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关山冷月(四)

徐家的东屋是新建的,屋子里的桌椅柜子衣橱家具也都新的,整间屋子,明显还没住过人。

徐婉开了门,抱着床褥走进屋里,看卫东阳无聊,在堂屋坐不住,跟了过来,便只笑道:“……桌椅都是才新打的,可能有点味道,世子爷若是闻不习惯,一会儿我搬出去,把堂屋的桌椅先换过来,给您暂且用着……”

屋里的确有股木头的新味,同时还夹杂了丝更淡的让人说不上来的味道,乍然闻到,让人觉得有点不习惯,但呆了一会儿后,也就没感觉了,是以卫东阳闻言,摇头:

“……还行,没什么感觉……不用换了……”

打小高高在上,让人伺候惯了,卫东阳本能的回答,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只徐婉铺着床的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笑,没再说话。

铺好床,徐婉又拿盆打了水来,给屋里的家具桌椅抹了遍灰,屋子打扫干净,却说不上焕然一新,毕竟屋里的一切陈设布置,看在卫东阳眼里都太简陋了,就是跟候府的柴房比,都没有可比性。

然而这已是徐家,最新最好的屋子。

新修的屋子尚如此破陋,那未修整之前呢?!

是不是真的就是茅檐竹篱,绳床瓦舍?!

卫东阳望着还拧着抹布的徐婉,一时有些怔然,徐婉却没注意到卫东阳的呆怔,只拿着抹布,出门倒了污水,又到上房屋内,拿了新的脸盆脚盆并一套干净的换洗衣裳来,给卫东阳放到桌上:

“……都是新的,您将就先用着……”话语声中,卫东阳回过神来,忙点头。

徐婉看他点了头,又想了想,环视了眼屋内,确定再没事情了,便只走到厨房,把家里的格局布置并及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大略给方青说了遍,便只叫方青,把烧好的水,提到东屋去,伺候卫东阳收拾洗漱。

方青早是等着了,闻言,连忙提着水,去了东屋里,徐婉在灶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水缸里的水,还有大半缸,想着无论如何该也够用了,便只另生起火,将上午做的羊汤热了,然后切羊肉,下面条,麻利的煮了碗细丝羊肉汤面,等卫东阳收拾洗漱完,方青出来倒水,便只将面端到东屋。

自进了北境,一日三餐,多是吃面食,卫东阳不太吃得习惯,因此没什么食欲,也不太能感觉到饿,见徐婉端了面条走进屋来,愣了下,才想起来折腾了一天,晚上好像还没吃饭。

徐婉倒不知道卫东阳的心理活动,她端着碗进屋,看卫东阳里屋穿着不太合身衣裳,在折袖子,便只在外间,将面条放到八仙桌上,示意卫东阳吃了再睡,又告诉倒了水转回屋来的方青:

“……面条灶上的锅里还有,你要是饿了,也去吃一碗……”

说完,又叮嘱了方青两句夜里注意,若有什么事情,直接去上房西屋外唤她,徐婉便只踅身回了上房屋里,洗漱收拾安置。

从早起来,奔波劳碌了一天,身体素质就是再好,徐婉也早是累了,回到屋里擦抹好身子刷了牙,便只躺上床,很快进入了梦乡。

到是卫东阳,勉强着自己吃完面,又另漱了口,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半夜不曾睡着,直熬到窗外青光隐隐,才朦朦胧胧睡去,结果这一入睡,到睡得沉了,等他再睁眼醒来,外头已是日上三竿。

原本该守在屋里的方青,不见踪影,屋外院子里,连声的响着小羊咩咩咩的叫声,和徐文缠着徐婉兴奋的说话声:

“好大好大一条,它还想跑,我扑上去,咻的一下,就抓住了……就这么咻咻咻……”

“这么厉害……”

“对,我超厉害……”

“是吗?!那后面几天,先不要去放羊了,再学一招……现在去站会桩……”

