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欢意现在的心情可不想好好打招呼。她直接先抬脚踩上辛须尝的腰部,却被脚下没有光晕护体、只有皮肉硬抗的触感给惊讶到。
“你没有灵力……哦,是被我踩碎了。”
玉欢意的脸色却没因此而缓和。虽然知道对面肯定会踢个最菜的过来,可这也太菜了吧,自己都还没动真格,直接光晕碎一地。
辛须尝气若游丝:“大姐,美丽的、好心的大姐,您能先松开脚吗?我就是个文人,跟他们那群只爱动粗不爱讲道理的不一样。”
迷雾中立刻传来一片痛斥声。
“说什么呢!”“呵真没良心。”“朝廷奸细果然不是好东西。”“枉费关清之当时还救下你呢……”
不知是否玉欢意的错觉,在前面的骂声中,脚下的男子越听越愤慨,嘴皮屡次像油锅里的鱼嘴一般翕动、似是想还嘴,唯独听到最后一句时泄气低下了头。
怎么感觉这人质是真的没用呢,不仅灵力微薄,还和自己的同伴关系处得很差。
玉欢意拔出卡在案台上的菜刀,自然地贴身垂手,让辛须尝保持在一抬头就能看到菜刀锋芒的角度。
“你们还想不想谈?派个随时能舍弃的人过来?”
这次烟雾中发言的声音玉欢意听出来了,是最先用刀鞘偷袭自己的那小子。
“我们要真不想谈,你以为你和你的猫还能全须全尾站在那儿?我们这么多人,想搞定一人一妖还是很轻松的哦。”
呵呵,这人一定是个死后嘴比身子硬的货色。玉欢意边想,边说道:
“你们到底来这干嘛?我看你们还算有点理智,不是见驯妖人就杀,那是为了对抗朝廷?要真是这样,你们根本不该这么早动手,打草惊蛇,现在估计已经有一群人被刚刚逃走的人引过来了。”
这次不是烟雾里的人回答她,而是她脚下的人答道:
“他们的确是要对抗朝廷的人。”
烟雾里马上传来一片鸟语花香。
辛须尝不理,提高音量和玉欢意说道:“但他们也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虽然都下手毒,个别人还是有尚未泯灭的良知的……咳咳,大姐,好心的大姐,你真不用踩着我,就我这点灵力,站你背后都碰不到你一根毫毛。能不能让我先站起来?”
紧接着,他以脸贴地,格外无助和脆弱,越说越没力气、越说越小声:“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对上苍,不,对岁月、对历史发誓,以供史殿十二采史官之一兼下任监史尉的名义,绝对保你全身而……”
话还没说完,辛须尝的肚子一痛——他直接被玉欢意放出的一条烟雾从腹部提揽起来,感受堪比被一个彪形大汉拦腰卡在肌肉肘里挤压。
“闭嘴。有人来了。敢出声我现在就把你做成柴火。还有你们,也跟上!”
辛须尝向来是能识时务之俊杰,立刻闭嘴,任由玉欢意的灵力抬着自己翻过后窗。期间后背还被扔上一团不断抖动的毛茸物。大概是那只吓坏的猫妖吧。
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比之前整天都呆在水蛭堆和其排泄物中更差了。
明明已经回到了王都、离归部只有一步之遥的辛须尝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稍微反抗质询的力气都没了,只想垂着四肢随波逐流,看看这场闹剧的洪流能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站在离门较近的其他人听到这话就急了,因为他们也听到了外面有一片纷杂的脚步声和话语迅速朝这里逼近。
“喂,去哪里……算了不管了,跟!”
“别忘了还有关清之!这次谁背?”
“我来我来。”
“还有水蛭!”
