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来得比预期更快。
第三日清晨,这位长老便带着两名侍卫策马而至。当她的名帖递到守门傀儡手中时,城堡大门很快敞开——苏静亲自带着两名高级傀儡迎了出来。
这是个难得的晴日。连日的雪雾散去后,皑皑白雪挂在墙壁上,反射着阳光,极为明媚。空气清冽如冰海琉璃,映得人身心舒畅。
“许久没有拜访城堡了,今日一看,依旧如当年般雄伟坚固,让人敬仰。”赤松长老笑道,顺手接过了旁边侍卫递给她的拐杖。
这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比苏静还矮半头,座下也是一匹温顺漂亮的小母马。她皮肤略黑,脸上细密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痕迹,带着浓厚的口音,语气却温和生动,像个与晚辈闲谈的慈祥祖母。
众人未进城堡,而是沿着扫净的石子路缓步绕至后山。雾凇晶莹,切割着瓷器般的蓝天,脚下积雪发出松软的嘎吱声。
“景致不会轻易改变,易变的是人。”苏静仰头望着雾凇间的天空,似是觉得刺目,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翡翠城从未见过这般清冽静谧的景致,而初来此地时,这些枝桠于她不过是囚笼的荆棘,只觉得环境险恶,无心欣赏。
如今威胁暂除,她有了余力,才惊觉这片蛮荒之地的美——浩瀚的静默,人烟稀少的清净,脚踩松枝发出的吱呀声,都是永远喧嚣的翡翠城无法给予的。
或许离开后,我会怀念这里。她默默想着。
赤松笑吟吟颔首,和蔼地说道:”庐主确实是变得更加英姿勃发了。恕我冒昧,你和我小孙女一个年龄,初见时还觉得是个需要关照的孩子,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庐主已是个令人信赖的领袖了。”
她在雪坡上走得有些吃力,握着拐杖的手因用力而浮出青筋,喘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我就不一样了,这两年腰也弯了,头发也全白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自嘲地拍了拍膝盖,“实不相瞒,要不是为了见庐主,我这把老骨头可舍不得离开暖炉。”
苏静视线从雾凇移向老人稳健的脚印,唇角微扬,眼中含着戏谑:”辛苦长老走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若非有长老周旋,姜大人不会轻易相助,水路也不会封得这般彻底,夕阳山的人不知道要跑出去多少。”
“庐主说笑了。虽然人我与姜大人确有私交……”赤松猛地咳了几声,驻了足,积雪在她靴底发出脆响,“但雪地联邦的水军出动,为的从来不是冬青坡——“她抬眼时,慈祥皱纹里闪过一丝锐光,“而是为了寒荒庐这位忠诚的盟友,这一点,还请你务必理解。”
苏静眼底讥诮转瞬即逝,笑得愈发温和:”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安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苏静伸手相请:“让长老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也不是事情,我们还是回屋中详说吧。”
***
细说了大致合作纲要,待到把人送走,苏静回到书房,直接瘫进椅背里。
案头文牒堆积如山,茶烟袅袅升起,磐石靠坐在一侧桌旁,长腿交叉,双臂抱胸看着她。
玉君子站到了她的身后,冰凉的指尖恰到好处地揉着她的肩膀。
“你觉得,雪地联邦打得什么算盘?”她又往后靠了靠,单刀直入。
“试探。”磐石答得同样干脆。
苏静颔首,闭目思索。
这两个月她已将这些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周边势力摸透——雪地联邦,数个贫瘠小岛组成的联盟,政治结构与机械部队类似,并没有单一权威,由部落首脑们组成的长老院共同管理,而既然和寒荒庐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相邻,可想而知这里的荒凉。
雪地联邦靠着忙时贸易、闲时打劫为生,直到银面庐主用玫瑰石点燃了他们的野心。
那些曾被视为装饰品的石头,因战斗傀儡的核心需求变成了黄金,寒荒庐自诞生起就与雪地联盟合作无间。
然而,战斗傀儡两年内再无生产,让仓库积压的矿石成了笑话,也让双方关系降入冰点。
如今,赤松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这座一口吞下冷松的城堡,自然是因为他们并不惧怕用一个年迈的长老换取一个重新展现诚意的契机,同时也是想亲眼确认一件事情:战斗傀儡生产线是否真实存在?