瞬间,徐文像是叫人掐住了脖子,兴奋的话音一断,跟着闷闷的应了声哦。

这调调,可真像是年余前被逼学武的自己。

卫东阳听得挑眉,从床上翻身起来,拿过边上叠放着的衣裳,收拾穿了,步出房门,就见院内,厨房灶前停了辆水车,徐婉正搬着车上装得满满的水袋,往水缸里倒水,方才叽叽喳喳的徐文,头顶着一个盛了水的粗瓷碗,在一旁边上扎着马步站桩。

装满了水的水袋都不轻,少说也有百来十斤,卫东阳看徐婉只自己一个人搬上提下,霎时皱眉,几步跨过庭院,赶到水车前,想要帮忙,只他哪里干过粗活重活,也不懂搬水袋的技巧,提起水袋才略一使力,便差点闪了腰,徐婉见状,忙出声制止,让他去洗脸漱口:

“……弄完我正好炒菜吃饭,这里马上就好了,我自己搬就行……”说完,徐婉就叫徐文收了马步,拿脸盆给卫东阳舀水。

巴不得能偷懒的徐文,闻言忙应声,抬手拿下头上顶着的碗,收了马步,蹦蹦跳跳的跑进东屋,拿了洗脸盆出来,要给卫东阳打水。

虽是打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奴仆成群,但赶叫要徐文给自己打洗脸水,卫东阳也是不好意思,只自己接过盆,打水洗了脸,才想起来问徐婉,方青去哪儿了,又道:

“易明严子林他们也没过来?”

搬完了水,卷着水袋的徐婉笑着摇头回卫东阳,道是方青去关营,收拾整理叫烟熏过的行李衣裳包袱,至于易明严子林,更是早就来过了,只因卫东阳一直睡着没醒,便都没进屋去叫他,只找杨雷开了批条,寻赁房子去了。

卫东阳听得点头,一时没再说话,只看着徐婉,收了水袋,转身走到灶台后,三两下炒了盘素菜,拌了个黄瓜,又将陶瓮里早炖好的羊肉萝卜汤盛出来,便叫徐文拿碗筷摆饭。

日近午中,这一顿,吃的自然是午饭,菜色虽简单,难得不再是面食,而是大米饭,卫东阳闻着味道,数日来头一次觉得胃里有了饥饿感。

只感觉饿归饿,摆好饭后,端着碗拿着筷子坐在桌前,卫东阳对着饭桌上的一凉一热一汤,一霎时,只不知怎么动筷,人生活了快十八年,头一回吃饭,桌上只有三个菜,实在是让他无所适丛。

徐文也同样有点不习惯,原因却只跟卫东阳相反,他捧着碗看着桌上的三个菜,只惊呼:“…又有羊肉啊啊,这两天怎么吃得这么好……”

……因为昨日有人大手笔,拿金子买羊杀猪的请客。

徐婉在心里回答,面上却只笑着盛了碗羊肉汤,递给徐文,徐文接过,捧着咕噜噜几口喝了,开始哗啦啦吃饭。

他吃得又快又香,卫东阳看着,莫名的,一下也放开了,手腕一抬,也开始动筷。

三个人,两菜一汤,小小一张桌子,三双筷子间不时偶尔打个架,很快,一顿饭吃完,徐婉收拾碗筷,让徐文去厨下洗碗,自己只到屋内,翻出脏了的被罩被面出来洗晒,只卫东阳无所事事,坐在屋里消食,看着徐婉徐文各自忙碌的身影,心里升起股无措和难言的温馨满足。

原来一个家可以这么小,巴掌大点的地方,身都转不开,住在一起的一家人,无论干什么,几乎都毫无距离**可言,但每一个抬眸,每一个转身,在意的那个人却都在自己目光所及的范围内。

后面,他若在徐家长住,那不是……思绪瞬间飘忽,卫东阳兀地走了神,待回过神来,徐文已经干完了活儿,徐婉也洗好了床单被罩,只说要出门去集上买东西,让徐文看家。

“……我也去!”

卫东阳连忙一下站起来道。

“这里过去那边,有点远的,我是要走着去,您真的要一起去?”

