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是不想离开宿星的。
当时说让她回黎氏,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但对方说可以帮她治好宿星,条件就是必须回去,黎臻同意了。
可后来她又后悔了,问是否能带宿星走,答案自然是不能。那黑袍人不知道什么身份,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去往黎氏的路上,黎臻三番五次的找机会打听黑袍人,可一无所获。
护送她的牧凌摇头,是都不知道,只知道是黎家人。
黎家人……
黎家只有两房,黎臻所在是大房,她爹是当年的少主,后来爹不见了她便成为小少主,那黑袍人明显是男子,看着也不像年轻人,或许是同族没见过的人。但不知道为何,黎臻总觉得那人的眼神有点熟悉。
到黎家后,明明这才是她的家,可她总觉得处处拘谨,所有人既陌生又熟悉。
“既将你平安送回,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翌日牧凌就要告退,黎臻依依不舍的去送她,牧凌笑着对她道:“还会再见的。”
黎臻强撑着露出笑意,点头:“是,山水再相逢。”
天山脚下冰雪常年不化,比之其他地方更为严寒,明明都入夏了,黎臻还穿着高领秋衣,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单薄消瘦的身影站在那,即使牧凌走出去很远回过头,依然能看见她。
其他黎家人早就进去了,只有她一个形单影只,看的牧凌颇为感慨,想当年刚见到黎臻的时候小小一只,奶呼呼的团子,一眨眼竟然长这么大了。
牧凌心下动容,她都有不舍之情,更别提拉扯黎臻长大的宿星了,想必心如刀绞。
可那又能怎么办?黎家人避世不出,从不和其他人来往,天山附近倒是有个小寨,住着五大世家的人,但黎家从不和他们打交道,也甚少接待外人,能好生款待牧凌他们也完全是因着帮忙护送黎臻回来,接纳宿星……恐怕不行。
等外人走后,黎家人的日子照样过,不过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气氛。
“祖父,您叫我。”
当年出事的时候黎老爷子闭关未出,黎臻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时候黎老爷子虽然年岁已高但看着很是年轻,而不像是现在这般鹤发鸡皮。好像十几年过了几十年,唯有眼睛还算清澈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坐。”
黎老爷子威严依旧在,声如洪钟,在他面前黎臻战战兢兢。那时候她才四岁,不知道全家人都不喜欢她,现在她长大了看得懂脸色,昨天门口迎接她的那些人里,恐怕没几个真心实意,她不知道自己回来改变了什么,只知道恐怕还和小时候一样不喜欢自己。
祖父也是一样,对她从来没有笑脸。
“怎么没穿给你准备的衣服?”
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的黎臻依旧穿着天云宫的青衣,小时候白嫩可爱的小娃娃长大了变得清隽消瘦,青衣加身,看起来和年轻时的儿子很像。
老爷子细细的看黎臻,心中感慨万千,但当他看到那颗眉间红痣时,面色一冷。
“孙儿穿这件衣服习惯了。”
“你身份不同,合该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方才的祖孙温情一闪而过,黎老爷子说话冷冰冰,“这些年可有练功?”
丢了十几年的黎家小少主回归,亲人没有嘘寒问暖而是问她是否有练功。
黎臻该伤心的亦或者气愤,可奇怪的是她什么情绪都没有。
“每日都有练。”
黎老爷子似乎很满意,又叮嘱几句要认真练功的话,便让黎臻走了。明明是血亲,可黎臻觉得格外的生疏,甚至从房间里出来时,她肩膀松懈放松不少。
想念宿星哥哥,她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
黎氏还和之前一样,在深山老林里隐士居住,这间府邸不比之前的黎家小,只是装潢稍差一些,但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应有尽有。
黎臻被安排在挨着老爷子附近的院落,不算大,院子里有棵杏树已经开花了。黎臻坐在树下呆呆的望着天,小时候的婴儿肥褪去,鹅蛋脸瘦成了巴掌大的瓜子脸,乌黑的发鬓梳成普通男子样式,干净利落增添几分清爽少年感。
两个女子远远的看过来,其中一个脸红心跳,小声道:“小少主竟然长这么大了。”
“石榴,你要记着你是谁的人。”樱桃数落完石榴扭着腰就过去了,石榴跺了跺脚,嘀咕道:“神气什么!不就是照少爷昨夜留宿在你那吗?”
“小少主,您可还记得我们?”
樱桃和石榴过来的时候,黎臻便已经认出她们了。当时蔡嬷嬷没了,她们作为贴身侍女,一直照顾黎臻的饮食起居。那时候二人年岁不过十一二,这些年过去,已经作妇人打扮了。
“记得。”黎臻微微一笑,“你们还好吗?”
