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云本来是很累的,全身就像黏在床上一样动不了了。
只是小区老房子隔音差,到了睡觉的时间只偶尔有来往车辆经过,人的动作脚步声尤其明显,她多少有点被小蝴蝶的脚步声扰动,所以实际是醒着的。
她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如果自己当时睡着了就好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吻她,她一开始以为是太困了做了梦,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对象不对。
谁?
她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看仔细之后仿佛五雷轰顶,大脑中所有困倦一扫而空,整个人在惊惶和慌乱中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赵卿云的面色本来十分疲惫,而现在比起疲惫,更多的是尴尬和难看。
“你……是不是不小心……”她有点迷茫,说话都有点走音,看着小蝴蝶的表情,她搜刮着词句想给对方找个理由,以便能够合理化她们在朋友关系的条件下出现这种状况。
但是赵卿云闭上了嘴,她第一次明白被母亲撞破自己取向那天母亲视角的感受——
赵卿云就这样看着小蝴蝶的眼神从暧昧变得惊恐,继而这种情绪蔓延到脸上,她整张脸都因为难堪而变得苍白。
赵卿云还没来得及发火,小蝴蝶已经起身跑出了屋。
“小蝴蝶,等等——”赵卿云反应过来马上起身,结果小蝴蝶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冲了出去,崩溃着逃走了。
赵卿云起得太急没注意脚下崴了一下,踉跄着到了门口发现早就不见小蝴蝶的身影了。
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没忍住捶了门框一下,手指砸中门框发出巨响,声控灯明灭之间只有深秋空旷的楼道里回荡起一阵冷风,没有任何人回答。
怎么脾气就这么倔?!
不过她也知道小蝴蝶就是这样,到了她坚定认为的事情上绝不会做出让步,她就是这样向赵卿云保守母亲的秘密的。
……不行,不能这样。
没有办法,赵卿云想起小蝴蝶之前在医院的诊断书,现在就是瘸着腿也得出去追她。
她扶着墙,一条腿支撑着自己的重量,满头大汗地从地上起身——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急出汗了,打开门觉得一阵寒冷。
就算是半夜也得出去找她……
赵卿云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
就算那个人可能平时放养小蝴蝶,这个时候也应该,不,是她必须得帮上忙
——因为她是小蝴蝶的母亲。
赵卿云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她存的胡丽霞的手机号——虽然赵卿云因为把小蝴蝶前继父送进监狱的事和胡丽霞一度不睦,但这些事比起小蝴蝶根本不值一提。
她拨通了号码,结果对方居然接起来了。
“喂——”对面传来了胡丽霞的声音,但是赵卿云直接打断:
“小蝴蝶回家了吗?”
“啊?”胡丽霞的声音充满了疑惑,“没有,她这两天好像回去上晚自习了。还有你是哪位,怎么知道我女儿——”
结果她还没说完,背景音里就传来开门的声音,一阵凌乱的脚步急促经过,然后又是一道关门的声音。
“哎,怎么什么话不说又把自己关屋里了?还有你到底——”
赵卿云摁断了通话,几乎是脱了力地摊在地板上。
得亏这会她妈妈没掉链子……
她这会才觉得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扶着门边更是觉得全身一阵无力。
一开始她觉得离开家打工只是硬撑,其中也不乏起了退意的时候;终于最近习惯这种生活了,她又要面临未成年人保护法处罚的威胁了。
这都叫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从出柜离家开始憋闷的怒火就像一下被点着了,没进食的胃部好像一阵火烧般的绞痛。
小蝴蝶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是把自己当作姐姐一样看待、依赖的吗?!
她回想和小蝴蝶相处的点点滴滴,愈发觉得自己当做家人妹妹对待的小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坏了,自己刚刚遭遇了她的背叛。
她一点点起身扶着墙去找了药箱,给肿起来的脚腕喷了喷雾之后身心俱疲地又瘫在了床上。
她突然有点理解母亲了,自己真是脑子有病才会为了出柜离家出走——她在家的时候从没有过这样惨的时候,每天回到家就有饭吃,就算轮到自己做饭家里的菜也是齐备的;更没有没吃饭一身脏衣服就往床上躺的时候,她妈妈必然会一边骂她一边热了饭让她吃完,不洗漱也是换好睡衣再上床睡觉。
其实她过去的23年被父母养得很好,只有自己独立生活的时候才活得这么狼狈。
想到这里赵卿云有点难过,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来。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摁下去了——
什么叫现在对不起父母?现在才知道对不起父母了那叫没用——他们没必要为了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都是她自己选的;养育之恩可能一生都未必还得完,二者不必放在一起,真要想对得起他们,就好好工作过几年再回家去。
她爬起来洗漱完了,胃里还是空荡荡的,但是什么都不想吃,光气都气饱了。
赵卿云躺在床上,半夜屋里一片漆黑,但她却睁大着眼对着屋顶,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为什么啊?!
她不懂,她是真的不懂——好好的小女孩,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对自己产生了多余的感情呢?!
自己究竟哪里勾引到她了?!
想到此处,赵卿云越来越气越来越气,又拿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听着熟悉的嘟嘟声,赵卿云的火气成指数爆炸般增长,心里暗骂再不接电话这个傻逼就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
电话接通,赵卿云几乎是咆哮着骂了一句:
“你死哪去了?!”
电话那头没被吓出魂来,“嘶”了一声心有余悸地道:“不是姐们,大半夜了,你有点公德好吗?”文熙成安抚了一下受惊的灵魂,细声细气道,“和心选哥聊呢,干嘛?”
“我有点事跟你商量。”
“你干嘛呀?好不容易聊出点火花了,别来坏事行不行。”
“别聊了,我这边比较重要。”
“哎你这——”文熙成听了这个火蹭的一下就窜上来了,谁家好女同跟自己说这个话?