抬眸看了眼话说得着急的卫东阳,徐婉轻笑着确认,卫东阳点头,虽然能呆在徐家很好,但徐婉要不在,也就没意思了。

去集上买个东西而已,不过是小事,看卫东阳坚持要同行,徐婉也没在说什么,只拿了钱,又叮嘱徐文好好在家看家,待过一个时辰后,站半个时辰的马步,便只同卫东阳出门,往蒲劳关场集而去。

蒲劳关离寒江有近十里路,地处边隘,与匈奴人的戈壁草原接壤,百余年来,不论两国是战乱还是平和,一直是边地生民往来交易物资的所在,因此很是繁华热闹。

徐婉原本是想一个人走着去,但有了卫东阳同行,最后便还是骑了马,毕竟十余里往返,她走起来是轻轻松松,卫东阳就不一定了,虽则卫东阳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从京城来寒江,也算行了千余里路,但骑马坐车和单凭双脚步行赶路,可从来不是一回事。

卫东阳见最后终归还是骑了马,知道徐婉是在迁就自己,心口微热的同时,又有点惆怅,本来来寒江前,他自认是踌蹰满志,势在必得,可到了寒江,见到徐婉,相处了短短不过两日,他便发现,他在京里时,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诚然,在京城,若以权势地位论之,他自是可以随心所欲,得偿所愿,但在寒江,他的身份,并没有他想像中的拥有多大的权势。

寒江是守关之地,以宗令为尊,关内既无衙门,亦无官兵,凡一切政务军务,皆独立自冶,不受朝廷地方管辖,同时,关内的关营子弟,全出自同一宗族,无论怎么算,都是血脉姻亲,天然有着外人难可攻破的壁垒。

如此军政高度统一,归于一姓,一个外来候门世子过来,想要在其间施展什么权势威风,无异于有点痴人说梦,杨雷和关营众人,或许会因他的身份,待他客气有礼些,除此外,并不会再待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卫东阳骑在马上,脑子里东想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时不动声色的看徐婉一眼,很快,十里路眨眼行完,只到了蒲劳关。

才进得集市口,便见人来人往,声音鼎沸,穿着打扮各异的两境边民,推着小车,牵着牛羊,往来交谈,看价寻货,十分吵杂,经过寒江镇的破败和寒江关的秩序严明,让人霎时间,到不习惯这样的热闹。

在集市口下了马,卫东阳只随在徐婉身后,两人牵着马缓步而行,一路直往集市里走,卫东阳看徐婉虽四下张望打量,却并不停留,忍不住好奇问:

“……是要买什么?”

“买个浴桶。”徐婉视线打量着集市四下,顺口只回卫东阳:“……顺带看看集上的情景,以免过两日,冬集开集,出什么意外……”

蒲劳关入冬前的第一场关集,是边地的一大盛会。

届时,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拉着自家攒了一年的皮草山货,到集上来,跟特地北来行商的大商队,换取过冬的物资和来年一年的布料、茶盐、和粮食。整场关集,前后开七天,是寒江一年中最热闹的盛会。

吴少东家一行,之所以紧赶慢赶来寒江,就是为了赶上这趟关集,若是运气好,一趟集下来,便可赚得商行半年的利润,关集虽不开在寒江,但一切的安防事务,却都要由寒江负责,徐婉若是特意过来查看情况,到不稀奇,但为着买浴桶才过来看看,却叫人意外了,而且,为什么会兀地专门过来买浴桶?

想着,卫东阳面露疑惑,徐婉扭头看见,顿了下,想了想,解释道:“……家里没有浴桶,早起方青说,您昨夜因没有好生洗澡,一夜没睡好,所以我想说过来这边看看能不能买到……若是有,买一个回去,也方便……”

徐家之所以没浴桶,自是因为在北境,水太珍贵,为此,寻常百姓人家,向来是很少洗澡的,身子实在脏了,不过最多提一桶水,擦抹洗身,用浴桶泡澡洗沐这种奢侈事,非数一数二之家不用。

卫东阳虽不知道这点,但想到方才在徐家,徐婉赶着从水车上搬的那些水袋,也是反应过来,毕竟徐婉回来寒江数月,若是想给家里置办浴桶,早也买了,何必拖到今日,之所以眼下特意赶来蒲劳买,不过都是因为他……

思及此,卫东阳心中荡起涟漪,却没说话,只强忍着不去看徐婉,过后,两人走到集中,问了几处专卖家具桌椅板凳的大摊贩皆没浴桶,最后,到是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里,赶着问到了有一个。

