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倚在他怀中,感受那份温度与心跳。
天灯依旧悠悠飘荡,柔光洒落你我周身,将这一刻凝成永恒。远处人声喧嚣,可我眼中唯有他,唯有这个吻,唯有这片漫天的光海。
楚风,我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出自《楚辞》。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初见颜卿那日,我便暗自认定:此人,非我莫属。
一见欣喜若狂,他一个眼神,就掠去了我深藏已久、从未示人的心。
可惜,他是块不开窍的木头。
颜卿并非我在凡间遇见的第一个人,却是第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存在。
他心思纯粹得宛若寺中修行的居士,不染红尘,不谙情爱,只一心系着家国百姓。
无妨,我有的是时间。既然不能一步到位将他占有,那便一步步来,亲手将他拉到我身边。
千灯节后,我原以为颜卿会躲我、避我。他说不知如何回应,若不肯再见,我也早已备好说辞安慰自己。
岂料……事态竟全然出乎意料。
“欸?未婚妻?我?”
面对我的连声追问,颜卿只答得斩钉截铁:“是。”
眼前人身姿如松立于我院中,眉目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分明那日他僵如木石,连呼吸都忘却,此刻却无半分退缩之意。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未婚妻。”
我怔在原地,手中茶盏几乎跌落。
脑中一片混乱:这是何状况?莫非我不慎昏睡数日,或是失了忆,怎就突然跃至“未婚妻”这一步?
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只怔怔望他,试图从他神情中寻出一丝戏谑。
却没有,半分也无。
他似是对我的愕然不解,仍耐心解释:“千灯节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你……咳,亲了我。此事关乎姑娘清誉,我不能让你因此受人非议。既你我皆孤身于世,待择定吉日,我便迎你过门。”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娶我?因为一个吻,因为所谓的“清白名声”?
忍不住轻笑出声:“颜卿,你娶我,是因责任,还是你真心想娶?”
他显然未料此问,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让你因我受损。你……值得被妥善对待。”
明明不懂情爱,却愿因一份责任将余生与我相系。
可笑,又叫人心疼。
“颜卿,”我轻轻握住他指尖,“你可曾想过,或许我根本不在意那虚名?或许我亲你,只因我心悦你?”
“我……”他唇瓣微启,却终是偏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笑着抚上他脸颊,要他看向我。
“我不需你因责任娶我。若你要娶,我只愿你也是喜欢我的。”
他未言声,只将脸埋入我掌心,呼吸温热地拂过指缝。许久,闷闷一声传来:“好,我明白了。”
信州府的事务从早到晚难得清闲。颜卿又是个事事躬亲的性子,上至审案调纷,下至巡街安民,无一不亲自处置。每每踏晨露而出,深宵方归,案头卷宗堆积如山,墨砚纸笔散落其间。
这日清晨,我慢悠悠嚼着最后一口馒头晃到大堂时,里头已聚了不少人。今日审的似是桩债务纠纷,我踮脚从人隙间望见个叫赵老三的汉子跪在堂下,横肉满面,正厉声指骂一名妇人欠债不还。
那妇人被衙役押上来时始终垂着头,声若蚊蚋:“大人明鉴……民妇真的不曾欠他钱……”
“放屁!”赵老三猛然暴喝,脸上横肉乱颤,唾星四溅,“白纸黑字画押的借据,你还敢赖?”转而向颜卿逼进一步,语带胁迫:“颜大人!这贱妇欠债不认,请您秉公处置!”
颜卿微蹙眉头,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他温声向妇人道:“李氏,有何委屈尽可陈述,不必惧怕。”
妇人抬首欲言,唇瓣微颤,却在触到赵老三凶戾目光时倏地垂首。她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只破旧钱袋:“我……我还钱便是……”
赵老三一把夺过钱袋,掂了掂分量,脸上浮起得意狞笑。他朝颜卿草草拱手:“多谢大人主持公道!这债便两清了!”说罢扬长而去。那妇人亦不敢多留,匆匆退下。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那妇人腕上的淤青、惊惶的神色,怎么看都不似寻常债务纠纷。
我屏息跟了上去,只见赵老三拐进一条暗巷,哼着小调抛着钱袋玩。
不多时,李氏颤巍巍的身影也出现在巷口。
“钱……我已经还了……”
赵老三陡然变脸,一把揪住她衣襟:“还?本金是还了,利息呢?利滚利,你还欠我一大笔!就算饿死也得给我凑出来!”
李氏面色惨白:“利息?当初明明说好没有利息的!你们……这是讹诈!”
赵老三猛地将她掼在墙上,青砖蹭破了她打满补丁的衣袖。
“讹诈?借条上可没写不收利息!白纸黑字是你画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还,我让你在信州府活不下去!”
我再看不下去,一步踏出护在李氏身前:“欺人太甚!债既还清,还想如何!”
赵老三狞笑一僵。
我趁机低声对李氏道:“您先回去,我是颜大人派来的。钱稍后便送您家中。”
提及颜大人,她眼中顿时涌出泪光,连连点头离去。
我冷眼看向赵老三。他斜倚墙边,浑不把我放在眼里。
区区地痞,也敢如此嚣张!今日非得给你个教训。
我跨步上前,厉声喝道:“赵老三!赵痞子!满脸麻子的丑八怪!”
