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星空疏朗,高大的古槐枝叶伸展,墨无痕屈腿坐靠在枝桠上,枕着左臂,右手停在眼前,掌心护着一枚铁哨,哨上掺有杂絮的红珠是团团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
密密的枝叶掩住他的身形,唯有绣有暗金鹰纹的黑色袍角自然垂落,随风而动。
“故人相见不相识。”不远处,圆领绿袍的小少年幽幽叹口气,朝身边人抱怨:“都怪爹,要不是十年前你阻拦,少主今日至于伤心成这样?”
外人眼中的富可敌国的金玉阁东家,也就是墨家家主,墨信,斜睨了眼儿子:“我若不拦,任他去找那个楚三姑娘,焉知不是害了他!”
墨无言哼了声,“老爹啊老爹,你不懂嘶——你打我做什么?”
“臭小子,少在背后揣度少主的心思!”墨信一掌拍上儿子的肩,余光瞥见一抹黑影跃下高树,忙整肃形容,垂首侍立。
待玄衣少年走近了,抱拳恭敬道:“少主。”
若是有外人在场,必定会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结巴。老子给儿子行礼问安,真是尊卑不分、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墨无痕却觉得他老爹这一举动无丝毫不妥,淡淡“嗯”了声,“漕帮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墨信如实禀报:“梁鲁川傍晚来信,说俱已准备妥当,少主命属下打听的人也已有了眉目,十日后便可抵达栾州。”
墨无言补充道:“咱们要是能明日动身,也就前后脚到的事。但萧遇那边十日后才启程去离州,时间上怕是来不及。少主,是否要属下先过去把人给扣下?”
哨子握在手心,拇指指腹摩挲着红珠,墨无痕沉吟片刻,道:“不必。此事无须你来做,我有更好的人选。”
到底养育了墨无痕十数年,墨信隐约猜到了些,“少主该不会是要……”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楚三姑娘虽与少主是旧识,但十年未见,性情早已大变,还望少主三思而后行,切莫为一个女子坏了大事。”
闻言,墨无痕眉眼一耷,藏雪凝冰似的目光淡淡扫过墨信,后者心头一震,忙垂下视线,噤声不敢再言语。
“你倒是提醒我了。”墨无痕低垂着眸,视线触及的范围中,有砖缝间艰难求生的草,亦有虚虚拢在掌心的哨,“去把这些年来盯着楚家的暗卫找来,关于这位楚三姑娘的事,我有话要问。”
“至于动身去离州时间——”两指轻捻,抬眸,墨府的小厮正领着汪合庆跨过院门匆匆而来。
墨无痕唇角微勾,“瞧,帮咱们的人来了。”
“这姓墨的怎么还不来……”寝屋一角,柳姨娘跟自己的大女儿楚兰韵搀在一处,一会儿看看门外,一会儿看看四柱架子床上蜷缩的小小身影,满是焦急。
“姨娘!”楚兰韵一扯母亲衣袖,四处张望了下,太子、大姐、嫡母、父亲、快马拎来的御医等人的关注点全部都在突然昏厥的小妹身上,确定无人听见母亲这无礼的言论后,才松了口气,“墨公子好歹是殿下倚重的人,殿下对他都礼敬三分,您岂能……”
“得了吧。”柳姨娘愤愤,“打从第一眼看见那姓墨的我这气就不顺,一个铜臭堆里爬出来的商贾之子,装什么大尾巴狼……”
话音未落,就见壁灯照亮的门洞下扑出一团肥圆的影,“哎呦喂,墨公子墨少爷,求您快些走吧。”
听那声音,汪合庆简直快要崩溃了,他重重“哎”了声,一跺脚,随手揩去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急汗,深吸几口稳住声线,抱着拂尘趋步入内,朝太子躬身道:“殿下,墨公子来了。”
洞开的门扉涌入轻薄柔软的光,素白衣衫几乎融进月色,任晚风卷起极致温柔的弧度。
楚兰韵猝不及防撞上那张女娲吻过般俊美无俦的脸,一怔,似有微小的涟漪于心间荡漾开来,她慌忙移开目光,垂向自己的脚尖,神思恍惚起来。
御医觑见来人慌忙退让,架子床前顿时空旷,只见片刻前还活蹦乱跳跟他针锋相对的少女,此刻却蜷成虾米,不时拥着寝被颤抖几下,轻哼两声。
每当她发出疑似痛苦的呻/吟,坐于床畔的太子都会俯身查探。看见男人那满目的柔情,楚兰月在旁登时两个眼珠翻上天。
墨无痕在门前停留片刻,细微的气流旋出喉管,“呵”。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眼底兴味渐起,他提着药箱,走上前去。
风拂林梢、虫鸣唧唧,池塘里的蛙鼓叫着求偶,夜里那些细微的、从来不易察觉的声音都在把脉的刹那被无限放大。
待墨无痕的指间离开那微弱跳动的脉搏时,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十数道掺杂着真真假假关心的视线朝他射来,无论他说什么、结果如何,注定都是有人失望、有人得意。
“如殿下所想。是毒。”他语气平淡,似乎“毒”这个字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触动。
“不可能!”御医有些激动,“老夫行医数十年,良娣的脉象,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毒!”