“……也是凑巧,这东西原是有人找我订做的,哪想做好到现在,半年多了,对方一直没来取,你们既要,到可以先卖给你们,不过价钱上,要多加一成……”

一个浴桶,五两银子,多加一成,不过多五钱银子,到不算贵,徐婉看了看桶,的确做得好,大头清漆用料,都是上好的,便也没讲价,只付了钱,将浴桶打包捆好,担到马背上,又在集上四处看了看,逛着买了些吃食布料,便只打马,回了寒江。

两人因是骑马,脚程快,回到家,才不过申时初刻,徐婉看时辰尚早,到家缷了东西,便只要去城楼四下看看城墙的修造进度,结果不等出门,在关营收拾了大半日东西的方青和出门去寻院落房舍的严子林易明,并及杨雷,齐齐一道只走了来。

众人进到院内,打过招呼后,易明严子林方青自是去给卫东阳见礼,只杨雷,叫过徐婉,两人让到一旁边上去商量说话。

两人站得亲近,说话又小声,卫东阳看着,忍不住只悄然竖起耳朵,想听听徐婉跟杨雷说的是什么,但听了半天,也只云里雾里的听到一句‘明日杨云若到了,那赶在关集开始前,差不多就能出发。’

出发?出发去哪里?

卫东阳听得心生疑惑,抬眸看了杨雷的背影一眼,没说话,只等到片刻后,杨雷跟徐婉说完了话要去沙场,才寻了个借口,同杨雷一道走出徐家院门,开门见山问杨雷,跟徐婉说了什么,又道:

“我刚刚听到了句你们说什么出发?怎么,你们是要一起去哪里吗?”

“……”杨雷。

偷听的话,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愧是王孙公子哥。

杨雷失笑摇头,上下打量了卫东阳一眼,想了想,实话实说道:“……不是我们,是过两日,有商队路过,要去焉支王廷,阿瑜要随着一道去走一趟……”

焉支是北匈奴的王廷,在徐氏宗族掌寒江的百余年间,徐氏主家一脉,一直有乔装随商队去焉支王廷,探看匈奴人虚实的习惯。

近年来,因徐氏隐没,寒江落寂,每年虽还有商队赶在入冬前最后的时间,赴焉支跟匈奴人贸易行商,但杨家并未派人乔装同行过,一来是因为杨家内心里,并不想真正的代替徐氏族人接手寒江,一肩挑两关,二来也是因为当年边关一战,魏梁虽损兵折将,北匈奴亦同样损失惨重,没有十年以上的休生养息,不可能再有卷土重来的兵力。是以这些年,杨雷人虽在寒江,却并未派人随商队去过北匈奴一次。

而这回徐婉之所兀地要决定要随商队去匈奴王廷,主要是想了却多年宿愿,概因她少时在寒江,因为年幼尚幼,既没去过匈奴人的草原,也没见过匈奴人。

一个自家坚守防备了百余年的敌人,自己却从来没见他们的样子,去过他们的王廷,了解他们的生活,说来也是很可笑了。

如今回了寒江,近水楼台,又恬逢时机,自然不可不去走一趟。

这是早就计划定好的事,而且各种准备也早就做好了,杨雷今日过来,不过主要就是跟徐婉说一声,或许一两日内,便要出发,让徐婉有个心理准备。

听得徐婉居然要去匈奴王廷,卫东阳也不在意别的,只忙追问:“……那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罢……主要匈奴人的王廷,不是固定的,偶有迁移,再者大漠难行,在其间也要耽搁不少时间……”

那回程路上,岂不是已经入冬!

北境的冬天,其寒冷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在户外,几乎是泼水成冰!

“我也要去!”