他懒洋洋抬眼,将我上下打量,嘴角一撇:“你谁啊?家里田锄完了?丈夫伺候好了?娃的尿布洗了?”
我双手叉腰,挺胸道:“行侠仗义楚女侠,记住了?”
他嗤笑摆手:“我记你作甚。”
怒火窜起,我抬腿便踹!
赵老三猝不及防,踉跄捂腹痛呼:“嗐哟!你敢打我!我告颜大人去!”
我步步紧逼:“行啊。既然要报官,那我只好——先打断你的腿,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再把脑花掏出来碾碎榨干!咒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投胎成猪!”
赵老三脸色唰白,额冒冷汗,喉间一阵干呕。
“呕——女侠别说了……要吐了……”
“吐?信州府明律:破坏街容者杖二十。你吐,吐完我便拎你去见颜大人。”
他慌忙捂嘴强忍恶心。
“嗐哟喂……女侠你我无冤无仇,何苦缠我!说话还这么恶心!哪像姑娘家说的!”
“行侠仗义,不问因果!把钱还给她。”
赵老三耍起无赖,摊手道:“要钱?没有!”
“没有?你真不信我敢打断你的腿、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他头皮发麻,连连摆手:“停!别说了!你自己不恶心吗!”
“恶心?我看你是欠打!”
说罢我猛冲上前,揪住他衣领狠狠扇了几耳光!又提着他后颈朝屁股狠踹数脚。
一面行侠仗义,一面泄我平日被爹爹揍的怨气。
倏忽间,我忽然懂了爹爹为何总爱踹我。
真爽!
“钱呢!”
赵老三捂着脸,支支吾吾道:“钱不在我这儿了。”
我厉声追问:“给谁了?!”
“我们老大……他从不露面,我都是把钱根据指示放在一处地方……我也就是个收钱跑腿的,女侠别掏我的脑花……”
“什么地方?”
“每次都不一样……这次是在东街的那口井旁边。”
我抢走他包里原有的钱袋,松开他的领口,呵道:“滚。”
东街的只有一口井,藏在巷陌深处。我来得及时,钱还没被拿走。我掂量着钱袋正准备离开,赵老三又不识趣地当在我面前。
“还想被揍吗?”
忽然,赵老三吹了一声口哨,巷子口立刻涌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显然是赵老三叫来的帮手。虽然我会法术,这么多人也是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但这里毕竟是凡间,为了不违背天规,只好赤手空拳。
就在我准备拼死一搏时,忽然听到一声清冷的喝斥:“住手!”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我和赵老三之间。身着青衣的姑娘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赵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是谁?”
我也想问,姑娘你谁啊?
那姑娘剑尖直指赵老三的咽喉,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么多人欺负一弱女子,还敢嚣张?”
弱?她刚刚是不是说我弱?
赵老三还想争辩,青衣姑娘却不再给他机会。她身形一闪,剑光如电,三两下便将赵老三打得跪地求饶。赵老三的帮手见状,吓得四散而逃,连头都不敢回。我站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青衣姑娘收剑转身:“没事吧?”
我摇头拱手:“多谢姑娘相助!不知尊姓大名?”
她抱拳一笑:“姜妍。最厌在信州仗势欺人之辈。恰经此地,见有不平,故出手。”
“姜姑娘好身手!可是师出名门?”
她摆手:“家父是唱戏的,自幼学了些剑术。倒是姑娘胆识过人,令人佩服。”
我正想谦虚几句,忽然感觉手臂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正缓缓渗出。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姜妍已经注意到了我的伤口。
“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
她却不由分说拉起我手腕:“小伤亦不可轻忽!走,我带你去医馆。”
未及反应,已被她拉着快步走向巷口。
谁说“快活似神仙”?蓬莱仙岛,可遇不见这般热心肠。
医馆并不远,姜妍显然熟门熟路,领我径直入内。
大夫为我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她始终在一旁紧盯着动作,神情比我还紧张。
“好了,伤口不深,按时换药,几日便好。”
大夫收拾药箱又叮嘱几句,她这才松了口气。
“往后可别这般莽撞了,若伤得更重,如何是好?”
“好,记下了。多谢姜姑娘关心。”
“叫我姜妍就好,‘姑娘’来‘姑娘’去的,太生分。”
我从善如流改口,心中对她又添几分亲近。
走出医馆时已近黄昏,夕晖洒落长街,为万物镀上一层暖金。我们并肩而行,聊起彼此经历。姜妍爽朗风趣,不过寥寥数语,竟让我觉得与她早已相识。
“你喜欢听戏不?下次我带你去勾栏瓦肆听我们家戏班唱戏!”
“你们家竟是唱戏的?!”
“我爹可是信州有名的耍剑高手,我这剑术便是跟他学的。戏班上下,唱念做打样样精通!”
“那你也会唱?得空教教我!”
“成!改日教你一支小调。”
“小调是什么?”
