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在青石巷陌间完全散去,尚书府的朱漆大门便吱呀一声,被两个健仆缓缓推开。一辆规制严谨、装饰却不显奢华的青帷马车早已候在阶下,车辕上沈府的徽记被露水洇得微湿。
沈夫人苏氏牵着沈清芷的小手,一步步踏下光洁的石阶。三岁的小清芷已脱去婴儿的肥糯,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折枝玉兰软缎裙衫,乌黑柔软的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小鬏鬏,各系着一根细细的鹅黄丝带。她小脸莹白,眉眼精致得如同玉琢,只是那微微抿着的唇瓣和一双明亮的眼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芷儿,”苏氏蹲下身,仔细地为女儿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待会儿到了王府,要乖,要听王妃娘娘的话,知道吗?”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女儿微凉的小手背,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目光扫过马车旁垂手侍立的王府仆妇,“尤其是…离那位小世子远些。他若再欺负你,告诉娘,万不可再与他争执。”
沈清芷长长的睫毛颤了眨,点了点头,将小脑袋轻轻靠在了母亲温暖的臂弯里,“芷儿记下了。”
马车辚辚,碾过清晨寂静的街巷。车轮滚动声单调地回响,车厢内一片安静。苏氏搂着女儿,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眉心却始终笼着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忧虑。
自周岁宴那场惊天动地的玉碎风波后,两府虽因着世代交情和朝堂关联,明面上依旧维持着走动,那份纯粹的亲密却如同那枚碎了的玉阄,终究是蒙上了难以言说的裂痕。王妃柳氏依旧亲热地递帖子相邀,她也只能携女赴约,只是每次踏入王府,心头便无端端沉甸甸的。
镇北王府今日似乎格外安静。穿过层层叠叠的重门深院,引路的侍女脚步轻盈,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庭院深深,奇石叠嶂,花木葱茏,只是那过于规整的布局和处处彰显的威仪,无形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沈清芷的小手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食指,小身子挨得苏氏极近,黑亮的眼睛谨慎地打量着周围陌生而宏大的景致。
“沈夫人来了!快请进!”王妃柳氏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正厅的沉寂。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藕荷色云锦长褙子,发髻只簪了一支点翠步摇,比周岁宴时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亲昵,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目光落在沈清芷身上时,更是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喜爱,“哎哟,我的小清芷,这才几日不见,又长高了,越发水灵了!”
柳氏弯下腰,伸出保养得宜、染着淡淡蔻丹的手,想去摸沈清芷的小脸蛋。沈清芷却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将小脸埋进了母亲苏氏的裙摆里,只留下一个乌黑的发顶对着柳氏。
柳氏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更大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的嗔怪:“瞧瞧,这是还记着我们阿砚的仇呢?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倒是不小,真不理干娘了?”
自打沈夫人有了身孕,诞下是女婴后,镇王妃便认了她的孩儿作了干女儿。
苏氏忙将女儿往身后护了护,脸上堆起歉意的笑,打圆场道:“王妃娘娘莫怪,这孩子性子是有些腼腆认生。”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芷儿,快给王妃娘娘请安。”
沈清芷这才慢吞吞地从母亲身后挪出小半个身子,依着嬷嬷平日的教导,规规矩矩地福了福,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王妃娘娘安。”声音清清脆脆,却没什么温度,说完就躲回了苏氏怀里,小脸还是有点怕生的模样。
“好,好,真懂事。”柳氏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暖阁的方向瞟了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阿砚那皮猴子呢?知道他清芷妹妹来,一早就闹着要来,这会儿又躲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暖阁那扇描金绘彩的楠木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一道小小的、裹着宝蓝色织金锦袍的身影炮弹般冲了出来,伴随着一串响亮的、属于小男孩特有的咯咯笑声,直扑向正厅中央!