绵绵戈壁,莽莽草原,都是暗藏无数危险的地方,加之入冬后,千里冰封,踟蹰难行,想到徐婉独自一人随在商队人群里,在大雪纷飞里艰难行走的情景,卫东阳几乎是立即就做了决定,斩钉截铁的对杨雷道。

“……”杨雷。

虽然自己还是光棍,多年来亦未对哪个女子有过倾慕之心,但身为男人,还是了解男人的,昨日打一照面,杨雷自是从卫东阳看徐婉的神态中,看出了他对徐婉的心意,想到卫东阳的身份,心中虽觉惊诧,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少年思慕少艾,为了心上人,千里追寻至塞北,无论怎么说,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性情中人。

只他没想到,卫东阳实际的性格,居然与他所认为的,大不相同,望着表情莽撞,面色着急的卫东阳,杨雷忍不住额角抽搐,有些无语:

“……小候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阿瑜为了去焉支,赶着在一月前便做足了准备,你这临时临头的说要去,怎么可能安排得过来……再者……”

听杨雷推辞,卫东阳不耐的打断杨雷的话头,“不是跟商队同行吗?商队那么多人,找负责的大掌柜,协商一下,多出点钱,临时增加两三个人,并不难……”

“……不单单是钱的问题……”

“一百两,黄金。”

“……”杨雷。

富家子弟出手就是豪阔,动不动就拿黄金砸人,杨雷很不想答应,可惜,面对如此诱惑,实在是抵御不住,略微犹豫了半分钟,便只点头松了口,朝卫东阳道:

“好吧,我去安排……你自己把东西收拾收拾……”说着,杨雷神色复杂的看了卫东阳一眼,不再多言,只转身去了。

他一走,卫东阳回到院内,只佯做无事,等得片刻后,徐婉收拾出门去了城楼,才叫过方青严子林和易明,把自己决定要随商队同徐婉去焉支王廷的话说了,接着道:

“易明严子林随我一道去,方青就留在寒江……”

方青易明严子林哪想得到,好好的,眨眼一个炸雷劈到头顶,一时间,都急了,忙不迭道:“世子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不说沿途路上风霜,单凭您的身份,去了王廷,若有个万一,赶叫匈奴人知道了,那如何是好,届时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您就是不乎自身安危,也该想想公主候爷……还有……”易明说得着急,见卫东阳满脸不以为然,脑中灵光一闪,忙道:

“……还有徐姑娘,北徐一族镇守寒江百年,与匈奴人势不两立,仇深似海,徐姑娘这趟决定独自去匈奴人王廷,怕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临时临头,冒然跟去,说不得到要拖累徐姑娘,那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不若先把事情跟徐姑娘说一下,看看她怎么说……愿意不愿意叫咱们跟着一道去……”

易明急中生智,幸而这一说,打动了卫东阳的心,确实,卫东阳想,他可以不在意远在京师鞭长莫及的卫候爷和公主,但却不能不为徐婉考虑,若徐婉去焉支,真有什么计划,自已莽莽撞撞的跟去,若坏了她的事,到横生枝节了,的确该跟她说一下,但,怎么说呢?她多半该是不会答应的!

想着,卫东阳沉下脸,轻皱起眉。

边上易明严子林看着他的神色,知道说动了他,瞬间也是松了口气,同时暗自在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寻个时机,先寻徐婉,跟徐婉通个气,让徐婉打消卫东阳去匈奴王廷的念头。

毕竟从京师来寒江是一回事,从寒江去匈奴王廷又是一回事,两者不可同言而语,寒江再如何偏僻荒凉,到底还是魏梁境内,而匈奴人的王廷,那是稍有万一,便是万劫不复的,况且还只他们两个人随行护卫,事情万不可行。

主仆三人,两种心思,一时间,都没再说话,而另一边,出得家门的徐婉,还没走到城门口,便知道了杨雷答应卫东阳,替他安排,跟她同行去焉支王廷的事。

这就是寒江的特色,无论大小事,徐家人永远是第一个知道的。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直跟她说,杨雷如何在卫小候爷身上,发了笔横财的刘婶,徐婉脸上的笑容敛了敛,过后,待得刘婶去了,徐婉沉下眼,脚步一转,踅身只走到沙场,叫过推着挽车,正准备跟众人一道去开工干活的杨雷,问他:

“……你为什么会答应小候爷,让他随商队一起去焉支王廷……”

徐婉说得开门见山,杨雷像是早知道徐婉会来问一样,听了只不在意一笑:

“……他开了一百两黄金的价,你说,我哪能拒绝……朝廷快十年没给寒江拔饷了,关营的库房都结蛛蜘网了……这种时候,有人拿百两黄金砸到我脸上,我能不赶紧接着嘛!”

