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冯府的阁楼中,精巧的白玉茶具在日光中透出莹润而明亮的光泽,窗外微风吹过,传来一阵松涛之声。
矮桌旁端坐的尘卿望着茶盏里浓白的雾气,心里微动,自从他在寒冬遇见柒鸢起,日头已近半年,解冤司的事情繁多冗杂,柒鸢周转于公务之中,他也马不停蹄的布排各方的势力,竟然错过最好的盛景。
尘卿瞥了一眼枝头上停着的蝉,缓缓放下茶盏,眸色微微深了几许,冬日有冬日的温暖柔情,夏日里也大有文章可做,一处景致优美、可供避暑之用的庄子,在冰鉴里冰过的荔枝,都可以是他那无处安放的爱意的归宿。
齐彻在尘卿身边的时间太久,尘卿每一个动作的深意,他私下里都能揣摩出个**不离十,他无甚负担的替自己主子说出了请求。
冯至手一个发抖,险些将自己的胡子揪下来,“昨日你古古怪怪的跑来以天命之说,要我照顾那个女娃,我派了嘉洛随行,纵使有几个不长眼的辱没了她,我厚着脸皮将其处置了。”
冯至官至首辅,平素的涵养功夫险些丢了一半,“这些便罢了,你竟然要我去跟解冤司那帮家伙要几天休沐日,那几个固执死板的老家伙怎么可能听我的?”
“世上无难事,冯大人若诚心相为,没有做不成的理。”
冯至指着齐彻半天说不上话来,这是要他舍了脸面,用人情去换那休沐日。可他堂堂一个朝中大臣,平日被人捧着敬着,如今竟然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落脸。
齐彻不留痕迹的看了尘卿一眼,见他一派淡然的品茗,看向冯至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这才哪到哪?
云家狼子野心,王爷蛰伏布局,有些言行已是收敛了许多,云家一旦被荡平,家国安定,王爷待柒统领那才有的叫人吃惊。
冯至一脸苦相,软的硬的都来了一通,齐彻还是不为所动,终于安分认命了,这时门外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冯至刚想起身查看。
那人已经一溜烟的跑了近来,稀奇的打量了一下屋子中的人,咋咋呼呼的道:“我就知道你们瞒着我在做什么?果不其然被我逮到了。”
“小郡王。”冯至头都快大了,一波未平竟然又来一个不好惹的人。
郡王嬉皮笑脸的凑近尘卿,“能够引得冯至和齐彻丢下宾客,屋内密会的美人定是世间少有的绝色,那就让我来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风流人物。”
尘卿连起身也未起,淡淡的看了一眼小郡王。
小郡王好像被猎鹰盯着的兔子一般呆住了,他欲哭无泪的看了齐彻一眼,收到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冯至拧眉,开口让尘卿行礼。
小郡王一个激灵,脸色变得比小孩的脸还快,“冯大人,今日乃是你府上的家宴,那些俗礼便免了吧。今日是我唐突,这位公子若有所求,冯大人还是一应允了。”
冯至正好奇这位难缠的主的转变,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白着脸看向尘卿,心里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能让小郡王静若处子的人,放眼京城,也只有那一位,他竟然真的没事,真可谓天佑大齐。
解冤司里,柒鸢与林毅还有解冤司里几位老统领坐在一处分派了当月内紧急的案子。
随后一位年轻官差跑了近来,在老统领中最有威望的安大人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柒鸢看见安大人的眼睛睁圆了一瞬,旋即咧开了嘴,最后似乎怕不体面,极力的忍住笑。
柒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专心办案的模样,生怕这位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安大人又给她派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任务。
可是该来的躲不过,安大人笑眯眯的走到柒鸢身边,赞叹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早知你不是凡夫俗子,没想到你竟然这般令人惊艳,冯家老夫人对你昨日的表现极为满意,要我们解冤司给你加些休沐日。”
柒鸢抬起了头,说起来她这一阵子几乎连睡觉也只能在解冤司里小憩片刻,莫婆婆与柒荨搬进来她也只见了一面,若是能有几日休沐日,自然再好不过。
众人也有些吃惊,“冯大人一向清高,竟然连这种事也会过问,早知如此,那日我也去表演助兴。”