“对对。”
玉欢意听着身后一片手忙脚乱的七嘴八舌,眉毛是越拧越紧。辛须尝同时感到勒着自己腰部的烟雾也越来越紧。
“大姐咳咳,可以放松点吗?”辛须尝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痰和血都要被挤出来了。
玉欢意没理他,只顾着继续往前奔行,留给他的只有在风中飘散的脑后碎发。
辛须尝实在受不住。主要还是因为这几天吃的都是纯正的生鲜食品——生的海鲜,还是带着海水原液版的,导致他原本还算耐造的肠胃变得脆弱敏感,再被烟雾压下去,自己真要两头吐瓤儿了。
辛须尝觉得,自己虽然命途多舛屡遭出卖,近月来王爷的欺戏和猎妖人们的辱蔑令他备受打击,但自己还是保有做人的最基本尊严的。他绝对不能在已经进入王都、胜利的前夕当众上吐下拉。
这还不如杀了他,因为一旦这消息传出去,自己以后的日子真不如死了。爷们儿要脸。
想着,肺部和胃部像是两块原本质地不同但硬被捏在一起的黏土,在体内纠缠排斥。他开始打嗝,气泡急速涌出喉咙的同时还带动胃酸的翻动。
真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赶紧开口,压着巨大的恶心说道:“这里是花碑园,草木亭台皆是岩石而且布局疏朗,你别想着在这里的假山石里躲,要是有人群经过,一眼就能发现里面有人。听我的,从北边的溪涧瀑源出去,那里的石瀑背后有个小山洞,是紧急情况下用的,没多少人知道,沿着山洞走几百米就能出去。”
他的话显然奏效,玉欢意开始扭头正眼看他。在她开口说什么前,辛须尝抢先道:
“别问我是不是真的。听你刚刚的话,你是刚来没多久的驯妖人吧?那也该知道花碑园的构造,就两个出入口,另一个出口肯定早被堵了,再躲能躲到哪去?而且你在牲谷殿工作,怎么还违规私自带着妖宠呢,这事要是被发现了可比在牲谷殿打群架性质严重得多。我命都在你手上,怎么敢对你撒谎?快去我说的地方!”
玉欢意反应过来辛须尝是在指趴在他背上的毛茂,但也懒得反驳,只道声“行”,便匆匆改道去被北边。
距她只有十步之遥的众人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就是匆忙赶路间没法听清辛须尝跟她嘀咕了什么。
“诶,怎么往死路跑?”曲秋一纳闷道。
阿蝉是个懂行的:“是不是那边有暗道啊?以前老大带我们跑路时就经常走地下集市的各种小路暗道。”
童萝边背着关清之跑边伸出一只手拍拍阿蝉后脑勺:“你们做的是正经生意嘛?怎么感觉这段时间听过的故事,你们不是在逃就是在追。”
“那必须正经啊,做猎妖生意不就是这样。”阿蝉转头看向晏琢寻求支持,“是吧琢哥?”
一手一个水蛭箩筐、背上还背着一个的晏琢:“……先别跟我说话。我有点上不来气。”
卞采露轻轻松松从旁边赶超:“这就是你帮你们老大耍我们一路甚至生死关头都装傻的报应。再不跑快点就要被人看到背影咯。”
晏琢想怒,但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理由怒,只能喘着沉重的气息叹道:“说多错多,做多也是错多。我都解释过了,当时如果跟你们坦白,事情只会横生变故……”
阿蝉则在一边郁闷道:“那也不该连我也瞒着啊。咱俩不是一伙的吗?应该还是吧?”
“这就是狗咬狗啊。”曲秋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横生变故,就是那个妖七和你串通好了,非要我们必须按着你们的安排走呗!”
童苏把以邪刀当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殿后,在最后面快急死了:“能不能快跑别聊了!那厨房里的烟雾快散完了,他们估计马上就排查完要追出来了。”
“怕什么?我特意留了几块人皮在地板上,能让他们在原地琢磨好一阵了。”
“真有你的。等等那水蛭之后穿什么?”
“再找几块布呗。露在外面的用皮,剩下的全用衣服盖住!”
“可以。”
玉欢意听着后面这一连串话,感觉脑子都要像被倒入涮锅水的热铁锅,嗡嗡冒白烟了。
这说的是什么啊?!怎么连起来自己完全没法理解!
不过在众多繁杂信息量极大的对话中,就像对“大娘”“大婶”这类词的敏感度,听力已退化不少的她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其中唯一一个熟悉的词。
妖七。
玉欢意是真恨不得回到二十年前扇自己一耳光再将稠平和那俩小子全都扔出去。所有的破事都是这仨惹出来的。
但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落肚菜不两吃,进去了就是进去了,哪怕吐出来也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状。
玉欢意借石蹬力,三步并作两步绕进石瀑背后,果然有个山洞。听到更远的后面传来的搜寻喊叫声,她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更何况,吃进去的菜,就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越想她越亢奋,原本缓流许久的全身血液在此刻又全速奔腾起来。在短短几分钟的奔行中,她感觉又回到了以前年轻经验不足猎妖的时候。
辛须尝见快到了,原本开始有些欣喜的心情被背上突至的疼痛打破——那只猫妖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白日噩梦,在上颠下坠的辛须尝背上陷入应激抓挠状态。
他吃痛出声,抬头想向玉欢意求助,却被她此刻侧脸洋溢出的和年龄格格不入的神采给震撼到。
也许不该说是震撼、而是被一种相像感给吓到——毕竟他这段时间就是跟一群几乎是把这种“神采”刻在脸上的人朝夕相处。
往事不堪回首,结果又现眼前。出了狼窝又入虎口,自己到底何时能回到安全安心又安居乐业的供史殿……
眼前一暗。总算顺利进入紧急通道了。
辛须尝忍着背上被猫爪深钩入肉的剧痛,抬头四处张望,看到这里的一切还是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甚至入口处还有自己当时练习灵力留下的几处痕迹,两眼和鼻头酸得差点要滴水。
其他人也跟着进来了。立刻破坏了他此刻柔软又微妙的心境。
“这里怎么还有个洞?”众人都很惊奇。
“这老鼠洞吧,怎么这么矮啊。”是童苏的抱怨。他此刻不得不驼背低头才能担着两筐水蛭勉强进入洞内,活像个命苦的老挑夫。
“大耗子别叫了,赶紧钻进来,不然等下追兵看到你露在外面的屁股我们就全完了。”曲秋一是跑在最前面的,不时回头看有没有掉队的。
“你说什么?!”
