上头发什么东西犒赏,我就能从名单里认出你的名字。到时候叫你一起。”
童藤开始觉得这人有点意思:“那如果上头发的是惩罚的告示指示呢?”
“那我更要认出你名字啊。”刘虫樟吓了一大跳,赶紧呸出自己叼着的草叶,“别看我俩现在等级一样,但身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这块令牌上刻着的数字肯定是比你这块上的小,越小越尊贵。而且你被分到我手下,以后但凡是戴绿牌子的人,你只需要听我的,其他人差不多糊弄过就行。懂不?”
童藤看了眼他的令牌上浮雕的“柒捌”,又看了看自己的“壹贰贰”,道:“懂。”
刘虫樟十分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你话挺少,干起活来肯定麻利。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哦。”
刘虫樟立刻不满意了:“什么态度?你要说谢谢!再不济也得说个嗯字啊。”
“谢。”童藤现在的眼睛都懒得放在刘虫樟身上了,他在四处打量观察并尽可能多地记住目前所处地牢的细节。
“……行,看出来你今天挺累,眼珠子都稳不住了。本来我是打算先领你逛一圈我们负责的囚区,认认几个‘榜样’的脸,看你这样估计也是记不住的。得,我先带你去寝区吧。”
“等等。什么是‘榜样’?我不累,不用休息,你直接跟我讲作工内容吧。”
“可以啊,我果然没看错你。但我还得说一句,你这人虽然对作工很上心,但对人态度可是真不咋样。别误会,我这不是批评你,说实话,对付那群犯人,尤其是里面的刺头和‘榜样’,你就得这种不冷不热、保持距离感的态度。不然不好笼络、更不好管理,干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又得用好他们、又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脸……”
刘虫樟的话就像虫洞,一旦发现就近似于无底洞,而且四通八达的,经常讲一块东西讲到一半、又开始深入讲解起分支内容,得扯半天才有机会扯回原道。
但对眼下的童藤来说倒是挺实用的。他就爱这种人生地不熟环境里话痨的。除了某人。
一想到那张格外会攀扯套近乎的笑嘻嘻的脸,童藤就感觉自己头又开始疼了——不过这次是头顶疼。被怒火烧的。
“……对刺头,我们要‘管大于用’,因为这群人往往灵力出众或术式奇诡,但往往也是反抗性最强的,有些人甚至根本没法对话,说多几句就要砸术式,好在我们这的栅栏取材自特制的消灵石,上面还附了各种灵力的隔绝术、啊也就是护盾的变形。那些刺头一开始还坚持不懈地想暴力越狱,但后面发现根本没用!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有用,整个囚区就是从消灵石矿里挖出来的一块啊。所以现在行为激烈的刺头基本越来越少,很多刺头每天都在混吃等死,能干出的最过激的事就是抢同牢房的狱友饭吃……”
“为什么要抢?”
“呵,你这话说的,难道你在外面讨生活时就不用跟别人抢饭吃了?哪怕是明码标价的地下集市,你不也得抢着揭告示吗?更别说后面的猎妖物、拿悬金,每一步都迟不得,一步慢步步慢。你以前在哪过活的?竟然能混到现在。”
“……我群山里长大的,没几个人,全是妖。从小吃果子喝泉水长大的。”童藤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因为他觉得自己说的确实都是实话啊。
不过说完后他还是感到一阵恶寒。因为觉得这种把真话说成假话的方式像极了某个让他天灵盖着火的人。真是冷热交困啊。
“啊,那你运气还挺好的。竟然没有在灵力初萌发的阶段遇到厉害的妖吗?”
童藤正想着怎么圆过这个谎,刘虫樟就已经翻篇,开始讲起‘榜样’来了:
“不过抢饭吃也属于‘偶然布置’情况啦。一般来说,虽然不会让他们吃得脑满肠肥,但也不会半饥半饱,最近属于这个阶段,所以他们抢饭吃的情况频发点,以前本来还没问题,现在出了事,以后估计不会实施了。再说这个‘榜样’,跟主动挑事反抗的刺头不同,他们基本上是因为形迹可疑、朝廷想确保他们不会有下一步危险动作,所以抓进来的。这群人跟刺头不一样,属于是消极抵抗类型,所以一般在各个牢房都会安排一个,毕竟不能全是暴脾气混在一起……”
“呃等下,我没理解错的话,意思是被抓进来的‘榜样’并没有直接干什么,只是看起来鬼鬼祟祟就被抓进来了?”
“对啊,这不是很正常?”
“……”
“不要这个表情嘛,你要是经常摆出这种脸色,被别人看到了,就得说我对你的入职训练不到位了。你得这么想,如果你在你家门口发现一个人经常路过、还在你家周围干些莫名其妙的事,你会不会把他抓起来?”
