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天地混沌,神魔大战,蚩尤挟苗民叛乱,与帝战于逐鹿之北。
战后,蚩尤被灭,天帝退位,颛顼代天行道,遂命重黎二神绝地天通。
天地渐远,上清下浊,由此,便分出了天、地、人三界。
乘侮大陆位于人界中央,有东、南、西、北、中,五域。
自千年前,先民时代起,世人便崇尚修仙问道,以求能白日飞升,接近天神所在。
然大陆广袤、仙门林立,千年间飞升之人不过尔尔。
世间求仙问道者众,可更多的,却是那些如蝼蚁般,仍在勉力求生的凡人们。
大陆东域,朝阳谷外,亦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凡人村庄。
阳光和煦,春日渐暖。
一名身形瘦弱的男孩正沿着小溪往村子尽头里走。
溪水顺着羊肠小路左弯右绕,一如春日里的暖风,轻轻旋绕着拂过男孩的面颊。
绕过这一潺流水,再转过一道弯,便接近村庄的末尾了。
这里,零星坐落着几户人家。
其中,有一户却离得颇远些,像是被孤立在外一般,独自一个、孤零零地坠在村子的最末端。
四面矮小土墙圈出一小块地儿,数根粗枝捆扎成一扇破旧柴扉。
院里,一颗歪脖子树下,一座土胚茅草屋依着溪水而建。
这儿,便是那男孩的家了。
家园虽破旧简陋,却是这世间少有的为他遮风挡雨之处。
就像阿娘,虽总有这样、那样的唠叨埋怨,于他而言,却仍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羁绊。
此时,男孩的一只手轻扶在门扉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他心下有些忐忑,又有些懊恼。
今日集上,自己不但没卖出去任何东西,还因着一时意气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连着那几样绣品也给弄丢了。
“那可是阿娘熬了好几夜才赶出来的……”
他心里嘀咕,又捏了捏踹在衣兜里的钱袋,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板。
“哎——,这下肯定又要挨罚了。”
男孩的脚趾抠紧了草鞋底,一只手搭上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该来的,躲不过。”
他终还是默默叹了口气,两手一起搭上了柴扉。
院中,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在晾晒着衣物。
她一边哼着不知名的乡村小调,一边利落地将衣物抖开、铺平、再晾在绳上,接着,顺手抹了把脸颊上的晶亮汗水。
午后日光穿过院外的大柳树,簌簌斜照下来,又透过无数被抖落开的细小水珠,四处散射开来,令她侧颜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妇人身材瘦削柔弱,面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角唇边也有不少的细纹。
然而,这些常年孤苦岁月里烙下的无情痕迹,却仍未能掩住她那清丽脱俗的容颜。
可想而知,这位年轻时,定是个远近颇负盛名的美人。
“吱吖——”一声。
妇人回过头来。
“哟——,终于知道回来了!还当你都舍不得着家了呢。”
妇人一边抖落着衣物,一边絮叨。
“整天不思进取,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就会让我操心!”
男孩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已经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遭。
原本正要出口的那句“阿娘”也被生生地卡在了喉中。
妇人自顾自地说着,都未来得及回头看男孩一眼,只想着先问那要紧事儿。
“怎么样?都卖了吧。”
“呃……”
男孩其实并没想好要如何说。
“说吧,卖了多少?”
妇人回头。
男孩望着阿娘那皱起的眉心,心中有些惶惶。
“不……”
“你脸怎么回事儿!”
妇人整个转过身来,看着男孩,一双细眉彻底地拧在了一起。
“和谁打架了?村口李家的?”
“不是,阿娘……”
“那就是王家那小兔崽子。”
妇人见男孩儿不吭声,心下狐疑。
“怎么?”她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眉毛,“你没去市集。”
男孩赶紧摆手,摇头道:“不是,我去了。但……”
“你去了?”
女人反而更怀疑了。
“那你干嘛这么支支吾吾的?”
“……”
男孩张口结舌,心中苦恼着,到底要如何说,阿娘才会不大发雷霆。
“这般吞吞吐吐,不知道的,还当我生的是个闺女!你就不能痛快点?”
妇人最看不得男孩这副温吞绵软的样子。
她不明白,明明生的是个男孩,为何这性子还不如自己一个女人爽利。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男孩心中嘀咕,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我去了。今天人挺多的,我卖了果子,换了些铜板回来。”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续道,“但是,就是不小心碰到了一帮人。他们……”
说着,他再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们挨个摊子收租子,不给就□□。我……”
妇人听着不使劲,刚放松下来的眉头,复又再次皱起。
“我旁边是个老婆婆,还带着个小女孩儿。她们没开张,也没钱交,就被那帮人砸了摊子。”
男孩好不容易说连贯了,可妇人却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心中也愈发失望。
“他们还要抢走那小女孩儿。我,我……”
他看着阿娘那越绷越紧的唇角,终是闭着眼,一口气囫囵道:“我实在看不过去,就说了句公道话。我本是要去报官的,结果被他们给围了,摊子被砸了。货……货也没了。”
“什么?!”