“大哥你小声点!这山洞还有回音的。”
原本背着关清之的童萝也觉得这山洞有点矮,怕磕到他头,将姿势改成打横抱着,然后就看到了被玉欢意的烟雾“夹”着的辛须尝,一时有些心动,立刻忘记了自己刚刚说童苏的话,大声呼唤道。
“辛须尝!你背上能不能再放一个?”
辛须尝看着被童萝抱着、头往内偏看不清脸的关清之,刚想开口,玉欢意就认出了童萝的声音是那个同样会使傀儡术的,立刻面色狰狞地回头:“你当我是运货的?你自己不会召出傀儡?”
“姐姐,他情况比较特殊,我怕傀儡背他,到时候万一出口有什么意外情况,我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灵力控制不好摔了他。”
意思是自己就适合当人肉垫背是吧。辛须尝麻木地想道。
“出口?意外?”
玉欢意尖刀般的眼神立刻割向了辛须尝,吓得他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出口是地下一处荒废的牢狱!就是尸骨有点多,真没什么活人!”
话一出口,看到玉欢意愈发遍布阴霾的脸,辛须尝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就是专工文字的人,怎么现在说话被那群人传染了这么没轻没重的?
“姐姐,你放心吧,他说的肯定是真的。而且不是有我们陪你一起嘛,别怕。”童萝笑嘻嘻道。
“陪?”玉欢意冷笑不止,“可真好意思说。一见面就对我们动杀招,现在套近乎太晚了吧。”
“这不也没伤着您嘛,呃,你自己砍的头发除外,但这也不能赖我们吧。”童萝振振有词,“你的傀儡术一看就功力深厚,我们这么多人轮番上不也没把你怎么样嘛,只是试探一下,切磋切磋。”
“确实。”阿蝉深表赞同,“这阿姨出手狠辣果决,一大把年纪了还身形这么敏捷,尤其是使刀切发的样子,简直跟老大下厨切妖一样。”
什么有的没的?这时,玉欢意看到山洞前方通道逐渐变宽,但是洞口出处阴暗无光,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遂不耐烦道:“是敌不怕打,是友不怕防。你们现在有个人质在我手上,等下先派人出洞口。”
“呃,姐姐,你好像搞错了。”
“搞错什么?!”
伴随着玉欢意的怒吼,辛须尝腰两侧的灵压陡然增强。他真的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用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挤压的吊死鬼小吃,身子里的馅儿……快兜不住了……
“这个不是我们的人质。严格来说,是我们、和你,共同的人质。”童萝认真地说道。
“哈??”
“嗯,简单来说,他是朝廷的人,而且是个高官。”
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关键词刺激了、亦或是奔跑逃亡的过程实在太过颠簸,关清之竟然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到童萝的上下两瓣嘴一张一合像海里的鱼嘴,吐出些令他发懵的话。
“他可是供史殿十二采史官之一兼……兼下任侍卫?总之很厉害的。”
辛须尝提高音量:“是下任监史尉。严格来说很快就要是现任了!”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到王宫参加拜授仪的话。
旋即,他的头发被强行抓起,正前方视野里昏暗的山洞背景中、陡然浮现出玉欢意被灰黑白混杂睫毛掩盖着的眼睛。
“既然是官,就发扬风格、为民纾难。请。”
“刺拉”一声,玉欢意将紧抓着他后背的猫妖连猫带衣服一起撕走。一秒后,像烟管头吐出烟雾一样,烟雾往山洞外直直地“吐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