有,皆大欢喜;没有的话,那些扼住海运咽喉的战船随时都会调转炮口。
雪地联邦确实不擅陆战,但他们只需掐断补给线,寒荒庐自会困死在荒凉的莫大冰原上,无需亲自动手,本就摇摇欲坠的寒荒庐政权就会不攻而破。
“真是好算计啊。”苏静嗤笑一声,声音像冰锥刺穿冻土般尖锐,眼底燃着烈烈火焰。
她痛恨这种感觉,生命被人掌控,自由遭到抑制,威胁与死亡的阴影寸步不离,刚得到了一点喘气的余地,紧接着又要再次面临他人的桎梏。
她的人生本该按部就班,可从踏进寒荒庐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没有哪一刻是能自己掌握命运的。
灵魂契约突然传来要烫伤人般的灼热,磐石眉峰微动。
这位新主人操纵魂力的方式活像婴孩挥舞重剑,点燃了自己不算,还要把周围的一切干草芦苇全都一并点燃才罢休,激烈的情绪如野火燎原,连带着契约彼端的傀儡都被灼伤。
他不得不开口,声音依旧冷静:“从姜南的表现看,冬青坡早已和他们勾结,任人拿捏了。”
苏静回过神来,暴烈的情绪潮水般退去,漠然点了点头,不语。
磐石神情不变,暗松一口气。
主人在他现形之前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傀儡师了,情绪半分不漏,眼前这位却完全不同,看着冷静,实则在纤瘦的身体里养着猛虎般的火焰,着实让人为难。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偏偏被她干扰到,这让磐石很不习惯。
“主人是怎么评价他们的?”玉君子修长的手指仍搭在她肩头,慢慢按摩。
苏静一挑眉毛,冷笑道:“狡猾的墙头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商人,威逼与利诱为一体的危险’盟友’。”
“眼下尚算安全。”玉君子含笑接道。
“是啊,只要能喂饱他们的胃口。”苏静指尖划过茶杯上玫瑰石的纹路,“就怕哪天我们自己也成了盘中餐。”
他们就像是虎视眈眈的豺狼,只要她稍稍露出虚弱的一面,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归根结底,与冷松是一样的。
玉君子适时汇报:“玫瑰石和新的战斗傀儡已经派到各农地去开垦冻土了,到了明年春天,收成应当能恢复到往年的七成。”
“杯水车薪。”苏静揉着额头,“说到这里,我有话要问你们。那些开垦冻土的机械,还有这座城堡的机关,都是谁做的?”
她语气轻松,像是真的只是闲聊之中想到了一般。
玉君子的眼中划过一丝茫然,面露揣测,磐石却像尊石雕般沉默。苏苏静仰着头看了眼玉君子的脸,心里有了数,视线最终钉在磐石脸上。
“自然是庐主。”磐石生硬得答道。
苏静坐直了身体,甩开玉君子的手,握住了茶杯抿了一口:“我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他才几岁?”
她眼前浮现出磐石记忆里看到的瘦小身影,戴着面具、声音也听不清楚,但她依然能看出那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说话的时候戴着一股凌厉的锐气,尖尖的下巴却白莹莹的,透着稚气。
她不客气地道:“怎么?莫非我们英明神武的庐主大人,白天造高级傀儡,晚上研发战斗傀儡,半夜批改公文,黎明还要画机械图纸?”茶杯重重磕在案上,疾言厉色,“你倒不如说他两年前他不是突然失踪,而是被活活累死的!”
磐石喉结滚动了下。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以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忠心,此刻也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提这个自有道理。”苏静观察着他的神色,缓和了声调,伸手从一堆文件里准确地抽出一份卷轴,摊开来,那是寒荒庐的地形图,她的指尖点在各处农场上,“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傀儡师,能维持现状已是勉强,不要指望我能像你的主人一样惊才艳艳。
“眼下这个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内忧外患,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围攻。若想提高粮食产量,研发新式武器——”她抬眼直视磐石,“总得找到真正的机械专家。”
是的,在经历了这么多天恐怖的工作量和阅读量以后,苏静身为伪城主和伪傀儡师这双料假货的体验,已经可以断定机械方面绝对不可能是庐主一个人扛着的。
银面庐主纵是天纵奇才,也无法独自完成所有技术突破。那些精妙的机关背后,必定藏着不为人知的助力。
既然如此,那个甚至能被和机械部队的栎霑相提并论的机械天才,又是在哪里呢?
苏静满怀期待地看着磐石,希望他能够告诉她是的没错,那个靠谱的小天才就在身边,只要她把高级傀儡再召唤出一只来,那就什么烦恼的事情都没有了!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磐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终于缴械投降,道:“那恐怕都是尘夙做的。”
“尘夙?”她皱着眉头念了一遍,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站在银面庐主身旁的瘦弱少年。
她知道这个人是七大执事之一,且是唯一一个人类。虽然从那段记忆里,她实在是看不出来那个温和的小孩子有什么特别的,但能够站在变态庐主旁边的人一定不是凡人,她又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了。
“他现在在哪?”她追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傀儡可以不吃不喝守着这座城堡,他一个大活人——
果然,玉君子的回答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希望:“我现形时,尘夙已不在他身边了,只知道他们偶有书信往来,具体说了什么、怎么联系,无人知道。”话音未落,苏静眼底的光已暗了下去。
看着苏静失望的眉眼,磐石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也不用这样在意,我那时收过信件,邮件是来自翡翠城的,等到这边事情理顺了……”
翡翠城!
她心里一跳,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咬紧了牙关,忍住一丝丝的凉意。
又是翡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