“还行,”樱桃笑嘻嘻的往黎臻身前凑,黎臻不动声色的往后退几步,樱桃面上有点挂不住,低头抹泪道:“莫不是小少主还在怨恨我们不成?当时地动,我们也吓的不行,后来房子全塌了,等我们爬出来之后也曾找过少主动向,可没找到您啊。”
事实确实如此,黎家掌权人丢了怎么可能不找?甚至黎老爷子出关亲自寻了一圈,还用黎臻的生辰八字算过,但意外的是一片雾蒙蒙,什么也算不到。
黎臻叹气:“没怪你们。”
大难临头各自飞,黎臻不怪她们,小时候可能也曾伤心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和宿星生活十几年,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庆幸。
樱桃和石榴先是叙旧,拿出不少黎臻小时候的事情说,比如说黎臻爱吃牛舌饼椒盐饼云云,黎臻只是笑笑。
其实她最喜欢吃红豆糕的。
俩人说的口干舌燥,黎臻也没搭几句话,樱桃和石榴最后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
“照少爷,那黎臻早就不如小时候好糊弄了,问什么都不说,拿我们防备的紧呢。”
夜色深重,屋内这一排排的灯笼和蜡烛等物在如今这世道可是好东西,哪怕天云宫都不敢奢靡至此,一大屋子人只用一盏小油灯,不像是此刻灯火通明如白昼,映的主座上的青年脸如菜色。
“打从黎臻回来,我就发现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们看见她的眼神没?显然是恨我。”
当年就是黎照将黎臻骗入迷雾林中,后来地动出事,黎照怕被人发现自己做的事,没敢将黎臻的下落告知,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再后来这件事惊动了老爷子,老爷子亲自沐浴焚香算黎臻的下落,可意外的是什么都算不出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黎臻彻底消失,就好像不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黎照当时是害怕的,那时候他才十一岁,日日做噩梦黎臻冤魂索命,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将这件事告诉爹娘,那时寻找黎臻半年多毫无音讯,他们已经往天山一带赶路了,爹娘连忙捂住他的嘴,让他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到达天山的路遥远且危险,族人死伤不少,就连祖父都变得苍老不少。一日,祖父将他召唤过去,告诉他让他暂替少主之位。
年轻的黎照止不住的喜色,黎老爷子嘱咐道:“从明日开始你要更加努力练功,承担起黎家的重任。”
黎照嘴上说好,心里想,黎家有什么重任?黎臻在的时候整日就知道吃吃喝喝,就连去夫子那上课都打瞌睡。
黎照只沾沾自喜了一个晚上,翌日天色还未明是便被叫到祖父面前打坐练功。以前他只跟着武师傅学过几个招式,黎氏家大业大,既不用他们出去拼功名,也不用他们参军,所以黎照日子过的极其滋润,无法吃打坐的苦。
刚坐了不到一炷香,屁股底下的垫子就像是有刺似的,他左右晃动,啪的一声——拿着戒尺的黎老爷子打在他后背,声音低沉告诫道:“戒骄戒躁。”
第一天打坐了将近六个时辰,黎照吃不消,回去和爹娘诉苦,哭着喊着不想再去了,他爹又将他打一顿,黎照这才老实。
以前黎照不曾知道,原来私底下黎臻是要练功的,而且这功法练起来枯燥无味,更别提旁边有老爷子监督,简直是抓心挠肝似的让他不舒服。
不过在老爷子和黎照他爹双重棍棒之下,黎照坚持住了,几年过去,他已经能坐住了,而且老爷子给的功法也能练完,但近些年来老爷子总是一副失望的表情看着他,黎照不懂。
直到黎臻回来。
当时所有人都等在大门处迎接,当黎臻出现的时候,黎照看的分明,老爷子眼睛里迸发出别样的光彩,刺的黎照眼睛痛。
凭什么?现在他黎照才是少主!
黎照不甘心,让身边的两个丫鬟去打探,可没想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出来。
“你们二人曾是黎臻的丫鬟,按理来说该最亲近才是,她刚回来人生地不熟,不该和你们倾诉吗?亦或者,是因为你们长的不行?”
黎照抬起头打量樱桃和石榴,回想起黎臻那张脸,他冷笑道:“也是,黎臻自己长的就像是小白脸,你们蒲柳之姿难以入眼。”
樱桃面色一白,石榴咬着嘴唇不敢出声。黎照接着道:“罢了,明日我自己去便是。”
“少主英明,少主聪慧过人远非黎臻可比,到时候对方相形见绌,怕是会自请出黎家。”
谁都爱听捧高踩低的话,黎照笑笑,对着樱桃道:“今夜就留你吧。”
黎照不过弱冠的年纪,如果盛世太平之下可能早就定亲了,但现在天下大乱且他身份不同,亲事就一直没定下。前几年他十七岁时,樱桃和石榴爬了他的床,他照单全收,让俩人当暖床丫鬟。
夜里侍候完黎照,樱桃忍着难受自己去清洗,回来的时候黎照鼾声四起,樱桃先是将他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整理好,然后再把撕碎的衣服团起来明日扔掉,最后从床尾黎照脚下慢慢往被窝里爬。
希望照少爷能一直稳坐少主的位置,樱桃想,若他掉下来,那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翌日黎照醒来,樱桃事无巨细的照料,侍候他穿好衣服后石榴送来早膳。
“那边吃的什么?”