“这是两码……”
“这就是一码事。”刘虫樟的语气忽然凛然而郑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的工作就是消除这片土地上任何可能导致危险叛乱的因素。”
“消除”吗……
童藤脑子里忽然闪过几行字,是城门口那一排布告栏上密密麻麻的黄纸黑字,所有字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此刻恍若像刘虫樟识字只认外形不识笔画,像无数车轱辘印交错碾压而过,只剩下寥寥几个勉强还能辨认的词跳跃过去:“妖”“猎”“人”“减少”“引导”“驯”“而”“化”“之”……
“喂,佟二你怎么了!快过来啊,我带你检查点名过流程!”
遥遥地,传来刘虫樟呼唤自己的声音。
童藤梦游一样地走过去,听他安排。
“记住了,点名‘点号不点名’,但你也不能只报数字,必须牢牢记住每个号对应的人脸。你刚来,给你五天时间,把自己负责的二十个牢房里的两百个囚犯的姓名和脸都记清楚。”
童藤刚想抗议,但刘虫樟已经自顾自点起来了:“柒壹!”
过了好几秒,黑洞洞的牢房里才传来一阵混着打嗝声的长长的“到嗝——”。
刘虫樟打了下响指,贴着牢房栅栏外部悬挂的两个罩灯立刻亮起,照亮里面所有人的脸。
童藤快速点了下,刚好是十个。
“柒贰!”
“到。刘老大,今天你带新人过来认门啊?”
“是啊。少说有的没的,我看你嘴边全是馒头屑,你和柒壹是不是又抢别人东西吃了?”
“冤枉啊。”柒贰号笑嘻嘻地扑上来,抓着栅栏使劲往外瞧童藤,“小神医最近胃口差,我替他吃的。”
童藤不由自主地皱眉、往后倒退两步。这眼神……说得难听点,就像要把人衣服扒下来再把两个眼球塞进去看一样。
看着后退的童藤,柒贰号发出了“嘿嘿”笑声。
刘虫樟似是浑然不觉:“哦对,你提醒我了。‘榜样’最近想开没?我这接到新通知,三头蛇没了,驯妖人招录标准换了,他说不定能出来。”
“他啊……”柒贰号耸耸肩,“您老还是自己点名到最后时问吧。我们这种人跟他说不上话。”
“呵呵,瞅你没用的。柒叁!”
“呼——噜~~~”传来带着尾调的打鼾声。
牢房内发出一阵爆笑。
“刘老大,柒叁睡美了。”
刘虫樟翻了个白眼:“德性。每回查监点名都睡是吧,真睡装睡?”
看得出来,这位刘老大和他负责——当然很快就是童藤具体负责了——的犯人们关系都处得还可以。这点的确在童藤预料之外。
来这里之前,童藤感觉到不会有什么体面轻松的活儿等着自己,来了后看到这作工环境,更是意料之中。
但单就目前他看到的人来说,氛围好像还不错?虽然可能只是自己运气先好一阵,说不定后面就全是烂人破事了。
“喂,你叫什么呀?”柒贰号此时把鼻子挤出栅栏中间,鼻头肉不断拱耸,像是在拼命嗅着什么,“我是柒贰号周灯,这个牢房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我。”
童藤理都懒得理他。拉着脸,只顾着借亮起的罩灯光往里看其他人。
如果是以前自己还有几分兴致逗逗他。现在?呵呵。他被“开玩笑”开怕了。
周灯讨了个没趣,但也不恼,只歪嘴哼笑了一声,慢慢地往后退回黑暗中去。
刘虫樟的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捌拾!”
“到。”
目前为止最正常的一个到。不是很大声,但清晰及时,没有乱七八糟的长嗝响鼾。
刘虫樟开始为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指标,进行游说:“捌拾,别整天躲在角落里。你知道规矩的,我看不到你脸没法确定你人还在,点名就不算完成。快。”
柒贰号周灯的声音此时从同一个方位的黑暗中响起,像没洗且过夜的猪肉汤面,积满了油花:“小神医没吃饭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别推辞啊,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就在这时,牢里一直在打鼾的那个声音骤然停止。
童藤注意到停止的那刻,牢房内全部声音都忽然消失了。
看来睡觉的这个是这里的老大啊。童藤眯起眼,想尽量看清这个靠着岩壁侧睡的人的脸。
“不用。”
“那好吧。你自己走。”周灯似是如释重负,赶紧悄悄缩回另一边的黑暗角落。
这下是刘虫樟担心了:“捌拾,你眼睛不行,记得摸着岩壁走啊。”
“嗯。”
忽然停止打鼾的人此时翻了个身,继续鼾声如雷。
童藤也趁机看清并记住了他的脸。鼻尖上有个蓝色刺青,形状没法看很清楚。
他太专注于看这位牢房老大的脸,以至于当他回神转头、看到已经静默站立在栅栏旁边听刘虫樟说话的“捌拾”的脸时,没有心理准备的他近乎是接近惊吓地大叫出声。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