“……”

北境七边财政军兵,原本全然自治,实无要朝廷拔饷一说,关内一切开支皆出自关营所拥有的屯田,但寒江数年前,因徐英就义、北徐一族流散,人口锐减,以致田地荒芜,从此,便一撅不振,再没恢复过来,所以杨家人来寒江后,关内的财政便一直吃紧,许多时候,都要靠四处打秋风寻其它关营接济度日。

这些日子,四下里修墙楼,徐婉自是也清楚关营帐上情况的,闻言默了默,没理杨雷的哭穷,只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说实话……”

她说得认真,杨雷看着,缓缓收了脸上佯装出来的笑,静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圣人在九重天上泰然端坐太久了,也该睁开眼,看看除了京师外,九州边境民生的疾苦了……”

此话含意太深,徐婉听得默然,半晌,才又出声,反驳杨雷道:“……他虽是候门世子,但无涉于朝堂,做不了天子的耳目……”

……呵。

是啊,身份尊贵,却无一官半职的候门世子,自然做不了天子耳目,但身为天子耳目化身的朝廷文武百官,有哪个会来北境边关呢?!

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杨雷看着徐婉,没反驳她的话,只道:“……那你自己看着办罢,你要是不想他去,那就算了……反正,他自愿要去,我是不拦他的……”

虽然杨雷确是有想利用卫东阳的意思,但不过是顺势而为,卫东阳去,他乐见其成,不去,那也无所谓,事情就算做不成,天也塌不下来,九重天上朱紫满朝,李家天下的安稳,尚轮不着他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连宗令都算不上的人操心。

庄子云,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但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北境七边传承百余年,目下年轻一辈的性情,自目睹徐家事后,早与其祖上的先祖们大异。

徐婉自然心知,是以听了杨雷了话后,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不再多言,面无表情的转身便要走,见她如此,杨雷心下兀地莫名难受,忍了忍,实忍不住,将藏在心里两日了的话,说出了口:

“……他是专门为了你来的……你该也看出来了,候门公府的小候爷,能有这份心,也是难得了,人才模样都有,武艺看着也不错,你若是喜欢……以前的事能过去,就让它……”

“我不喜欢……”徐婉抬眸,打断杨雷的话:“……只要他娘姓李,我就永远不可能喜欢……而且……”徐婉冷下脸,声音直似寒冰:

“过去永远不会过去。”

“以后,别做这种多余的事了……”

北境七边,本同气连枝,寒江与七星又互为犄角,徐杨两家的联系往来,自是比其余几家,更为紧密。而杨雷比徐婉大上数岁,两人少时,只如兄妹般相处长大。

可惜,后来人生境遇,各自天涯,年少的情谊再深厚,多年后再重逢,虽还可生死相托,却已不能再像幼时般,肆无忌惮,无话不说了。

见徐婉说破自己有意摄合的心思,杨雷面露歉然,想道歉,话到嘴边,却一时说不出口,徐婉却没再在意,只道:

“你忙吧,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徐婉不再理杨雷,只转身头也不回的去了城楼,察看工程进度,过后,又到吴叔和刘婶家,看因客栈失火,搬到两家宅子里住了几家商队,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两处地方走完,时间倏忽而过,待徐婉出得吴家院门时,已是黄昏日落时分。尚未修整完全的四角城楼,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雄浑的轮廓,如似当年旧影,叫人看着胸中只奔涌出股豪情。

可惜,景物依旧,人面全非。

过去的人已死,失去的东西,再回不来,而活着的人,不能忘却,只能全背在身上,负重前行。

徐婉看着耸矗的城楼,思及方才杨雷欲劝她未说出口的——过去就让它过去的话,胸中的深恨,兀地翻卷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什么事都过得去,唯止徐家跟李家的深仇大恨,一辈子也过不去!

她区区一弱女子,势弱蒲柳,确实无法与朝廷百万雄兵对抗,也做不到提刀杀入禁宫,为父母兄弟,叔伯姨婶们,报血海深仇。

但天子又如何,帝王又如何!

