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菊是被田老太亲自逮回来。
她没去凑热闹，听回来的阿嫦说，田老太亲自送他们一行人离开。田小菊被绑得结结实实，嘴上塞着布，手上绑着木棍，全程由两个人像抬猪一样抬走。
那场面，孟嫦回来还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董月娥眼里也染上笑意。她没有和孟嫦多聊，孟嫦前脚刚回来，她便拿着桃灼往外走。
出了门，没有走远，反倒是撩起裙摆直挺挺的跪在隔壁门前。
孟嫦跟着出来看到她的动作，眼底多出几分戏谑，她“啧啧”两声，掉头回房，不再关注。
没过一会，乡间小路上矮小的人影慢吞吞的踱步过来。
“三娘子今天好兴致。”来人出声，“伤口不疼了？”“老婆子门前风景可没有村口好。”
猫婆婆来到她身侧，猫瞳瞥了她一眼，但好歹停下脚步。
对于猫婆婆的阴阳怪气，董月娥早有预料。这是她多嘴的代价。
她跪在地上，猫婆婆站着。
一高一矮，好似孙女在跪祖母。
“婆婆您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您越不说，三娘就越想搞清楚。”董月娥不卑不亢的回答。
从她开始杀鬼起，猫婆婆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暴虐，暴虐到连亲近她的黑猫也怕她。她给自己一杆秤，以此来估计最后的形势会有多严峻。
事实证明，这些暴虐会影响她的神志，嗜杀、嗜血、残忍。
“哼，你本事倒是大。独战五鬼还能全身而退，老婆子该夸你吗？”
听这语气，看来是不生气。
董月娥赶忙卖乖，“这次是三娘冒失，以后定三思而后行。”
“你还想来下次？”猫婆婆瞪她，“看来还是太闲了。”
说完她反手掏出两块铜盘一样的东西，丢到董月娥脚边。
“从今天起，你的修炼里每日多加两个阵盘。”猫婆婆冷声说道，“就这点本事还想着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小鸡崽子三两肉，奈何得了谁？”
董月娥：……
她垂着脑袋，好似在看脚边的阵盘。
半晌没有言语，直到听到房门扣上的声音。
她恍然回神，看着紧闭的门。
“咚”“咚”“咚”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抚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她又一次被震撼到了。
算起来，自睢阳事后，她只给人磕过两次。
一次是李老头。
这便是第二次。
……………………
董月娥伤好后的第一个斩鬼任务便是个没见过面的熟人。
村东——田大王。
田小菊口中喜欢种菜的王大叔。
满打满算，她也算吃了他一年的菜，
夜半时分，她提着剑上门。
这位王大叔好似知道她要来。屋子里没有血腥的场面，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咒骂，只有一个看起来非常朴实的中年男人端坐在木桌前。
桌上摆着三盘炒好的青菜，颜色翠绿。菜好，煮茶的人手艺也好。
只有一副碗筷，摆在他对面，碗筷旁放着个坛子，已经打开了，老远就能闻到是坛香醇的酒。
“你来啦。”大叔笑的憨厚。他指着对面的位置，“别着急动手，听我说完吧。”
“她们不愿意说的，我来说。总要有人记得。”
她捏着剑的手紧了紧，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哭出来，但此刻，她只觉得心上好似压了块石头。
她走上前，桃灼放在一边，坐下后低头轻轻闻了闻酒坛。
“很香。”她说。
“是吧。”王大叔乐呵呵的笑了，“算起来有百二十年了，我给我闺女酿的女儿红。”
“从哪里开始说呢。”“田家传世有千年的历史了。”
他说着，本想顺手给她倒酒，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然后示意她自己倒。
“千年前，尸鬼作乱，田家出动七十人，回来三人。”
“七百年前，红衣鬼王，田家六十人去，回来五人。”
“三百年前，太岁乱世，田家三百人回来八人……”
“百年前，旱魃出山，田家百人……只回来一人。”
“我们啊，从不以这些为荣，只当是我们该做的。我家孩子就死在旱魃那次。”
“满身功绩荣耀的是田家村，满身罪恶的是寿山村。她们不愿意辱没先辈的荣耀，所以不许我们再提起过往荣光。”
“但孩子，你记住，我们七十年的罪恶不仅仅是罪恶。我们从未忘记祖辈先训。”
他留下最后一个笑，抓起桌上的桃灼放在颈间。桃灼里的阳气烧得他手滋啦滋啦响，他看着她，好似在跟世界告别，“七十年前我赴死，七十年后我同样不怕。”
字义铿锵的话犹在耳边，说话的人却化为飞灰，徒留桃灼掉在地上。
她平静的看着一切。
把桃灼捡起来放回刚刚的位置，给自己倒了碗酒，每盘菜都夹起来吃掉。
