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间在二层,与他的旧主房间在同一层,苏静只在搜索城主印信的时候来过,里面家具简单规整,床褥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若非事先知情,很难相信这里有人居住。
苏静推开门时,冷风卷着纱帘扑来,那刺绣着兰草的薄纱朝着来客摇摆,像极了溺水者苍白的指节。
因炉火没点,她一进屋就感到了一团冷气,不由打了个冷战。玉君子眼尖地看到了,披着血淋淋的白袍就要去点火,被她摁住,让他坐下,她则走过去把门窗关紧,纱窗缓缓垂落,似是一具死尸。
他可真不怕冷啊。苏静想着,又走到墙边把灯一一点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里睡着的。
她转念一想,根据她所看到的,他要么在厨房忙活,要么在她房间门口等着她起床,搞不好他真的没有回来睡过……
这个想法冒出来,苏静手一抖,火焰跟着猛地摇曳。她稳了稳神,决定不去多想,继续把火点燃。
点了三盏灯后,黑夜被暖黄色的火光逼至角落,她借着光线张握了一下手,确定能看清楚自己的掌纹和那细细密密的绯色灵魂之力,觉得这光线马马虎虎,不至于让她缝歪了搞出一个残疾傀儡,这才转过身。
她忙活了这么一通,玉君子姿势一点没变,依旧听话地坐在矮脚沙发上,视线缠在她身上,如一个虔诚的信徒,染血的衣裳委顿于地,沾着干涸的血液和灰。
那椅子看起来有些年岁,扶手处的木头上有些细小的划痕,他坐在那里,长手长腿无处安放,有些局促和可笑,黑夜的灯火下,一切都是晦涩的,唯有他眼神清澈,似是被埋在污泥中的莹白玉石。
苏静忽然觉得夜色很静,荒谬而绮丽。
她顿足片刻,神色平静地跨过了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到了玉君子的身前,接过了他给她的本体,伸手解开他雪白色的外袍,又伸向了他的里衣。
衣裳窸窣滑落,血腥味霎时变得浓郁,混合着他身上熟悉的淡香,窜到了她的鼻尖。
夜色安静,玉君子垂首,丝绸般的黑发盖住他白璧般的肌肤,上面绽放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一直沉默,任她动作,直到她不算暖和的手触碰到他冰冷的肌肤,缠绕着灵魂之力的指尖轻抚过他背上的伤口,顺着脊背窜了下去,他才打了个颤。
“冷?”苏静挑眉问。
“别。”玉君子捉住她欲抽离的手,将其贴上自己脸颊:“很暖和。”他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浓密的阴影,呢喃着。
她低头,头发丝在耳边晃荡,不算纯正的黑发在火光下似是褐色,她微微眯起眼睛。不知他到底在和谁比较呢?
“是么。”她不置可否地说道。
“主人的手一直很温暖。”他强调。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苏静笑笑,指尖触感光滑而冰冷,让她莫名地有些不安,手指动了动,感受到了肌肤的呼吸和纹理,这才确信掌下的是一具生命,一个正贪婪地吞食着她的灵魂之力的……怪物。
“别人怎么说你?”玉君子睫毛垂下,眼神中闪过阴郁的神情,微笑着问道。
苏静愣了下,目光放远,想了想,才道:“我体温一直偏凉,我的老板们让我多吃点,我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朋友说我应该去锻炼身体。可人冷的时候,哪有什么办法想那么多呢?”她眼眸微亮,轻笑道,“只有我弟弟会在我觉得冷的时候,跑过来给我捂手。”
“那么我就是第一个被主人温暖的了。”玉君子仰起脸,认真地说道。
苏静低头看着他,神情莫测。
夜风掀起纱帘,灯火将两人的影子亲昵得投在墙上。他们四目相对,气息相拂,深夜里的低语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
可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清明与阴暗。
在这段扭曲而又复杂的主仆关系里,他们维持着体面的亲昵相依为命,桌面下却用武器相指争夺着主导权。
不过是人与物的贴近、主与仆的相亲,夹杂着阴暗的别有所图和时日悠长下自然衍生的熟稔。
无论是他刻意让她熟悉的亲昵,还是她精心算计下的抚慰,都在肌肤相处的片刻之中产生了丝缕的余温。
这或许就是肉身的不便之处,总是擅自拆解防备,贪恋体温,得失进退之间有一片灰色暧昧的休战区,让人短暂小憩。
苏静垂眸看着他的伤口。
玉一样的肌肤完美无缺,在暖色火光下照出一片柔色的光晕,美得叫人痴迷,于是更凸显出伤口与干涸血迹的狰狞丑陋。
白璧微瑕,确实叫人心痛。
细长的手指隔空描摹着伤口边缘,灵魂之力如蛛丝垂落,玉君子突然颤了颤,不是因痛,而是因为痒。
她的细致让他受宠若惊。
虽然她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细致刻入眼底早已成为他的日常,他知晓——她早已筋疲力尽,连那浓烈的灵魂之花都变得黯淡了。
蝶叶舞、磐石都只见过她镇定自若的样子,见过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的,只有他。所以他深深地知道,苏静和他坚不可摧的前主人不一样。
他的新主人尚存稚嫩,弱小得似是会被寒荒庐的冷风随时吹走生命的火焰。
