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天上，拦住了清冷的月色。
不久后，雨水倾泻而下，如同狂乱的马蹄般，砸向人间。
“滚！”
随着女人一声尖锐的咆哮，年仅十二的顾沐泽被人恶狠狠地扔到了漫天大雨之中。
或许还是不解气，那女人红着眼，再次大步走了过去，扬起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一瞬间，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镜也顺势逃走，重重地摔到了泥泞的花坛之中。
几抹殷红从鼻腔落下，混着雨水，沾在雪白的T恤上，像是腊月风雪中，摇摇欲坠的两朵梅花。
模糊的视线落到不远处，那是个灯光敞亮的楼梯间。
透过白茫茫的雨幕，顾沐泽依稀看见了个仓皇逃走的身影。
就算那影子一闪即逝，却还是被他给认了出来。
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那是他最为亲密的恋人啊。
就在几分钟前，他递给顾沐泽一块蛋糕。
“今天你就十二岁了，生日快乐！”
蜡烛摇晃的火光中，男孩的眼里似乎有星子在闪。
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光亮啊……
女人余怒未消，又一次扬起手来。
“好了！”
不远处，某家的窗台上，温润如玉的男人，声音却里带着愠怒，“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他还是个孩子，你就不怕把他打坏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们便悉悉簌簌地响了起来。
“就是，哪儿有这么当妈的？！”
“对自家儿子都下这么重的手，虎毒还不食子呢！”
“最毒妇人心啊……”
闻言，女人却只是轻蔑地冷哼一声。
随即便揪着顾沐泽的耳朵，强迫他从地上站起来。
“就是这家伙，勾引我儿子！”
猩红的血丝布满了女人的眼睛，像是一头杀红了眼的野兽，“你是个贱种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拉我儿子下水？！”
说完后，她手上用力，将顾沐泽猛地一推。
男孩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摔在花坛里，云朵般洁白的衣裳沾满泥污。
人群只是怔愣片刻，很快又重整旗鼓，将矛头对准了顾沐泽。
“这小伙子……居然是个同性恋？！”
“真是恶心透了！”
“罔顾人伦的东西，还真是个贱种……”
不依不饶的指责声中，顾沐泽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埋在手里。
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他只知道，眼泪混杂着雨水，流经嘴角时，似乎有种若隐若现的咸味。
人们站在自家阳台上，沐浴着房间里的灯光，恍惚间，竟仿若神祗降世，对所谓的罪人施以审判。
然而，顾沐泽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只看见，站在光中的黑影。
他们狞笑着，扭成了漆黑又粘稠的漩涡。
而他却被围在漩涡中央，来不及挣扎，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囫囵吞下……
……
惊醒。
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顾沐泽手脚冰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也砰砰直跳，就像只惊吓过度的兔子。
虽是深冬，身上却已大汗淋漓。
窗外，就连月光也显得凄苦。
距离梦里的经历，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他也成了个二十岁的大好青年。
可回忆却如同蛰伏在暗处的诅咒，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降临，将那道被粉饰得天下太平的伤口撕裂，欣赏血肉模糊的残忍。
等到心情终于平复，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
下了床，换掉那身湿漉漉的衣服，又从衣柜里随便扯了件大衣套在身上，他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今天是谢神节。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
刚出楼道，一棵干枯已久的槐树便闯进了他的视野。
沐浴在清冷的阳光之下，它将枝条伸向天空，像是一双双干枯无力的手，做着徒劳的努力，妄图将天空触碰。
而就在这槐树枝繁叶茂时，曾有位算命先生，在树下宣判了他的余生。
那天，阳光灿烂得近乎刻意。
看着他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沉默良久。
“这孩子啊，哪儿都挺好。只可惜……有命无运！”
听见这个结果，奶奶手上猛地一僵，却仍是带有一丝侥幸：“先生，您能不能详细说说，什么是有命无运？”
“简单说，他能拥有的美好，都注定不能长久。”
“有享福的命，却没享福的运。”
说完后，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朝着他们摆了摆手，脸上满是怜悯与同情，“算了，这一卦就不收钱了。”
当时，年幼的顾沐泽听不懂那些话。
他只觉得太阳很亮，晃了眼，有些疼。
有命无运……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
冬日的太阳，干净得近乎薄情。
走在晨间冷清的小路上，顾沐泽塞着耳机，里面播放的那些摇滚乐，喧闹着，占据了全部的听觉。
很快，他便停在了一个又矮又旧的报刊亭前。
老式小太阳被烧得红彤彤的，在这寒冷的天气中，送出了几缕微不足道的暖意。
“杨叔。”他摘下耳机，开了口，声音里却不自觉地带了股寒气。
“是阿泽啊，”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个叫做杨叔的中年汉子乐呵呵打断了，“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你！不用说，又要冰可乐，对吧？”
稍稍愣了下后，顾沐泽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行，”杨叔一边转身去拿可乐，一边絮叨着“你啊，每次都只喝可乐，还非要冰的。要是卖完了，你还宁可不喝……”
听到这里，顾沐泽长期冰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的确，他一直都是这样。
用杨叔的话来说，固执得有些幼稚。
但尽管杨叔这样吐槽，但每次到他这儿来，冰箱里都一定还有可乐。就算在冬天，也肯定会剩下一瓶。
不久后，一瓶凉得冻手的可乐便被递到了顾沐泽的手上。
“谢谢。”
说完后，三张一元的钞票便被在了柜台上。
“跟我还客气啥？”
把钱放进抽屉里，杨叔看着眼前这个白皙高挑的少年，没忍住，顺口问了句，“话说你不考虑考虑微信支付？你小时候不挺喜欢新鲜玩意儿的吗？”
稍微想了想，顾沐泽却还是有些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必。”
说完后，他思索片刻，似乎也觉得自己太冷淡了些，又补充道：“这样挺好。”
自从奶奶去世之后，他就像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将自己封在了原地。
再没有向前半步。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劝你个倔脾气。”
杨叔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后又继续说着，“要是我没猜错，你现在应该是去参加谢神节的吧？”
顾沐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确认了这个说法。
“我猜也是。”
杨叔仍乐呵呵地笑着，加上他那发福的身材，竟与弥勒佛谜之相似，“虽然搬是搬出去了，但年年谢神节你都要去，还次次都要回来一趟……
说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看了看表后，他猛地一拍脑袋，满脸自责道：“哎呀，怪我怪我！拉着你聊了这么久，时间都没注意！你快去，记得早些回家！”
“好。”
“还有，少喝冰的！”
一一应下后，他便将可乐装进背包，再一次戴上耳机，朝着远方走去。
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杨叔觉得，一阵细小而又密集的疼痛，不知为何，瞬间便袭卷了自己的心脏。
想了想后，他还是开口，唠叨了最后一句：“阿泽啊，人总归还是要向前看的……”
不远处，那人的背影愣了愣，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便继续向前迈开了步子。
深冬的阳光纯洁而冷清，洒在少年清瘦高挑的背影上，干净得有些孤零零的。
《枯木逢春》正式开始连载啦！
为保证作品质量，暂定为一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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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