可是他转念一想,他过去和赵卿云的相处里只有工作上的事对方才会这么严肃,而如今他们分隔两地,早已没有学业和工作上的联系;而赵卿云几乎是不怎么主动吐露自己的感情的,尤其是这种大半夜想和对方聊五块钱的情况下。
他以为是对方出柜离家有了困难了,收了玩笑:“你那边怎么了?”
赵卿云满腹的牢骚直想找这个天天跟自己倒垃圾的基佬一顿话全说回来,结果刚要开口就卡住了。
她的嘴型几经变幻,便不由得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到文熙成都有点疑惑了,才拼出来一句:
“我周围有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小女孩……”
她正思索下一句该怎么说呢,就听文熙成的声音流利地从手机里传出:
“然然啊?”
“艹!”
赵卿云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想问文熙成怎么猜到的。但是转念一想他也只见过这一个和她关系比较密切的小女孩,想到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她实在是小看文熙成了,只听手机里传来文熙成平静无波的声音:“怎么,她和你表白了?”
赵卿云没顾上浑身疲惫脚还崴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声嘶力竭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说到这里她才觉得不对,马上改口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文熙成一头雾水,赵卿云平复了半天心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讲了。
文熙成一开始是抱着八卦的心情听的,可以从声音听出来他还在兴头上;但是越说到最后他应答的语气就越来越严肃,不再像是开玩笑了。
“她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我说她为什么都坐得离我远远的……”
赵卿云听文熙成这么说,心情也不由得黯然。
“恐怕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怕男人吧。不过应该也是因为你拉了她一把,所以她才会这么依赖你。”
赵卿云听到这里却是摇了摇头。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对不法分子说不,把那个老畜生送进去纯粹是出于正义感,她也不是因为对小蝴蝶抱有朋友之上的感情才帮助她的。
同为女性、更是未成年人,如果她不伸出援手,设想他日自己陷入困境,又有谁会帮助自己?
“……但是我觉得她只是太小,不明白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依赖当作了爱情……”
文熙成听了沉默了一会,道:“或许有这样的成分在,但我觉得她对你应当不是完全的雏鸟情节,应当也是真的很喜欢你的。”
赵卿云拿起手机贴近了,不耐烦道:“什么叫你觉得?你才听我说了几句话又寻思上了,你自己恋爱脑就算了,能不能别把别人也当恋爱脑?!”
“不是不是,你怎么还上火了你,”文熙成哭笑不得,“那是我的问题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是块木头,所以把所有人都当成榆木脑袋?我早觉得然然对你特别上心了,只有你自己感觉不出来。”
赵卿云听完了前几句话,后几句话赵卿云消化了半天,感觉自己好像听不懂中文了。
“不是,什么时候……”
“我去你家的时候。外面那张沙发床是然然睡的,不对吗?”
赵卿云无法反驳,只听文熙成又说从没听过有人天天喜欢给朋友买早餐又不敢在朋友家过夜的,当然这应当是小蝴蝶发觉自己的感情所以不好意思之后。
“不是,你早就知道……”
“知道啊,但是她还没成年不是吗。不过她好像说了还有半年就18了,你也不用太有压力。我觉得对她来说喜欢这样一个曾经保护过她的人还挺合理的。”
“别再说风凉话了,你再这样没道德底线,保护她的就是未成年人保护法和国家公序良德!你早就知道了那你就告诉我啊,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赵卿云几乎是气急败坏了。
“那大学的时候暗恋你的多了去了,我还得一个个告诉你?”
“不是你……”赵卿云被文熙成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没想过和未成年人以及学生谈对象,她是可能与社会主流取向存在不符之处,但还没离经叛道到这个地步。
——那确实,小蝴蝶这个状况可能是不能离了她,她们两人确实也都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这么一看她俩的相遇还挺有宿命感的——
那她俩就非得谈恋爱吗?那就算小蝴蝶成年了,赵卿云就也得以面对追求者的态度面对小蝴蝶?
那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个社会人一个学生,这恋爱就非谈不可吗?!
文熙成思索了半刻,想到赵卿云现在的处境,可能确实是想到了这段感情的艰难之处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而道:“……确实。但是赵卿云,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什么感情,你确实都在被这种类型的女生吸引。”
赵卿云听了这个话就烦躁:“都说了别把小孩当成可以交往的对象……”
“不是。我是说就算你不打算和然然谈恋爱,但是当初你还是一次次出手帮助她,不对吗?”
听到这里,赵卿云汗毛倒竖了——文熙成的语气和往日并无不同,但赵卿云却觉得他的话从未如此精准地触动了自己。
似乎是猜到了赵卿云心中所想,文熙成有点为难地说:“……那这么说吧。这个时候提起她你估计也来不及难受了,刘可昕也是这种类型,你不觉得吗?”
“喜欢你的人有很多,但是你并没有一个个地去和他们互动,也没注意到他们对你特别的好意。但是吸引你、你愿意去深入交往的都是这种外表很文弱、甚至当初一度陷入了困境但内心有所坚持的人,你没发觉吗?”
赵卿云想去反驳,刘可昕是她前女友,她不想把她和小蝴蝶放在一起,赵卿云也只觉得她是在对方的困境中和对方建立交往这件事只是巧合。
但让她无法否认、感到震撼的铁证另有其人——电话的另一头,文熙成虽然是男性,但依旧符合他提出的吸引她的定义,甚至赵卿云和他的友谊维持至今。
确实,有时只有自己对对方抱有好意才会觉得对方也喜欢自己。但发觉这件事却让赵卿云觉得从头到脚受了一个霹雳——难不成她过去一直生活在茧房里,曾经接受了许多他人的情绪却从未感知到,只有吸引她的才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