“母妃!我抓到蛐蛐儿啦!好大一只!” 裴砚一手高高举着一个精致的竹编小笼,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沾着几根细草屑,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得意和兴奋,像两颗闪闪发光的黑曜石。他跑得太急,小短腿迈得飞快,根本没看清厅里多了什么人,只顾着朝柳氏炫耀他的“战利品”。
就在他快要冲到柳氏跟前时,眼角的余光才猛地瞥见苏氏身边那个鹅黄色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小身影。
裴砚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猛地刹停!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被寒风扫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神情。他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清芷,小嘴下意识地抿紧了,连那只举着蛐蛐笼子的手,都忘了放下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沈清芷也抬起了头,清澈的目光迎上裴砚的瞪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哭,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过分平静的眼神,反而像是一根无形的刺,扎得裴砚浑身不自在。他清晰地记得这个眼神——上次在抓阄案上,她就是这样死死攥着玉尾,用这种固执又安静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咬了她的手。
一股莫名的、属于小孩子的烦躁和不服气,腾地一下从心底窜了起来。好像她越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就越是在提醒他上次的“失败”——虽然最后玉碎了,她松手了,但他好像也没赢。
而且,只要他做错了事,闯了祸,母妃就会因为此事狠狠训斥他一顿,说他欺负妹妹,没有世子风度,两人那时还小,根本记不住事,裴砚的印象里只有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还有就是母亲因为讨人厌的家伙打他。
“哼!” 裴砚从鼻子里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像是要甩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他故意把头一扭,不再看沈清芷,只把蛐蛐笼子举得更高,冲着柳氏大声嚷嚷,仿佛在宣告他的存在和胜利:“母妃你看!就在后园那棵大石榴树下抓的!它叫‘大将军’,可厉害了!”
柳氏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看着儿子这明显的置气举动,又看看沈清芷那安静得过分的小脸,心中暗叹。
她忙上前两步,接过裴砚手中的小笼子,柔声道:“好好好,我们阿砚真厉害。不过,清芷妹妹来做客了,你是小主人,要带着妹妹一起玩,知道吗?”
裴砚小嘴一撇,飞快地瞥了沈清芷一眼,嘟囔道:“谁要跟她玩……” 声音不大,却足够厅内的人听清。
苏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柳氏更是尴尬,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不许胡说!清芷妹妹多乖啊。快,带妹妹去花园里看看你新得的宝贝。”
裴砚不情不愿地被母亲推着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沈清芷面前。两个孩子隔着一步的距离,一个像蓄势待发、浑身是刺的小豹子,一个像沉静无波、却又深不可测的小湖泊。
“喏,”裴砚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做工不算顶好,但颜色鲜亮,看着憨态可掬。他像是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把布老虎往沈清芷面前一递,语气硬邦邦的,“给你玩这个吧。” 这大概就是他理解的“新得的宝贝”和“待客之道”了。
沈清芷的目光落在那只色彩俗艳的布老虎上,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小身子又往苏氏身后缩了缩。
她有点怕生,对于儿时的闹剧也只听乳母讲过,只挑关键词记住了这小世子同她抢那极是漂亮的玉佩。
裴砚举着布老虎的手僵在半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虽然这个布老虎他其实早就不怎么玩了),她居然不要?还摇头?还躲?
一股被轻视的怒火混合着小男孩强烈的自尊心,“腾”地烧了上来!
“不要拉倒!”裴砚猛地收回手,把布老虎狠狠往地上一摔,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冲着沈清芷嚷道,“讨厌鬼!就知道哭!就知道告状!谁稀罕跟你玩!” 他吼完,也不管母亲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就朝暖阁跑去,把门摔得震天响。
“阿砚!”柳氏又急又气,喝止声被隔绝在门外。
苏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她紧紧搂着女儿微微颤抖的小肩膀,胸口起伏。
沈清芷把小脸深深埋在母亲腰间,小小的身体僵硬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苏氏能感觉到女儿身体细微的、压抑的颤抖。那是一种无声的委屈和倔强。
柳氏看着苏氏铁青的脸色,再看看地上那只孤零零的布老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尴尬和难堪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沈家妹妹,你看这……阿砚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性子是莽撞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定好好教训他!”
苏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她弯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世家夫人应有的、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王妃娘娘言重了。小孩子玩闹,一时口角罢了,当不得真。只是芷儿年纪小,胆子也怯,怕是被吓着了,精神有些不济,我带芷儿出去透透气。”
她的话语客气而疏离,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霜。她甚至没有再给柳氏挽留的机会,微微颔首,便牵起女儿的手,转身向厅外走去。姿态依旧优雅,步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柳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挽留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府花园,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云堆雪,蜂蝶萦绕。阳光透过繁密的花枝,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本该是春日里最惬意、最无忧的角落。
沈清芷被苏氏托付给一个面善的老嬷嬷,带到花园透透气。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小的石鼓凳上,面前摊开一副精致的紫檀木七巧板。这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安静,又能拼出无数种可能。她小小的手指正拈起一块三角形的板子,试图将它嵌入一个空缺处,神情专注。
就在那块三角板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宝蓝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假山石后卷了出来!
