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和景明

“清漪公主呢?”

第二次不请自来的雍容华贵之人端坐在春来殿清漪公主的房内,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脚边跪着瑟瑟发抖,丝毫不敢懈怠的下等人。

“公主被陛下唤去兴宁殿了……”

阿丘话音未落,一阵熏人的香风掠过,紧接着是清脆的皮肉撞击声。李皇后甩手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阿丘被打得偏过头去,左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

“胆敢撒谎骗我陛下从未来此!”李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淬冰。

“奴婢没有骗娘娘……真的没有……”

阿丘绝望地连连摆首。

李皇后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添了几分狰狞。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那盏未动的茶,手腕一倾,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劈头盖脸浇下,打湿少女泛红的脸庞,还冒着热气。瓷盏在阿丘脚边炸开,碎瓷溅起,在她额角划开细长的血口。

“来人,左右一百伦掌。”

这命令轻飘飘的,却让阿丘的血液瞬间冻住。她猛地抬头,瞳孔里映出宫人毫无表情逼近的脸。

掌风落下。

第一下。

耳朵里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颠倒。

“等一下。”

声音止住了第二掌。

阿丘瘫软在地,大口喘气,贪婪着劫后余生的片刻安心。却不料下一瞬,李皇后揪着她的发髻如拔草一般生拉硬扯,发丝断裂的细微声响混着少女的抽气声。

“只你一人服侍公主,她定然极看重你。你说……若是你没了,公主会不会很伤心?”

冰凉的指甲尖端划过阿丘颤抖的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柏夫人、你,下一个,该轮到陈美人了。我真是厌极了这群赵国来的。一个赵风死了不够,偏又来个赵清漪,处处碍我的眼!”

她的眼神骤然狠戾,另一只手狠狠掐住阿丘的下颌。

“一天不除掉这两个祸害,我这皇后之位,就一天坐不安稳!”

最后那个巴掌用足了狠劲,阿丘眼前一黑,彻底瘫倒在冰冷黏腻的血污里。温热的血不断从鼻腔涌出,在地面蜿蜒开刺目的红。

春来殿内只剩下她破碎的喘息,和李皇后身边侍女们死寂般的沉默。她们眼观鼻,鼻观心,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娘娘!皇后娘娘饶命啊!”

阿丘抓住李皇后的裙摆苦苦哀求,双膝跪在冷硬的地板上挪动。李皇后一掌打在她脸上,差点将人打晕过去。阿丘蜷缩伏在地上,不敢捂脸。

“说实话,陛下来过此处吗?”

“来过……来过几次……但更多是叫公主去兴宁殿……”

“何时开始的?”

“月华池夜宴之后……怕引人注目,公主都是走着去的……”

李皇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摆出全然不信的轻蔑神态。

下一刻,阿丘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绝望的力气,猛地挣扎支起,死死抱住李皇后的脚踝,额头随即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

“娘娘!奴婢说的是实话!”她嘶哑地哭喊着,额上很快一片青紫淤血,与脸上的掌印、血痕交织,狼狈凄惨至极。

李皇后一脚踢开阿丘,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却比先前的厉声呵斥更令人胆寒

“正是你说了实话,我替公主收拾奴才罢了。况且你是柏夫人的陪嫁丫鬟,柏夫人都走了那么久,你也该随她去了。”

话音落下,李皇后漠然直起身,轻轻一挥手。

还是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健壮宫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瘫软如泥的阿丘。少女的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仍不死心地发出最后的、破碎的哀鸣。

“娘娘……饶命……娘娘——!”

她被硬生生拖向殿外,指尖在过门槛时绝望地抠抓,在门框上留下几道惊心刺目的长长血痕。

李皇后垂眸,慢条斯理地抚平被抓皱的裙摆,动作优雅从容。

“就丢在前院,让清漪公主进门一眼就能看见她的好侍女。”

【阿丘与公主】

殷红的雪花铺满春风从未降临的前院。阿丘如一片轻盈的雪花,静静落在青石板上。

“公主!明年春天,这棵梨花树真的会开吗?”阿丘仰着瘦削的脸,眼睛里盛着不敢置信的希冀。

清漪公主蹲下身,指尖沾着泥,毫不在意地抹在裙摆上,朝她眨眨眼:“放心吧,它自己不开,我就变出满院子的梨花给你看。”

“公主竟然会法术?!”阿丘惊得捂住了嘴。

“不会可以学嘛,学无止境。”