安大人一脸嫌弃,“冯老夫人喜欢的是柒鸢这样又美貌又有本事的小姑娘,你去了还不把冯老夫人吓着。”
“您允吗?”林毅悄声问道。
“那是自然,冯至开口求了,解冤司怎能不卖他一个面子,算他有眼光。”
柒鸢虽然有些茫然,但在众人一脸艳羡的神情中,步履轻快的出了解冤司,连头发丝都透着些淡淡的欢喜。
休沐日啊,能做许多想做的事情。
自从因为浮香楼一案入了解冤司,她已经很少能空出整日的时间了,在解冤司里她就是一根紧绷的弦,虽然向往手刃仇敌,可是这条路太漫长太遥远,有时她也想听下去看看人间烟火,听听蝉鸣、在静谧的午后嗅着花香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觉。
柒鸢兴奋的回了自己的宅子,瞧见尘卿穿的风流俊逸,目光在他身上忍不住多留了一下,觉得他比往日更俊了。
尘卿何尝看不出柒鸢的欣喜,再稳重能干,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罢了,那冷酷薄情的外表下仍然保留着还未褪下的天真。
尘卿跟在柒鸢身边,替她抚平了衣上的褶皱,“来客了,人已经迎到东厅了,那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柒鸢心里好奇,加快了脚步,刚到正厅,冯嘉洛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随后从自己带来的木盒子中开始一件一件的取东西。
他先掏出了一打厚厚的纸,“宴上有人冒犯你,郡王妃查清了缘由晓之以情,她们悔不当初,回府后寝食难安,写下了这些信。”
柒鸢接了信,发现信上字迹工整,情真意切,即使心知对方未必真心悔过,心里还是很解气。
冯嘉洛依着他爹的嘱咐,又说那些人为了赎罪,要潜心抄经,为百姓起伏,一日不抄完一百本,便不再出门。
柒鸢觉得更稀奇了,她摸了一下尘卿给自己的平安符,又看了一眼俊美风流的尘卿,心内称奇,不知是天下竟然真有如此有用的符,还是那些人膝盖也太软了些。
柒鸢心里波涛翻涌,面上却无甚表情,冯嘉洛木盒子里最后一个东西是一对玉牌,少年俊秀的脸色晕出了一些薄红,“家父听闻柒统领新婚不久,感念您仗义出手,特地求了这对玉牌。二位只要将其挂在灵云寺里,便有神灵护佑,一生平安顺遂、白头偕老。”
柒鸢头脑中嗡的一声,冯嘉洛办完了差使也不愿多留,早些离去了,只留下耳间发红的柒鸢与笑意温柔的尘卿。
白头偕老、和和美美这些词听在柒鸢耳朵里,像是闷雷一般,她与尘卿之间奇奇怪怪的氛围已经足够让她头疼了。
若在那极为灵验的寺庙里挂着那队玉牌,岂不是更理不清心中所想了。
柒鸢有些磕磕绊绊的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玉牌既然是冯府所赠,不挂也说不过去。
尘卿兴致勃勃的把玩那对玉牌,漫不经心的道:“可是我有啊,此生若有一人风雨兼程,执手偕老,那可是世上最甜的美梦。”
柒鸢觉得自己那颗尘封已久的心脏被一只调皮的小鹿撞了一下,那莽撞的小鹿撞了人之后没有急着逃开,而是用那毛茸茸的身子乖巧的缩在她的怀里,将她的心填的满满当当的。
她本该后退保持距离,可她在尘卿面前逃避了许多次,一点不像她干净利落的作风。
不该这么不上不下的,这种事情要么狠绝起来一刀斩断,要么勇敢接受,否则这种不清不楚的态度,会将别人伤的体无完肤。
尘卿虽然是浮香楼的头牌,可在某些事情上有种别样的天真,像是一个羞涩天真的少女,对那些约定、亲密的事情总是格外在意。
柒鸢抬起头,尘卿已经爱不释手的捏住了玉牌,他大概对那些长长久久的许诺真的很相信吧。这样的他也会受到伤害么?
柒鸢怀着满腹的心思,怎么也理不清纷乱的思绪,本来可以自行安排的休沐日,变成了要去灵云寺挂牌,好在那寺庙建在山上,是个清快凉爽的去处。
柒鸢简单收拾好了行礼,准备与莫婆婆商量带着她与柒荨一道去,莫婆婆笑了一下,只说柒荨这几日在学堂念书,刚磨好了性子,不能松懈。柒鸢一想也是,便也不再强求。
莫婆婆的眼睛微微眯着,一副极为开心的样子,柒鸢欲言又止,迎上莫婆婆宽容沉静的眸子,道:“莫婆婆,你对于我与尘卿同行很开心么?”
莫婆婆是个爽快的性子,“当然,尘卿是个好孩子,这样日子,他做了什么,我都记在心里。”
莫婆婆回想着近日的相处,脸上挂着浅笑,“那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若说他对你无心,我不会相信的。”
柒鸢的心跟着莫婆婆的话动了一动,然而她想起了他与尘卿那段糟糕的相遇,进入解冤司后,林毅慎重的嘱咐,以及尘卿身上那股怎么也让人猜不透的神秘。
柒鸢喉咙有些干涩的道:“莫婆婆,尘卿他来历不明,信任一个人的代价太大,肃州旧事仍历历在目,我怎么敢轻易交出真心?”