“喂!谁让你动我的七巧板的?!”裴砚不知何时跑来了花园,一眼就看到了石凳上的沈清芷和她手里的玩具。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几步就冲到石凳前,伸手就要去抢沈清芷手里的那块板子。
沈清芷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和动作惊得手一抖,那块小小的三角板“啪嗒”一声掉落在石凳上。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冲、像只小斗鸡一样的男孩,清澈的眼眸里有一丝清晰的、混合着不解和抗拒的波澜,在她眼底漾开。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手,默默地将石凳上散落的几块七巧板往自己身前拢了拢,用行动宣告着自己的主权——这是她的玩具。
这个无声的抗拒动作,彻底点燃了裴砚心里那根名为“领地意识”和“不服输”的引线!她凭什么?这是王府!王府里的东西都是他的!她上次抢他的玉阄,这次又动他的玩具!(他选择性遗忘了这七巧板是柳氏特意备下给沈清芷玩的)
“给我!”裴砚蛮横地伸手,一把抓住沈清芷正在拢板子的手腕,用力就想把她拉开。
沈清芷的小手被他攥得生疼,用尽全身力气按在了那堆七巧板上,小小的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石凳前,倔强地与他对抗。
“放手!这是我的!”裴砚被她的眼神激怒了,更用力地拉扯她的手腕,试图将她的小手从七巧板上掰开。
推搡之间,裴砚的力气毕竟大了些,沈清芷小小的身体被他猛地一拽,脚下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沈清芷小小的身体向后倒去,鹅黄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助的弧线。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秋千架坚硬的木头横梁棱角上!
“砰!”
一声闷响,不大,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沈清芷顺着秋千架滑落在地。她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后背被撞到的地方。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一次,那强撑的、如同壁垒般的平静终于被彻底击碎。
先是一瞬间的、死寂般的停顿。小脸因剧痛而惨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那双清澈却盛满了痛苦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沈清芷压抑着,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细弱而破碎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因疼痛和巨大的委屈而剧烈地颤抖着。
裴砚彻底懵了。他保持着伸手拉扯的姿势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无声抽泣的沈清芷。他看着她惨白的小脸,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幼小的心脏。
他只是想抢回玩具,只是想让她别碰他的东西……他没想推她,更没想让她撞到秋千架……他……
“哇——” 迟来的、巨大的恐惧和不知所措,终于冲垮了裴砚的神经。他猛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尖利而充满恐慌,仿佛受到最大伤害的是他自己。
老嬷嬷的惊呼声,侍女们慌乱的脚步声,柳氏和苏氏闻讯赶来的焦急呼唤……花园里瞬间乱作一团。
苏氏几乎是扑到女儿身边,颤抖着手将蜷缩在地的小人儿抱进怀里。她小心地拉开女儿捂着后背的小手,那鹅黄柔软的衣料下,瘦小的背上一大片刺目的淤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蔓延,甚至隐隐透出血痕!触目惊心!
“芷儿!我的芷儿!”苏氏的声音都变了调,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一旁呆站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裴砚,那眼神是愤怒和冰冷的。
柳氏也赶到了,看到沈清芷背上的伤,又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一把拽过裴砚,声音严厉得发颤:“孽障!你做了什么?!”
“我…我不是…我没想推她…是她自己…”裴砚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巨大的恐慌让他只会本能地推卸。
“住口!”柳氏厉声打断他,扬手作势要打,终究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又无力地放下。她转向苏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难堪和焦急:“沈家妹妹,快!快抱清芷去暖阁!叫府医!快!”
苏氏紧紧抱着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女儿,女儿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后背那片狰狞的淤青更是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被柳氏拽着、哭得狼狈不堪的裴砚,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必了,王妃娘娘。”苏氏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死寂,“府上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点伤,尚书府还治得起。”
苏氏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像是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触怒后的决绝和疏离。
柳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苏氏抱着女儿消失在重重花影后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哭得打嗝、一脸惊恐茫然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祸事的儿子,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
王府花园里,只剩下裴砚抽抽噎噎的哭声,和满地狼藉的七巧板碎片——那是方才推搡中,沈清芷死死护着的那副七巧板,终究未能幸免,被裴砚慌乱中一脚踩得四分五裂。五彩的木块散落在光洁的鹅卵石上,像极了某种美好关系彻底破碎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