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罪之剧(十一)

理想往往诞生于万众瞩目之中,却鲜少能有人亲睹理想的陨落。无须声势浩大的坠毁,乌托邦只在一念之间倾覆。

不同于明面上的美誉,这段被掩盖住的文字里充满了尖锐的批判——原来,在《偶心》爆红之后,加龙却再也没有写出新的作品,曾经许下的豪言壮志化为一纸空谈。

若是仅仅如此,人们大多不会去过分苛责一位仰仗灵感与机遇为生的创作者。可加龙却做出更叫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仗由当下已经积攒可观的人气,认准了无论产出如何拙劣、也总有人前仆后继为自己买单的现状,大肆篡改曲解笔下的角色,以迎合随时间洪流而不断更迭的大众口味。

若要把创作者与其笔下的角色比作镜子的两面,那么曾经理想纯粹、心如明镜的加龙所投射而出的便是精妙绝伦的故事,现今却成了扭曲崩坏的面貌。

无人深究突变背后的归因,又或许无论何种理由借口都难以修饰他的过错。最终呈现于纸面之上的,则是一句句痛心的质问:

“你曾经说过,要把笔下的角色当作朋友,可现在呢?朋友就是你敛财的工具吗?”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你进行审判,这是不应该。可你扪心自问,你现在写出来的东西究竟背离了你过去的那些漂亮话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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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的言论如雪原上的风暴将三人吞没,他们围站在桌边,久久未从震惊中回神。

前期搜寻到的线索尽显加龙对角色们的深情、以及外界对他的诸多好评,谁又能想到,剔去巅峰时的辉煌,遗留在时间之下的,是如此令人唏嘘的结局。

自房门口传来的响动冲淡了怪异的气氛,黎苡见是陈景洪回来了,便简要阐释了新发现的线索。陈景洪同样面露惊讶,过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我好像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另外三人果不其然地齐齐回头,陈景洪显然也做好进一步解释的准备,暗暗握紧拳头:“我以前也追过一部连载,男主角最初的设定是很经典的英雄形象,后来……后来不知怎的,作者在没有任何伏笔的前提下,把他的英雄主义归根于利益所图,把他写成一个为了权势惺惺作态的人,完全颠覆前期的塑造。当时我的年纪还小,憧憬的英雄角色变成这副样子,感觉世界观都崩塌了。”

“原来是这样。”黎苡稍作思考,得出结论,“所以,他笔下的角色很可能也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被扭曲丑化,才做出了杀人的行径。”

所有线索得以串连,故事的全貌也逐渐清晰,黎苡面色凝重,在三人的注目下执起笔,为这场终于有了拨云见日之势的游戏做出总结。

在乐园游戏介入之前,也就是以陈景洪为首的六人本该游玩的剧本中,讲述了一个略带奇异色彩的悲剧:曾经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加龙,其笔下故事精妙绝伦,尽管人物设定、时代背景各不相同,但都彰显了他独一份的思想意志,很受好评。一部名为《偶心》的作品更是推动他走向了创作生涯的巅峰。

人们将这部作品视作加龙踏入全新领域的开端,然而,不曾想这并非新生,而是终结。

是一夜间被托举上神坛的飘飘然,还是时间的飞逝招致了异心,等到加龙步入壮年,却不再费心于新的故事,而是投机取巧、大肆消费读者对过往那些角色的喜爱,与他曾经大谈的理想背道而驰,乃至最终从云端坠入罅隙。

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在冥冥之中作用,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角色拥有了生命,他们不满于加龙的改变,原本澎湃而与生俱来的爱扭转为恨意,选择了向赋予他们灵魂、又抽走灵魂的生父高举屠刀。

而在乐园游戏的影响下,人物之间的身份一经逆转,故事中抱憾而死的加龙展开屠戮,心怀杀意的角色反而接连死于他手。从死者各异的死状中,也可见他们的亲身故事:终日与人偶作伴的人偶师永眠于人偶的怀抱;穿越未来百年的道士始终未曾忘记修道的本分;教师目睹学生设置门上的机关以戏弄同学、自己也死于从门顶倾泻而下的硫酸……

黎苡写毕,停笔,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翻涌在心间的流体像是突然凿开一处泄洪口,汩汩淌下直至殆尽,却又露出水底依然未被解答的疑问:“可我们就算理清了故事内容,对牌的真身还是毫无头绪。”

“答案说不定就在加龙身上。”陈景洪迅速回应,他的手掌始终覆在下裤口袋的外侧,显然有什么东西给了他底气,“不能又像昨天那样坐以待毙了,我们再去加龙的房间看看吧!”