莫婆婆的神色凝滞了一下,没有想到柒鸢竟是因为肃州之事才对旁人避之千里,她的心里有些酸涩,明明她的大小姐应该是明媚爽朗的少女,遇到所爱便坦坦荡荡的认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她的小姐还是太天真了,她根本没有猜到,在她开始向别人求助时,她的心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如果她真的对尘卿无意,又怎么会如同被一张大网束缚住的蝴蝶,想振翅而飞,却被捆在一张无法逃开的大网上。
“大小姐,困在原地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尘卿到底值不值得,你只要大胆一点,心里就会有抉择的。”
“何况你信任的不是他,该是你自己。”
柒鸢惶恐不安的心脏定了下来,她的心脏不会骗人,她真的该顺心而为,被别人的攻势逼的连连后退,这可不像她。
柒鸢想通了便不再纠结了,回到屋内,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行礼,便歇下了,次日,尘卿轻轻摇醒了她,说是马车到了。
若是往日柒鸢定会飞快的收拾好,生怕与尘卿又陷入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里,可这会儿她慵懒的伸了一下懒腰,走到梳妆台前,头一次发觉尘卿的乌润的眸子竟会出现这般摄人的亮光。
柒鸢与尘卿在房中呆了小半个时辰,与尘卿安排好的几位手下一道出了门。
马车行至中午,日头毒辣,连马也有气无力的嚼着干草,尘卿让人在树下稍作休息,派人去寻些水来。
柒鸢坐在树荫下闭目养神,明明是盛夏,她却冷淡的像是一块寒石,尘卿本想凑过去,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近了几步,才发现就是那个顽劣的小子跟上来了。
小郡王带着随手编的草帽,不拘小节的蹲在地上,嘴巴里还咬了一根草,“难得有人铁树开花,我这当弟弟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们这群榆木疙瘩。”
齐彻不服气,“怎么就榆木疙瘩了?”
小郡王带着几分炫耀,“我家王妃我苦求了三年,终于抱得美人归,这讨好女子里头的门道可多着呢,哪里是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会懂得。”
此言一出,尘卿上前的步子停下了,罢了说不准让这小子掺和一下,没准真的会有意外之喜。
尘卿看了侃侃而谈的小郡王一眼,看他眉飞色舞的说起家中那位王妃,忽然觉得这小堂弟实在有些不顺眼。
众人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儿,尘卿坐在柒鸢身边帮她打扇,等到要启程时,忽然听见小郡王那做作的声音,“主子饶命啊,这马车的轮子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生了故障,这可真是不好,这么热的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时也寻不见马车,只留下一人看着,其余人先到前方的客栈歇脚。”
柒鸢很快接受了这个突发状况,紧了一下自己的腰带,戴好了遮阳的草帽。
“可是我们出行时只带了三匹马,眼下一人看着马车要留一匹马,其余两人共乘一骑。”
尘卿的长眉不自觉的跳了一下,看了一眼柒鸢,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昔日被拒他已习以为常,今日若当着那小子被拒了,以那小子的脾性,怕是会拿此事调笑一辈子。
柒鸢的脸看上去不近人情,尘卿觉得被答应的希望很渺茫了,他垂下了脑袋,准备另找一个说辞,却见柒鸢上了马,朝他伸出了手,“上来吧。”
尘卿上了马,坐在柒鸢身后,盛夏的衣衫要比冬日轻薄不少,加之两人出了些薄汗。
尘卿怕太过近了,惹得柒鸢害羞,他挺直了背,尽量不与柒鸢靠近,可是柒鸢骑马向来如同起飞似的,柒鸢凉凉的看了一眼尘卿,不假思索的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嘱咐道:“拽好了,别摔下去了。”
尘卿小心翼翼的挨着她的腰,柒鸢低头,看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微微的颤着,不知怎么心里畅快极了。
他也有今日啊,还以为他四平八稳的是个风月里的行家,哪知也有这样青涩的反应。
难怪他平日里总喜欢有意无意靠近逗弄她,对方青涩的反应的确能大大的愉悦别人,原来这就是调戏啊,感觉还不错,不过日后由谁来主导可就不一定了。
柒鸢面无表情的脸上勾出一丝坏坏的笑,她侧过身,身子微微后仰,“抓好,我们这次真的离开了。”
尘卿看着柒鸢雪白的脖颈愣了一会,骏马飞驰,他的身子一个不稳,贴在柒鸢身后,还不等反应,便听见一向冷淡的冰美人竟然颇有些俏皮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