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天宥要在朔川住一段时间。
高阳王为此特送了书信表达关切,阮旸随手便把信和送信的人都扔到了一边。
阮天宥看着有些不放心,“这样真的好吗?”
“高阳王都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什么事情看不开——”阮旸不耐烦,“让他耐心等着吧。”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随心所欲,好像世界都要围着他转。
阮天宥听见阮旸问他,“你为什么要离开西京?”
他的眼睛幽幽地明,幽幽地暗,落在阮天宥身上,像是天上冷漠无情的月亮。
阮天宥在自己意识到之前笑了一下,“我已经退位了,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阮旸似乎没明白阮天宥话里的自嘲。
“我本来以为你会效仿献文帝以退为进——可你现在离开了西京,再想回去就很难了”。
皇位这种东西就像五石散,权力的滋味尝一下便渗进骨髓,没几个在沾过之后还能戒的。
阮天宥愣怔了一下。
这一下之后他看着阮旸的眼睛,恍惚间说,“可是阿旸,献文帝死了啊”。
——他退了位,却没有彻底放权,又因为手里握着的那点兵权,最后死在一杯毒酒下。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而我今年已经二十四,马上就要二十五了。
阮旸挑眉。
他问阮天宥,“你怕死吗?”
阮天宥直觉得喉咙连着胸口的地方有东西在烧,一路烧到他天灵盖,喉咙撕裂一样的疼——是言语割开喉管,滴滴答答地从嘴里掉到地上。
“谁不怕死呢?”他问自己,也问阮旸,“阿旸你不怕死,镇北军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所以我曾经也想把这个皇位交给你”。
他自说自话,“可你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没有时间,我又没有能力,那么为了保住咱们家长久的江山社稷,我把皇位给了姑母,又有什么不对?”
这话可难听,几乎是在当着阮旸的面骂他短命鬼。
阮旸倒是没有生气,他那对金色的眼睛在阮天宥身上晃了一下。
“之前我就觉得,你好像一直很恨我”。他好奇,“为什么?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他的态度如此坦然,堵的阮天宥即将脱口而出的无数话都再说不出来——但是胸口的怒火仍然无法熄灭,封闭的灶膛里仍然有黑烟熏烤着他的喉咙。
“没有”。阮天宥哑声说,“你什么都没对我做过”。
你听说过一个瓶中鬼的故事吗?
鬼怪被关在瓶子里,第一个百年里他看着瓶口想,要是谁救了它,它就让谁终身荣华富贵,但没人来;第二个一百年,它愿意给救他的人所有的地下宝藏,但还是没人来;第三个一百年里,它发誓要满足救他的人三个愿望,依然无人出现;第四个百年里,它发誓谁现在救它,它就要立刻杀死谁,但允许他选择死法……
“这故事听着真叫人难过”。瞿怀肃蹲在一边,两手托着脸颊,声音飘在半空里。
阮旸抬手往他后脑勺上一拍,却反被瞿怀肃顺势抓住了手掌,一把按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阮天宥看在眼里,看着阮旸因为瞿怀肃又在抽风蹙眉,看着瞿怀肃把命门放到阮旸手底下抬起眼。两双轮廓相似的眼睛撞在一起,最后倒是阮天宥先挪开了脸。
……果然,就算血脉相连、同承一姓,阮天宥和阮天旸,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瞿怀肃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下一刻阮天宥再看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去哪了?”阮天宥下意识脱口问。
“不重要”。阮旸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刚才被瞿怀肃抓过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堪称生动的嫌弃。
“你继续说你和你的那个瓶子。”
阮天宥,“……”
他不确定,“阿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阮旸是真的有点烦他们这种自作聪明的蠢货。
“你怪我没有救你”。阮旸抑制着自己脸上将升未升的冷笑,“但你也并不相信我真的能救你,你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与其说是最后选了姑姑,倒不如说是穷途末路,破罐子破摔。”
阮天宥张了张嘴。
半晌他才涩然道,“你说话可真难听”。
有时候阮天宥想,他很羡慕阮旸。
从小伴随的能力,野心,镇北军——于是一切想要的东西全都触手可得。
随之而来的荣誉、快乐,还有爱,好多好多的爱——除了父母,连阮青崖也爱他。
这一切都让阮天宥觉得痛苦,让他自惭形秽。
“我是一直在被人推着走——从十三岁,被人推上皇位开始。”
那一年阮白野死了,薛玲珑也被逼着自尽——她似乎早知道薛太师此刻断不会管她了,于是推开宫人递上的透骨鸢,自己撞在了龙牙幽蓝的刀刃上。
她的血溅在阮青崖脸上,她的身体无力地滑落在了阮青崖怀里。
她问阮青崖,“一命还一命,你现在能稍微开心一点了吗?”
阮青崖脸上带着她的血,脸上像是滑出了一道血泪。
他哑着嗓子,把手里的刀又往薛玲珑的血肉里送了两分,一向镜子一样平静的脸上碎出一种难以弥合的痛苦。
“不能这么算的。”
薛玲珑的眼睛当时已经看不见了,艰难地咽下喉咙里涌上的血,近乎无奈地叹息,“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自始至终,直到最终咽气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看身边的阮天宥一眼。
阮天宥经过她的肚子生下来,做了带着薛家血脉的皇位继承人——完成了薛玲珑对他诞生的期望,对薛玲珑来说便不再有实际上的意义了。
“文武百官站在前殿,龙椅那样的宽,大殿那样的大。我的声音从最上面往下传,永远也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
阮天宥对阮旸说,“我当时很害怕”。
朝堂内,文武百官,皇族世家皆心怀鬼胎;朝堂外,西州的尉迟广弘,漠海的乌维已经行军到了边境。
所有的东西都不过是砝码,绝大多数的人不过是数字。
内外交困,他作为皇帝却无能为力。
“宫廷宴饮,有人借酒扑在我脚下,哭诉自己怀才不遇”。阮天宥揉了揉脸,让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镇定下来,“可世上最壮志难酬,身不由己的人,明明是我……”
宴会上的王公贵族全都在笑,笑正中高坐上的皇帝,宛如在看戏台的猴戏。
“你来西京那天,他们也那么看着你。”
可在不久之后,他们又开始为阮旸的存在感到棘手——不能收服,恐吓不了,也杀不掉。
阮旸病弱的皮囊使他保留了人形,将他禁锢在人间放到众人眼前,才不至于让他们真的像面对天灾一样束手无策。
“那时我终于明白,你不会是我的同党。”
阮天宥看着阮旸,像看着自己这些年逐渐干涸成绝望的企盼。
“阿旸,你是我想要却要不到的一切,是我想成但成为不了的人。”
阮天宥:人是不会为了猴子感到棘手的……峨眉山的猴子也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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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