妇人算是彻底没了耐心。
听到连货也没了,她便知道,这下准没好事儿。
“你个小兔崽子!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说着就抄起笤帚向男孩扫去。
“我不是故意的,阿娘!”
男孩儿熟练地闪身。
“真的!你不知道那伙人有多可恶,那个老奶奶真的很可怜!我气不过就……”
“你气不过!”
妇人这心中,就像是那蒸笼里的馒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阿娘,你信我。我真就是说了句公道话,哪知会惹到他们。”
他一边左闪右躲,一边不停解释。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妇人边追边骂:“你没想到!你说,你顶着个脑袋有什么用?”
她心中想着,“没有力量和智慧的善良那就是作死!简直愚不可及”,嘴上却续道,“你再看看你那细胳膊细腿!就你这样还想见义勇为?你咋不像你那死鬼老爹一样,也光有胆量没有脑子的去死呢!”
“阿娘——”
男孩一边四处躲避,一边叫嚣求饶。
“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你怎么不动脑瓜子想想,我们这个月的租子还没交。”
妇人越说越来气。
“你怎么不想想你阿娘!我夜夜挑灯做活,眼睛都快熬瞎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不是,阿娘——”
母子二人,一个追一个跑,惹得院里扬起一片尘土。
“你是没看到当时那情况,都没有人帮她们。那小女孩儿才那么点儿大,就要被抢走了!”
“他们抢他们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似是跑不动了,停下来叉着腰喘气儿。
“你出门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男孩张了张口,却没敢再多吐出半个字,生怕惹得阿娘更生气。
“我熬了大半个月做的活计,就指望今天你能卖好点,多换点,好凑齐你下半年的束脩。可你呢?”
男孩看着他,心中既愧疚又茫然。
“我平时省吃俭用、抠抠搜搜的,是为了谁?就算他们背地里嘲笑,我也还咬着牙让你念书,究竟是为的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妇人凭空直点着他,脸上竟露出一丝绝望。
“还不是想你能努力点、争气点。别像你那死鬼老爹一样,空有一身蛮力,最后却落得个远走他乡,再无生机的下场!你倒好……”
男孩盯着阿娘那激动得直哆嗦的唇齿,内心越来越迷惘。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只要有点艰难不顺,阿娘就会把他和阿爹拎出来,这样反复地数落。
“其实,也不是非学不可啊”,他这般想着,便脱口而出了,“大不了,我以后不上学堂了,还不行嘛!”
“你说什么?”
妇人呆愣当场,一脸的不可置信,心中既困惑又茫然,“我这么些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男孩心中嘀咕,“不如都说了吧,反正早就想说了。”
他鼓足了勇气,一股脑儿道:“我说,我不上学了。这样,我们熬一熬,没准能把下个月熬过去。我还可以去帮工。”
男孩试着上前,“阿娘,我们总能有办法活下去的”,又轻拽妇人衣角,“您别一激动就咒我爹,行不行?他也不一定就……”
“啪!”
一声脆响。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扇懵了。
妇人嘴巴微张,食指虚点着,止不住地上下颤抖。
“滚!”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又一句。
“你给我滚!”
妇人胸口剧烈喘息,来回倒着气儿。
这下,男孩是真愣住了。
他搞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这样了。
阿娘虽然平日里也经常唠叨啰嗦,说话也难免刻薄,但是几乎不曾真的打过他。相反,她虽然嘴上从来不饶人,但永远都是把好东西先捧着给他的。
“你听见没有?”
妇人气得心口疼,只一气儿地将人往外赶。
“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男孩一手捂着的左半边脸还在微微发烫,而右半边脸上却全是茫然不明。
他那一张面皮,从煞白再涨到通红,自己只是想帮忙多分担一些,她怎么能这样!