黎苡首肯,正欲附和其辞,却瞧见张览星神情闪烁,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抹暗色,他一顿,随后大致猜到了对方的顾虑——他们本就没有验证过每天早上的加龙都必定呈尸体模样,眼下离真相仅此一步之遥,加龙那儿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在已经失去三位友人的现在,张览星不愿贸然前往,也是人之常情。

“不如这样,我们分开行动吧。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相互接应。”黎苡没有戳破张览星的心思,而是不着痕迹地提出建议,“陈同学和张同学就在这里待命吧,至于……”

连黎苡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是他早已将贺轻舟剥离于群体之外,好似对方总有与众不同的事情要做。自总结陈述以来,始终未执一词的贺轻舟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起头来,说出黎苡意料之中的台词:“我和你一起去。”

意识到贺轻舟仍有意见未表,已是离开房间、重新踏足二楼回廊的时候。本就昏黑静谧的走道在心理作用下更显冗长,黎苡回头看向落在身后半步的贺轻舟,用眼神示意他说出心里的疑惑,后者犹豫了不过须臾,便开了口。

“我不认为这些角色真的‘恨’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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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哪里意识到“不恨”的呢?黎苡这样问他。

是《自由》与《献给父亲的祷歌》的曲谱、是沾着血与汗的雇佣兵的信;是意图将勇气播撒出去的教学反馈书、是洋溢着幸福气息的合照……这些证据皆出自于角色各自的房间,如果他们真的记恨加龙,又岂会容留它们在私人空间里?

贺轻舟张了张口,他的设想中主观臆断的占比太大,自己又非能言善道之流,黎苡未必会接受这样的说辞。相较于自己,女性的直觉往往更加敏锐,心思也更为细腻,倘若姜琦与余弦就在这里,想必她们的答案会更具说服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黎苡见状,也不深究,反而出言叫贺轻舟放宽心:“不同于纯粹的乐园,这场游戏原本就是由人为写就的剧本改编,很难做到真正完美的逻辑闭环。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没有足够的线索支撑,可以先保留疑问,一会儿再说。”

话已至此,贺轻舟自然也表示了认同。二人继续行走在静悄悄的回廊上,黎苡担心他仍有顾忌,回过头去,视线却越过了贺轻舟,看见从尽头追上来的身影。

——是陈景洪,他向二人招了招手,然后快步跑来。黎苡当他是要与他们一起行动,正打算问问独自留守的张览星的情况,却不想下一秒,陈景洪忽然举起双臂,朝他们露出漆黑的枪口。

枪声响起,在昏暗长廊里迸出闪烁的火星,黎苡近乎本能地飞身揽住贺轻舟,两人一同扑倒在地,子弹迎着风从鬓边险险蹭过去,击中身后的墙体,万幸没有伤及他们本身。

黎苡心有余悸,耳边除去偃息的嗡鸣,便只剩下陈景洪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还没等到他为这次赶上了救援而庆幸,伏倒在身下的贺轻舟突然猛烈挣扎起来,支起上半身撞上黎苡的下颌,黎苡吃痛地眯起双眼,模糊的视野中是贺轻舟拼命伸长手臂想去够到什么东西的模样。

在方才的冲击之下,贺轻舟藏在口袋里的物什掉了出来——是他从姜琦那儿拿来的荨麻挂件,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最终停在距他的手指仅仅咫尺的方位。

此时的贺轻舟俨然视周遭如无物,目光死死锁定在这小巧的东西上,陈景洪也回过神来,食指抵住扳机,竟是想要再一次向二人开枪。

“小说家一向看重逻辑性,如果我在他之前就杀了你,就会搅乱他的计划!”

陈景洪的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却空洞而茫然,形如受人指使的木偶。黎苡则是心急如焚,受制于纠缠的身位,难以做出有效防御,可又无法当真抛下贺轻舟不顾。

最终,他的身体比思想更先一步行动,紧紧抱住了贺轻舟暴露在外的头与颈,以身体充当对方的盾牌。

哪怕只能救下一个人……

意想之中的枪声没有响起,黎苡将信将疑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贺轻舟绷直的双臂。他终于如愿勾到了掉在不远处的小东西,并用力握紧在掌中,全然不顾荨麻尖利的须刺会将手掌划开数道裂口,鲜血如缕渗出,逶迤于掌心与下方的地面。

而令他们倍感惊讶的是,陈景洪仿佛受到一股无名力量的阻碍,双手不住地颤抖,扣动扳机的动作久久未能落下。

这般突发情况令陈景洪措手不及,原本放空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无助,眉头也委屈地拧在一块儿,张张合合的嘴唇里即将要蹦出求救与辩解的话来,身后幽魂似的死神却没给他机会,砰的一声——

枪声终于还是响起。

陈景洪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他持枪的手依然剧烈颤抖着,绝不是开枪的架势。胸口赫然出现的血洞则昭示了枪响的由来与他的末路,中枪的身躯如山崩般轰然倒下,露出站在走廊尽头、因枪支带来的后坐力而浑身发抖的张览星。

与此同时,贺轻舟感觉到掌中的物什微动,他张开鲜血淋漓的手心,小巧的荨麻正躺在鲜红之上,中心处不知何时显现出三两道裂痕,最终碎成了几个支离破碎的残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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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尽头
连载中狂暴水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