他一直记得,当他时隔两年重新从黑暗中现形时,落入严重的是个弱小的人类,落魄又苍白,黑眸涌动着危险的激流,让他觉得,不把她放在掌中是不行的,他必须要时刻盯着她,好好守护这个脆弱的生命。
玉君子像是一个将孱弱的幼鸟殷勤迎入自己的庇佑下的母鹰,将安置她的小窝收拾得温暖安全才能够放心。
正出着神,她忽然俯身,发丝垂落扫过他锁骨。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亮,像被困在玉石中的萤火,他眼神晃动着。
“我还没有对你道谢,是不是?”她声音轻得似是在对他说着私语,夹杂着叹息,”若没有你,我就算没有死在冷松和姜南手里,也会被冬青坡身后的雪地联邦生吞活剥的。”
她的胜利基于信息差。让她成功拉拢到雪地联邦的无疑是银面庐主留下来的战斗傀儡生产手段,但让冷山失算的根本在于以玉君子为首的高级傀儡们全都选择了对她效忠。
尤其是玉君子,若不去细究他的真实想法,仅从行动来看,但凡是她要的,他都全力支持,是他让她成为了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而不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她清楚,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只需要掩盖一些信息,就能让她摔个跟头,从而用对失败的恐惧和紧随而来的无力感控制她。
但是他没有。
与忠心耿耿的磐石和知面不知心的蝶叶舞不同,玉君子是真的在为了她而行动。
虽然他一出来就对着她又掐脖子又发疯,让她吃了一番苦头,并且这依旧不是过去式——但是。
“我很幸运,在那些傀儡之中,第一个挑选了你。”苏静真诚地说道。
玉君子瞳孔骤缩,屏住了呼吸。
他想起两年前,那个冻住他的灵魂的夜晚,他的主人留下了临别的话语:”忘掉我——下一个出现在城堡里的人,将会是你们新的主人。”
感受着熟悉的灵魂之力从自己体内一点点抽离,他惊慌失措,想要抓住他的手,大声质疑。
明明他是这样的爱戴他,他要如何认其他人为主?
可语言传递不出去,伸出去的手只存在幻想之中,只剩下清醒的意识怀着决绝的愤怒,陷入了庞大的绝望之中,那情绪在体内不断盘旋,却缺乏爆发的手段,于是不断地挤压着他的灵魂。
他曾以为,他要一辈子与这份黑恶的情绪为伍。
而现在,踏入城堡的人类正用最柔软的语调,说着他最渴望的话语。
”我很幸运,第一个选了你。"
幸运?他几乎要笑出声。哪有什么幸运,有的只是旧主精心设计的棋局,和她浑然不觉的落子。可当她指尖的温度与灵魂之花渗入他的肌肤,融入玉石驱动的心脏时,那嘲讽的话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主人。”玉君子动了动嘴唇,那哽咽的声音不再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喜悦以让他陌生的姿态在体内爆发,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滚落,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湿痕,他讷讷地,再次唤道,“主人。”
苏静的手指僵在半空:”你……哭什么啊?”
她之前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也没见过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怎么她随口而发的感慨,换来了这么大的反应??
傀儡真是太难懂了!!
“哭?”
那如玉一般的傀儡下意识地抬手触碰脸颊,感受到脸上的湿意,露出了费解的表情,停顿片刻,他似哭似笑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哭啊......"
他低头看着自己湿润的指尖,从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傀儡一旦知道了怎么去哭,就无法停下眼泪,黑曜石般的双眼被泪水浸润,眼泪一颗颗无声地坠落。
他笑了,那笑容像是碎玉映着月光,又焕发着生的光彩,有着复杂的感情撕咬过后的美感。
苏静伸手替他抹泪,却被一股大力猛然拽入怀中。
玉君子死死搂住她,泪水浸透她肩头的衣料。这个总是优雅得体的高级傀儡,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一声声”主人"喊得支离破碎。
“疼......"苏静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主人……”
“……”
“主人、主人……”他死死抱着她,失了分寸,箍得她手臂发疼。
“在这呢在这呢。”苏静疼得吸了口气,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插进他丝缎般的长发。
这家伙的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生气。
她的思绪不着边际地飘着,本以为身体会抗拒,可她的手却毫无阻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澄以外第一个能让她彻底消除应激反应的男性竟然是一个傀儡,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