“滚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孩抬起眼,视线却一下模糊了。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仿佛看到阿娘的眼睛里蓄着些什么,却又不甚清楚。
下一刻,他紧咬着后槽牙,一转身,狂奔了出去。
破旧柴扉被掼得“咣当”一声,一地尘土飞旋。
男孩只顾着跑,用尽全力往前奔,就好像只要他拼尽全力便能把心中郁忿全都发泄出来,便能在这永远清贫孤苦的生活中踏出一条路来。
他眼前模糊一片,周遭景象晃荡不停。
树林、斜阳、烟火,绿的、红的、黑的,尽皆从他周身略过。
直至,天边最后一丝红线也被黑夜全然淹没。
“嗬——”
姜啟张嘴猛吸了一口气儿,两眼圆睁,刹那惊醒。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一个对他来说,不太好的美梦。
夜色正浓,四下里一片漆黑,头脑仍有些胀痛。
“唔——”
他又滞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被塞在了一个茅草垛里。
四周尽是支棱着的茅草,隔着衣服,戳得人又刺又痒。
他复又闭上眼,似是想再回味一下刚才那“美梦”。
梦里的日子虽是清贫苦闷,却因着阿娘的存在,而显得真实又安稳。
“定是于叔把我敲晕了藏在这儿的,也不知他们……”
几个时辰前。
他正犹豫着低头推开家门,一抬眼却惊骇地发现阿娘正被一怪物挟持。
那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头脸身躯皆拢在黑色斗篷之下。
他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见一团黑暗中,一只枯柴般的手,正死死地掐着阿娘的脖颈。
“嗡——”的一下。
脑中血液上涌,他本能的就要扑上前去与那歹徒搏斗。
殊不知,他半身尚未全扑,那东西竟如鬼怪一般,一只铁掌陡然伸长,转而向自己罩来。
黑夜里,那铁掌上泛着他看不懂的银色纹路,五指尖利如刀锋。
他本以为这一下下去,自己就算不死也会半残。
谁知,那鳏夫竟在危急关头冲了进来,以身相护,替他挡了一击。
惊魂未定,他刚想回头去看看阿娘如何,便被人一下敲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便是在这茅草堆里。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姜啟从小就是个死心眼,不撞南墙绝不会回头。
他心中虽隐隐有些预感,但却不敢真往那方面想。事关阿娘,无论如何他定要回去看一眼才行。
这么想着,他便利索地开始往外爬。
他刚扒开草垛露出半个头,就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外面既无月光也无星光,周遭乌漆墨黑一片,空中还飘荡着惨淡白烟。
姜啟在一片灰朦朦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致判断出方位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去。
离村口越近,刚才那股焦糊味便越重。
待到村口,便能闻到这焦糊味中还夹杂着重重腥臭味。他心中一颤,复又压下那一刹的慌乱,加快了步伐往里走去。
整个村子里安静得怕人,别说人声,就连一丁点儿鸡鸣狗吠声都没有。
浓厚腥雾夹杂着四处弥漫的硝烟,焦味、腥味、臭味愈发地浓了,让人几欲作呕。
姜啟心下悚然,不由得又加紧了步伐。
可越往里走,越是让人心惊,烟雾浓重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空中的怪味也让人无法喘息。
他用衣襟捂住口鼻,眯缝着眼往前摸索,却没几步,脚下一个踉跄,便被一截东西给绊了个正着。
他膝盖着地,上身往前扑去,本想用手撑地稳住上身,却不想“嘭——”的一声,整个上半身连着头脸一起摔在了一个麻袋上。
他在黑暗中划拉了半天,想借着这麻袋撑起身来。
手下的触感有些奇怪,这麻袋里好像装着什么,带着点柔韧,还留有余温。
姜啟下意识地歪头睁眼。
“啊——”
他这一声就要冲口而出,却一张嘴,吸入了浓烟。
姜啟全身反弓,猛地往后一坐,手撑着地快速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哪儿是麻袋!
这是人。
不!准确地说,这是半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而这尸体口舌外翻,正大眼圆睁地看着他。
“咳——,嗬嗬……”
浓烟混合着刺鼻的焦臭味兜头直上,冲得人眼眶泛红、涕泪俱下。
他顿时便仍不住地呛咳起来。
“谁!”
一声惊疑,喑哑刺耳,顿时让他打了个寒战。
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却先快了一步,姜啟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憋住气,强行把咳嗽声压下去。
“是谁?”
他爬起身来,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
“出来!”
那喑哑的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阵冷飕飕的空气随即从背后裹挟而来。
姜啟顾不上背后直竖的寒毛,一个激灵,脚下一拐,就近找着一处,就抱头钻了进去。
像是谁家的柴房。他前脚刚躲好,下一刻,一股令人心生恐怖的气息就瞬间袭来。
姜啟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隔着一扇柴门,那声音的主人已经出现在这户人家的道旁。
刚才,他躲得匆忙,根本来不及分辨,这才发现此处堆叠着数具尸体。
他浑身颤抖,却又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恐惧,往这些尸体里又挤了挤,再憋住气,仔细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周围静得可怕,仅有一俩声“呼哧、呼哧”的轻嗅声,从浓烟重雾中隐约透出来。
姜啟觉得自己连血液都要凝固住了,躯干四肢连带着脑袋全都僵在那里。
他就像一块束手就擒的肥羊,什么都做不了,一动也不能动,害怕得连祈祷都忘了。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息,周围的冷压在渐渐减弱。
他这才觉得,心脏又“噗通——,噗通——”地跳动起来。
“呼——”
姜啟心下一松,不自觉地呼出口气来。
“咣——”
像是大脑骤然被大力碾过,他这半口气还没喘匀,刚才那种冷压复又立刻降临。
它似乎是突然就出现在了门外。
一门之隔,他能感到它正要往柴房里边寻么。
“完了!被发现了……”
他中惶惑,头皮发麻,冷汗直冒。
那心脏刚跳了没两下,就又像是被双大手紧攥住了一般,梗住了。
“干什么呢?”
另一道黏糊糊又软趴趴的声音传来。
周围的雾气仿佛更浓重了,但是那冷然压力好像也随之减轻了一些。
他就僵在尸堆里,分毫不敢动弹,只听着前一道喑哑的声音离远了一些。
“好像还有活的,漏网之鱼。”
“不可能!之前都检查过了,一丝活的气息都没有。”
“唔……不对。”
“你在质疑我?”
黏糊糊的声音仿佛更粘稠了,周围的雾气也好像浓得要固体化了一般。
“好像有人来了。”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