还说什么不要着急动手，明明是他自己很着急。都没看她品酒品菜，夸奖的话也没来及说出口。
董月娥平静的将桌上的酒菜全部吃光，她站起身，抱剑郑重作揖。
“酒是世间最好的酒，菜是世间最好的菜。”
“前辈，晚辈拜别。”
……………………
她满身酒气的回去。
家门就在眼前，她静静的待在槐树下。
不哭、不笑、不怒、不闹。
好似一尊石像，伫立在那，望着前方，眼底却一片迷茫。
犹记得斩第一个鬼时，那人扬言她屠尽满村时，便是她道心陨落时。
当时她嗤之以鼻，先不论她是否有道心，她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活着，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
现在她想活下去的初心未变，却多了一颗被他们震撼到的心。
“姐姐，你再坐下去，天就要亮了。”孟嫦探出头，语气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她走出来，坐在树根上，支着脑袋看她，“你这个样子好像被人丢掉的猫。”
明明之前那么坚定的心肠，要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撼动，她这几年就白跟着了。
她的调笑没有换得董月娥的注意，她不气馁，接着献宝一样同她说，“我在泊油路下，发现了个很有趣的地方。万人坑哦。”
也许真是“万人坑”的字眼触动了董月娥。
她渐渐回神，眸子里重新染上光彩。
“在何处？”她问。
“地底下都是，唔……应该不只万人。”孟嫦回答的很迅速，看起来不是第一天知道那个地方。
“你……”董月娥停顿了一下，接着问：“也在里面吗？”
孟嫦非常坦然的点头，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家门口，她望着前方，好似能一眼望到家里院子的地下。她很愉悦的补充，“里面躺着百来个我吧。”
董月娥：……
两年不到，百来个？
她叹了口气，利落的收起桃灼，一扫方才的颓唐。
“往后少出去些，若是能逃便逃。若是……”我替你收尸。她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格外软，到底没有承诺出去。
孟嫦支着脑袋看着她，好像在等她的后文。
她的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即便不死，疼还是会疼的。”
“姐姐是心疼我了？”得寸进尺的人立马爬起来，笑着凑上去。
董月娥当即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迈出去都十分坚定。
若是有人能看得见天地灵气，那便会看到走出去的少女每一步都在吞吐大量灵气。
练气四层、练气中期达成。
……………………
来到寿山村的第二年，董月娥开始学习阵法。
从最基本最简单的初级阵法开始。
她和猫婆婆又时常待在老槐树下。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再也没有激烈的反抗。
修炼稳步就班，偶尔外出会遇见孟嫦的尸体，她一律驮回来整整齐齐的埋在院子里。
为此她又少了好多件衣服。
望着自己日渐稀少的衣柜，董月娥嘴上不说，眼睛里难得露出幽怨。
大概是她的表情取悦到孟嫦，她随后的日子里出去的次数肉眼可见变少。
最后的半年，她的修为停在练气六层，只差一点就能进入练气后期。
斩鬼时大家消极抵抗，她几乎很少受伤。而后期她最常受伤的地方竟是老槐树下。
她心思多，学习阵法竟比学剑还快，很快就越过初级、中级到了高级的阵法。她的修为限制她亲手实践的可能性，故而深讳奥妙的高级阵法便要时常请问猫婆婆。
朔月祭里猫婆婆的光柱愈发粗壮，董月娥知道她越来越强了。并且她的情绪愈发不稳定，稍不留神便会炸起伤人。
董月娥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多半都是她打出来的。
自第一次出手伤了董月娥，猫婆婆就不在村子里走动。每日除了在老槐树下解惑，她绝不迈出院子一步。
董月娥知道她在努力控制自己。
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到她杀完最后一个鬼，没想到有人偏要在火山上浇油。
这两年因为董月娥的行动，任务者存活率感人的从百死一生降为有五成的存活率。
这便动了某些山外面人的利益，那人不敢自己前来，却像赶牲口一样赶来一批稚嫩的少男少女。
明晃晃的献祭。
年轻的男女不明所以，聚在村口哭泣。
田老太出现，严令剩余的众鬼不许碰他们。
那天，猫婆婆暴怒。
她第一次要求董月娥杀鬼之外的要求——上泊油路将拿着鞭子的那群畜生捉回来，死伤不论。
与此同时，村口新一批的任务者也到达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