从前的自己那么渺小,像府中被人用脚踢来踢去的蹴鞠,没有停靠的角落。小姐封为夫人,带走家中年龄较小的丫鬟做陪嫁,最不起眼的阿丘随嫁进宫。

笨手笨脚,不受待见。

春来秋雨殿被隔开前,阿丘受柏夫人之命打扫收拾春来院,却在夜里因沾染阴气不许进屋。

寒冬腊月,形单影只。两院相隔后,阿丘被丢弃于春来殿,不敢去碰已死之人留下的狼藉,守着幽宫度日。

公主某日倚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她费力踮脚,“之前就想提醒你用杆子挂灯笼的。不过,更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发现,杆子就在你身后。”

“对不起公主!阿丘……阿丘愚笨,还请公主不要责罚……不,请公主责罚。”

阿丘慌得几乎要跪下,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下跪的趋势。公主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困惑与……怜惜?

“说什么呢。我为何要责罚你,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

“可是从前大人说……犯错都要受到惩罚……”

“什么惩罚?”

“在屋外守夜……”

“姑娘家家身子那么弱,守什么夜,真是没人性。”

公主是个特别的存在。从未见过如此不像公主的公主。

公主说她喜欢白梅和竹林,但春来殿狭小,没法种出大片的梅林和竹林。所以她脱下鞋袜,亲自走进池塘,种下一池紫莲。

公主不会写字,不会绘画,还喜欢念诗给阿丘听。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诗,但阿丘很喜欢。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

“蓬莱在哪儿?公主知道吗?”

阿丘总是忍不住打断,痴痴地问。

闻声,公主总会放下诗卷,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嗯——知道。在梦里。那里有一大片!比东凉皇宫还要大的竹林!凉亭旁也有池塘,蓝紫色的莲花终年盛开,永不衰败。蓬莱靠着海,海边生长着一种淡紫色的花,名叫忘忧罗,闻到此花的香气便会头晕眼花、昏昏欲睡。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可以观测人间的日夜变化。每当人间升起天灯,向神灵许愿时,坐在蓬莱的海边,能听清人们的祈愿,知晓人们的悲喜……”

“公主就像真的去过蓬莱似的。”

“是吗?那看来我说书的能力变强了,都能骗到你了。”

阿丘永远记得公主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思念,仿佛那片海外仙山,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公主,这些草药真的能治好陈美人的病吗?”

“不知道。来,你先喝。”

“我?可阿丘没有得惊悸之症啊……”

“这是补身子的。混淆视听的药材,我写的滋补气血的。你看你脸色虚弱成什么样,小时候没好好吃饭吧。”

“……谢谢公主!”

药汁很苦,心里却甜得发颤。

那条无形中将她与清漪公主系在一起的线,原本紧绷而脆弱,如今却温柔地垂落在脚边,坚实而温暖。

她这个被所有人舍弃的旧物,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钻进了足以抵御一切风雪的襁褓,再不必在无数个寒夜里蜷缩着,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天明。

“那阿丘喜欢这里吗?”公主曾随口问过。

“以前不喜欢,觉得太过冷清,夜深人静总觉得害怕。但遇到公主后,阿丘开始对这里产生了感情。”

因为公主拯救了我。

“阿丘会好生服侍公主的!所以……让阿丘永远留在公主身边吧。”

阿丘……不想再经历那些难捱漫长的冬夜了……

【又见东风】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我跪坐在阿丘的遗体边,沉寂了许久。

冬夜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霜,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像是睡着了般安静。我轻轻摇晃她,试图唤醒她,她却只是双目凝视黑夜,不予理睬。

我抬手理了理阿丘凌乱的发丝,脱下披风,盖上她的遗体。

可怜的姑娘脸上的红印还未消退,被人生生扯下的发丝被随意丢弃在她脸上。

衣襟前的鲜血晕染成一朵艳丽的花。

我怕弄疼她,克制到手指发抖,轻轻阖上她的双眼。

“玉笛。谁干的?”

青光如水纹般漾开,映出李皇后那张敷着厚粉的脸。她正对镜描眉,金凤簪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今夜拓跋枭说去琼琚殿,与皇后商议某事。

“杀了她。”

景象消散,玉笛静悬于空,清辉流转,却迟迟未有动作。

“你听不到吗?去杀了李皇后。”

玉笛依旧未动。一缕浓黑如墨的雾气忽地从笛孔中逸出,盘旋凝聚,化作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确定吗?”

黑无常现身,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静悬的玉笛。他一步步走近,停在我面前,黑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又是你……你是来收走阿丘的灵魂吗?”