“哦?”墨无痕两指轻捻,“徐太医,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很难吗?”
“你!”徐太医老脸通红,他朝着萧遇重重叩首,“殿下,良娣脉象虚细如缕,按之无力,此乃血亏之兆。若是中毒,脉象绝非如此。若臣敢有半句虚言,愿乞骸骨,子孙世代再不入杏林!”
世代不入杏林,这相当于把嗜肉如命的人削发为僧,可谓是比天打雷劈还要情真意切的毒誓了。
然而萧遇毫不动容,淬冰似的眸子冷睨着他,“良娣于晚宴上忽然晕厥,抽搐不止,方才还说骨痛有如蚁噬,难道这也是血亏之症?”
“这……”徐太医冒出一身冷汗。
他忽然明白,为何在他诊脉后,太子一声不吭就派人去请墨无痕了。
萧遇问墨无痕道:“无痕可知良娣所中为何毒?”
墨无痕微微一笑,问一旁的柔蓝道:“衣食起居,是你负责?”
突然被点名,柔蓝肉眼可见地缩了缩,颤巍巍道:“是奴婢。”
墨无痕点点头,“劳烦领本公子走一趟,去看看你们姑娘用过的药渣。”
闻言,徐太医倏地软了。柔蓝的声线愈发颤抖,“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取。”
“你听不明白吗?”墨无痕骤然冷声道,“本公子,要亲自去看。”
密林深深,石板路蜿蜒曲折,通向用作庖厨的小院,风穿林叶发出鬼魅般的低语。
柔蓝两手交握于小腹前,头颅低垂,脚步匆匆。明明是平日里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明明只需十数步就能抵达,偏偏今夜,仿佛长得永远走不到尽头……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她听见身后那位俊美的公子道,“亦是团圆夜。你可有想见的人吗?”
柔蓝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本能道:“公子说笑了,奴婢自幼便是孤身一人,打从有记忆起,就已经跟在姑娘身边了,姑娘就是奴婢一辈子的亲人。”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舍不得她死吧。”
柔蓝立时顿住了脚步,来自地狱的冰寒顺着脊椎骨一路蔓延。
“她一定也舍不得你。”
“不过,按照你们的约定,注定有一人要长逝于这月圆之夜。”
“如果不能是你,那么,就只能是——”
“你的主子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主子!如天雷劈顶,柔蓝两唇微张,呆呆望向西南广袤的夜幕。虚空中仿佛伸来一只手,有温柔的话语将她怀抱、环绕,“来,孩子。不要哭。以后跟着伯伯好不好?”
男子身披狐裘,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微笑着看向她这个被亲爹亲娘遗弃的可怜女娃。
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她已经从当年只会哭的胖团子长成清秀窈窕的少女了,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再见面,还能不能认出她。
可是明明、明明……明明还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他了……
泪珠滚落,破碎于无情石板,柔蓝伏跪于墨无痕身前,语气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墨少主放心,奴婢,知道该如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