这天下江山,两百年前,难道就是姓李的吗?!

皇帝轮流坐,明年到谁家。

她这一生,都要好好活着,坐等看他李家的江山,是不是能万年永继!

一直装作云淡风情,苦苦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一朝反噬,对意志的影响是巨大无比的,察觉到自己心性有异,徐婉忙上闭眼,赶着深吸了两口气,想压下心间不断翻涌起的刻骨恨意,但一时间,哪里压得住。

她憎恨朝廷、憎恨李家多年,为了能生存活下来,自来却一直只能把恨强压在心底,面上还作温顺善良、软弱可欺的谦卑德行,以应对人事,来展示自己的无害,好让人卸下堤防,忽略她的身世来历。

如今落叶归根,回到故土,日日对着旧时风景,想着逝去再回不来的父母亲朋,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做到克制冷静。

一个没有责任与牵挂的人,是无敌的,也是危险的。

自给徐文治好顽疾,从京师回到寒江,徐婉就发现了自己心性的变化。

或许人,终归还是要做自己,假面的具戴得再久,终究是面具,无法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既如此,她又何必要再掩饰隐藏,就算以后,有一天,她被心里的恨挟裹,提刀杀进金銮殿,宰了那龙椅宝座上的人,至多,也不过就豁出去一条命罢了!

天子庶人,王候将相,谁的命都是一样的,被人一刀从脖子上抹过,喷出来的血,一样是红的、热的。谁也不比谁多一口气。

天边瑰丽的晚霞,仿佛在眼前,化成了一片血色,胸中的心魔,越生越大,徐婉忙咬了下舌头,借着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想说赶回关营去,练武入一入定,好让自己冷静,结果才一抬脚,便见得卫东阳的身影出现前方路口处,正朝着她而来。

徐婉先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晃了晃眼,定神再看去,才发现不是幻觉,来人真是卫东阳,忙敛住心神,站在原地,只望着卫东阳走上近前来,朝她扬唇一笑,问她:

“……事情忙完了?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卫东阳声音温和,徐婉却只听得精神恍惚,茫然在心中自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跟他虚与委蛇,他身上流着李家的血,欠候府的救命之情,我也拿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来还清了,时至今日,大家两不相欠,她早可以不必再搭理应付他,对他笑脸相迎……

心中翻涌着想撕毁一切的冲动,然而多年养成的克制压抑一切的习惯,却让徐婉的情绪没在脸上显示出半分来,她没应卫东阳的话,只沉默着点了下头,抬脚越过卫东阳,直往前而走 。

卫东阳忙随步跟上,他也是没看出徐婉的不对劲,只因方才在徐家,听完易明的话,他在屋里呆坐半晌,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要跟去匈奴王廷的事,合该还是先要跟徐婉坦白说一声,至于徐婉同不同意,等先坦白了再说,若徐婉不同意,再想办法就是……

如此纠结一番后,做了决定,卫东阳在家左等右等,不见徐婉回去,便只出门来寻人,他先是去了城楼,问得徐婉来了吴叔刘婶家,便又寻过来,结果还未等到吴家,便见到了人。

卫东阳心里高兴,便也没给自己犹豫反悔的机会,跟在徐婉身后,寒暄了两句闲话,便赶着三言两语,只把方才自己如何故意听了徐婉跟杨雷的话,又如何拿钱要杨雷替他打点,同意让他随商队一起去焉支王廷的话,坦白说了,最后,替自己找补道:

“……其实,我也有心,想去看看……”

“……世子爷。”走在前头的徐婉,蓦地停下脚步,转回身,直视向卫东阳,打断卫东阳的话:“……你来寒江,是专门特意为了我来的吧?!”

这话太直白,也太突兀。

卫东阳闻言,一时没掩饰住脸上的表情,他如此反应,落在徐婉眼里,自是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眼见借口被说破,卫东阳抿了抿唇,正犹豫的想,自己要不要坦然承认,顺势再跟徐婉表白回心意,可惜,徐婉没给他机会开口,便只就着自己话,接着道:

“……如果不是,恕我冒昧,但如果是的话,我想劝世子爷,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力了,我跟小候爷您,不是同路人,今生今世,永无可能……”

今生今世,永无可能。

一辈子的话,可以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吗?!