“回少主,也是大厨房送过去的,蒸饼两块,小菜四碟,外加小米粥一碗。”
和黎照的饭菜一样,可黎照不满。凭什么黎臻消失这些年,回来还能和他平起平坐?
如此作想,压根就没心思吃饭了,草草糊弄一口,黎照迫不及待的来找黎臻。也是巧了,他到的时候正赶上管家过来给黎臻送衣服。
“我记得昨个儿送了两身秋衣两身夏衣来着。”
“照少爷来了,”管家笑呵呵道:“是老祖宗嘱咐的,说之前送的衣服尺寸大了,让绣娘连夜做了几身合身的过来。”
照少爷,黎照心头一跳。在黎臻没回来之前,管家可是称呼他为少主。咬碎牙,黎照才强迫自己没表现出来,等管家走后,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叠樱桃,黎照彻底压不住嫉妒之火了。
“黎臻!”
他突然大喊一声,吓黎臻一跳。
“怎么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早不回晚不回,怎么这时候回来?”
自打离开宿星之后,黎臻夜里一直睡不安生,几个月过去,眼下一片青黑,她皮肤生的白皙,痕迹越发明显,不知情的还以为身体空虚,所以老爷子才差人送了补药过来,那樱桃只是顺手赏的,有安抚之意。
“怎么,听起来好像你很不高兴?”
“呵,现在连哥也不叫了?”黎照大喇喇的坐下,“是谁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头,一口一个照哥哥。”
“这些年过去难道你只长了年岁,没长这个吗?”黎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
黎照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哪曾想那个被他欺负的小孩,现在竟然如此的伶牙俐齿。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和我说话!”这些年人人都要称呼一声少主,地位崇高,早就听不得逆耳之言了,黎照气的跳起来,黎臻竟然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我怎么了?是你来我这大呼小叫一番的,要不然我们一同去祖父那评评理?”
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东想西,黎臻大半时候是在想宿星和其他小伙伴,剩下的一小部分时间在想今后她该怎么办。
老爷子言明让她好好练功,继续当她的黎家少主,至于黎照这个暂替她位置的人,应该会各回各位。黎臻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黎照过来是做什么,她对他没有耐心,也不会叫哥哥,更不会好言好语。
当初那个跟屁虫现在已经长大了,而且能分辨是非,知道真心假意。
黎照气的发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舞到老爷子面前。
回去又是一顿发泄,吓的樱桃和石榴都不敢说话。
黎臻心情还不错,白日里老爷子叫她去身边,让她当面练功。黎臻便照做,从老爷子微翘的唇角能看出来,他好像是满意的。不过黎臻没告诉他自己晚上看不见的事情,除了哥哥,她谁都不想告诉。
夜里还是睡不着,从衣柜最深处将一个包裹打开,拿出用布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抱在怀里。
“好像有点血腥味。”黎臻俯首嗅怀里的东西,确实味道很大,但她不害怕,因为这是宿星的短刀。
月光轻柔的泄进来,照在黎臻乌黑的发尾处,同一轮明月下,宿星睁着眼眸也没睡。
睡了一觉的小聋子起夜,揉着眼睛道:“还不睡啊?”
白天他们还要练功做事,耗费精力,小聋子昨夜天刚擦黑就睡了,饶是如此还是哈欠连天,反观宿星,也不知道晚上何时睡的,竟然像没事人一般。
牧野摇头:“你还不知道他吗?嘴硬心软,说着不在意阿臻,其实比谁都难过。”
日子不会因为谁伤心而过不下去,一日复一日,待宿星彻底意识到黎臻不会回来时,已经入秋了。
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他脚下,对面站着舟车劳顿的牧凌,她笑道:“这么远的路,我可将信保存完好,你瞧瞧,连信封都没脏。”
一共十个信封的重量,对于宿星这等力大无穷的人来说本该是轻如鸿毛,但沉甸甸的,压的他手指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打开。
牧凌笑着说了一路上的趣事,提及黎臻哭了好多次,走出没多远就要偷偷往回跑,被抓回去之后哭的更凶了云云。
宿星垂着眸子,脑海里已经出现小孩哭惨的脸了。心疼、自责、后悔……无数种情绪涌上来。
就在这时,已经走了的牧凌又折返回来,故作神秘道:“哎,你想不想去找黎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