“我接到两条敕令,一条是你怀中之人,另一条——”

“是李皇后。”

我抢过回答。

黑无常停顿片刻后道:“是。”

他将那支已逐渐浸染上墨色的玉笛递还给我。我伸手接过,青玉的温凉迅速被一种阴寒刺骨的悸动所取代。

我将笛身贴近额头,刹那间,无数狂暴的嘶吼与哀嚎冲入我的识海。

那不再是哥哥驯服后温顺的力量,而是深埋于玉笛核心最原始、最混沌的怨怼。是数以万计不得超生的亡魂在血色河岸边的咆哮与挣扎。

在那片开满赤红花朵的彼岸,我曾置身其中,与他们一同无尽徘徊。

强烈的恨意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

“杀了李皇后。我不要她一下就死。狠狠折磨致死。我要她痛不欲生地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人世间最痛苦的死法……在她死透之前没人发现……”

玉笛化作一道幽暗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沉沉天幕。

黑无常静立雪中,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唇瓣微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声响起,墨色的玉笛悄然回归,笛身萦绕的黑气愈发浓重阴森。

几乎在同一时刻,黑无常微微颔首,感知已然降临。

琼琚殿的那缕生机,熄灭了。

清冷的月辉依旧洒满庭院,照着我,也照着我怀中再也无法回应温暖的阿丘。我怔怔地跪在原地,望着她安详却冰冷的睡颜,方才那滔天的恨意与狠厉骤然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一种彻骨的、无处安置的冰凉,一点点噬咬着心脏。

似曾相识的场景,短短几日再度上演。

“北雷真君好不容易训斥乖巧的玉笛,仙子如此一来,又前功尽弃。”

“正好。”

“何意?”他反问。

我默不作声,打横抱起瘦弱的姑娘缓步走进室内,将她安放在床榻上,出门折来还只是枯枝的梨花轻放在她身前。

黑无常始终沉默地跟随着,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他看到那截枯枝,略一迟疑,抬起了手。刹那间千朵梨花开遍枝头,暗香浮动中,我仿佛看见阿丘唇角微扬。

我抚过阿丘冰凉的眼睑,想象着她平日的样子,回想与她经历的点滴。

那些打趣闲话的日子,斥她不懂怜惜自己身子的日子,与她讲述梦境中蓬莱第几宫的日子。

阿丘从未与我提起自己的过去,只在面前展现出最纯真的快乐。

我抬起头,看向那盏悬浮在旁、幽火明灭不定的引魂灯。

“是去旷野吗?告诉我吧,去往西洲孤岛的路。”

灯焰猛地跳跃了一下。黑无常的身影在梨花盛放的虚影中显得愈发深邃。

“仙子要救她吗?”

“是。”

殿外,簌簌落下的夜雪不知何时停了。浓密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的月辉精准地洒落窗前,照亮了床榻上安睡的容颜和那捧不合时宜的、盛大而绝望的梨花。

黑无常凝视我许久,忽然叹道:“你还是变了。”

“我知道。”

“变回了从前的南风仙子。”

我抬头望着窗棂外隐匿于乌云后露出半点明亮的月。

“不。我就是我,和从前的我没有关系。过去的南风早已死在旷野,现在的南风,是现在的我。”

白无常出现,带走了阿丘的灵魂,春来秋雨殿只剩下我一个,和黑无常一个鬼。他一直陪我坐在前院的石阶上,直到天明。

琼琚殿暴毙的遗体被人发现,面目全非的李皇后以极其惨烈的死状,躺在榻上。

昨夜拓跋枭并未去琼琚殿,而是在御书房与夏逸飞商议了一夜关于派军前往西南寻找神石一事。

东凉西南,人神两界交接之处,霜洲地界。

皇帝拓跋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悲痛”,他以最高规格的国葬厚殓了她。素白的幡旗遮蔽了日头,哀戚的乐声震动了整座皇城,纸钱如雪。

举城缟素,万民同哀。

然而,就在葬礼最肃穆的时刻,就在棺椁即将送出皇城的前一刻,拓跋枭立于高台之上,远处城门口是皇后的灵柩,面前是匍匐的文武百官和茫然无措的百姓。

哀乐骤停。

圣旨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内容并非追思,亦非缅怀。

而是一道册立新后的旨意。

“赵国公主,赵清漪,秉性端良,柔明懿德……可母仪天下,册封为后。”

我可太喜欢了这一章了。毫无夸张成分,也可能是写作时的音乐配合到位,再写阿丘那一段时,我居然哭了……

南风的东凉之行也进入倒计时了,看到霜洲地界,相信你已经猜到我在做铺垫啦

期待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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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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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一梦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