然而徐婉戳人心窝的话,还在继续:

“当日我带阿文离京,的确太匆忙,没有当面把话跟您说清楚,眼下您千里而来,若是想要个确切的结果,刚刚的话,便是我的答案……”

“……人一生的路很长,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大家来去匆匆,过客相逢,与其强求相濡与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所以,对于我,请世子爷您放下,往前走吧!”

若放得下,他何苦要来寒江。

卫东阳嘴唇颤抖,只说不出来话,半晌,才喃喃发出声:“……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残忍,其实你离京后,陶先生曾上候府来找过你,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还有舅舅,我也去问过他……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恨……”

徐婉背脊蓦然一僵,沉浸在自己难过心绪里的卫东阳没有发现。

“……我并不强求你现在就接受我……我可以等到你愿意接受我那天,我只是想……”

徐婉抬头,卫东阳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口中的话戛然而止,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徐婉,撕去了温和的表相,露出了内里,无人窥见过的幽深冰寒的嶙峋。

兀地,卫东阳只想起曾经,徐婉第一次婉拒他的心意时,说的话——世子爷,覆水难收,很多话,最好不要说出口的好……

“…世子爷,你真的,总是学不乖……我说过,覆水难收,很多话,最好不要把它说出口……”

徐婉冰冷的声音同步响起,一时间,卫东阳只没分清是现实还是自己脑中回忆的幻觉,不过下一秒,他便知道了,徐婉伸手攥住他的衣领,手上用力,只压得他低下头,言辞如刀,直屠戳进他的心里:

“……我确实是恨,恨你,恨李家,恨跟李家有关的一切和人……那日在梁园,我没有借机手刃了那狗皇帝,已经是我徐家对李家最后的恩义……”

“所以,你也不要总拿你的什么情情爱爱,来我面前现眼……你现在站的脚下,埋着我徐家十万三千七百零九十一具尸骨,皆是百年余来,为了替他李家守卫寒江,与匈奴对战而死的我徐家祖祖辈辈……站在他们的尸骨之上,你以为我会被你所谓的情意,打动半分吗?!”

你不会。

卫东阳心下凄然,看着表情冷得像万年的冰川,带着噬人杀意的徐婉,深觉一直以来,从未有如此时此刻,他同徐婉离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我只会更恨你……看着你,想到你身上,流着的李家的血,我只会想到我北徐一门,自世祖起,为了一纸皇命,背井离乡,扎根边塞,数代人的血汗和性命,都葬在这片焦土之上,可结果到头来,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你们李家任意摆布玩弄的棋子……”

“……当年,你那生来就已经富贵已极的二舅舅,为了自己行乐,贪污挪用河道衙门建河堤的官银建筑梁台,至使荧河决堤,赤地千里,多少百姓为此流离失所,异子而食……天下几尽倾覆……”

“……可千里边塞的刀兵,百万流民的痛苦,却都抵不下他区区一条王命……那梁园里的一枝一叶,一花一草,都是天下百姓的血肉……你们李家,凭什么!生来高贵,就可为所欲为吗?”

“……你说我残忍,呵,我残忍得过你们的吃人不吐骨头吗?!”徐婉放开卫东阳,往后退了半步,微昂起头,直视卫东阳:

“……你说你知道我心里有恨,哼,我心里何只是恨!”……她简直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在辗转反侧,恨不能杀入京师,将李家的上上下下、子子孙孙,屠个干干净净,以用李家所有人的尸骨,告慰她徐家祖辈和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虽然心里决堤翻滚的恨意,几欲快要将神志淹没,但多年克制的习惯,依旧让徐婉保持了一丝悬若一线的理智,没有把后面自己想屠戳弑君的话真的说出口。

但注视望着她目光眼神的卫东阳,如何不知,感受到徐婉刻骨的恨怒,卫东阳心下大恸的同时,亦震惊于徐婉的大逆不道。

天地君亲师,徐氏满门再如何含冤受屈,让人同情难过,但徐家,终归说到是李家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徐家后人,如何敢心存怨怼,起犯上弑君复仇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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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缘纪事
连载中昔年種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