分别时我竟有些不舍,再三同她确认再见之期。
“今日若非有你,我怕是凶多吉少。定要给我个机会好好谢你。”
姜妍摆手笑答:“都说是举手之劳啦,你再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
“这叫礼尚往来!下次我带你见见我未婚夫,三人不醉不归!”
“嗯!一言为定。”
踏着月影,我提着药轻快地一蹦一跳回府。刚到大门口,便与正要出门的颜卿撞个正着。他一身青衫,许是刚从书房出来。
“颜卿!”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笑了笑,一个蹦跶跳到他面前。
“我今天交到朋友了!而且她身手可了得!为人亲善开朗……”
我手舞足蹈地跟他讲着今日的喜事,他一脸和蔼地看着我,渐渐地,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头渐渐蹙起。颜卿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药包上,又看到我衣袖上的血迹,神色微微一凝。
“你受伤了?”
我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不小心被路边耍剑的孩子误伤了而已。”
颜卿显然不信,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袖子撩起,露出包扎好的伤口。
“还疼不疼?”
“真的不碍事,大夫说几日便能痊愈。你别担心。”
颜卿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拉着我径直走向他日常起居的屋子。
“真的不用……”
“不行。”
见他态度坚决我也暗自作罢。
他引我入室,掌心温度透过衣衫传来。这是头一回踏进颜卿的卧房——书卷盈案,墨香氤氲,连窗棂投下的光影都透着股端肃劲儿。
药箱启开的声响唤回思绪。他半跪于前,指尖轻撩我袖口时,呼吸都放得极轻。纱布揭开,那道浅伤在他眼里倒像要命的创口。
“大夫已经处理过了,你何必再费心?”
“总要亲眼看过。”他蘸着药膏的棉球悬在伤处上方,忽然抬眸,“疼就说。”
我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颜卿的手微微一顿:“想着总会派的上用场,便和唐大夫学了些。”
“这样啊……”
瞒得了凡人可瞒不了神仙。窥探颜卿的记忆,他好像是为了什么人特地学习的。终于,在记忆的一角,我捕捉到了一抹频繁出现的存在。是位姑娘,爱受伤的姑娘。我催动法力,实体看清那位姑娘的脸,但奈何我如何发功就是看不清,甚至越发模糊。
怎的,到凡间后法力削弱了?
赵老三的事我早抛到脑后。那恶棍挨的揍够他躺半个月了。倒是眼前颜卿的神情,比公堂审案时还要冷峻三分。
他缠纱布的手势极轻,嘴上说一定要将那伙人捉拿归案。
雪白绷带在他指间缠绕,我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拿不准这话里究竟有几分是为信州治安,又有几分……是为我。
“颜卿。”
他看向我,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些。
“我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颜卿愣了愣,无奈弯起眉眼朝我笑了笑,“明明痛的是你,你反倒来安慰我。”
我也朝他笑,两指推着他的嘴角上扬。
“那你别苦着脸啦,否则我心痛不已,做出什么傻事。”
“你做的傻事还少吗。”
他捧起我的手臂,低下头,轻轻吹着那些快要痊愈的伤口和淤青。我一下噎住,心虚地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也不知道今天救我的姑娘有没有受伤。不过她身手那么好,那么高的墙一蹦就上了,应该没受伤……”
一声轻笑,他小心翼翼地抚摸我的眼睛。我一下僵住,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也受伤了。”
他指我眼皮上一处细微的伤口。
“这点小伤……你亲一下就能好。”
他的手指顿了顿,而后,他朝我凑近了,在我的眼睛上轻轻一吻。我的呼吸骤然一停,对上他羞涩躲闪的视线。
这人……知道害羞还敢亲我……
“还不够。”我抚上他的脸,“这点可治不好我的伤。”
旋即,他的手掌按在我的腰上,手臂收拢,嘴唇紧抿又松开,将我牢牢扣在怀里。滚烫的吻径自落下,所有的言语都模糊在了交缠的呼吸中。
夜色渐浓,静谧旖旎。晚风拂过树梢,头顶布满点点星光。颜卿的呼吸声落进我的耳朵,分外清晰。我无处悬停的手,在半空被人捕捉,攥紧在手心。
下一秒,我感觉飞升上空,又坠入深谷。他忽地将我抱起来走在床榻边,又将我放下落入温暖。
颜卿的吻轻轻地点过我的脖颈,笨拙的令人有些发痒。
我看着他头顶束起的发,轻轻开口:“颜大人玉树临风、聪慧过人,可曾有人上门说亲?”
他埋在我的颈间,潮热的气息呼在我的敏感处。
“不曾。”
“我不信。怕不是全信州未出阁的姑娘都争着抢着要嫁给你。”
他攥紧我的手稍稍松开,分开我的手指,与之相扣。
“那你以前,和别的男人做过这种事吗?”
我笑而不答,拨开他额前的发,映入他的眼眸。
“你呢?”
“我……是第一次。”
青涩的吻,在一遍又一遍的练习中逐渐熟练。甚至……熟练掌握速度异于常人。
头顶青云密布,却有狂风将至。
一叶小舟在江上漂浮,最初不过小幅摇晃,紧接着是剧烈地颠簸,差一点就把舟上的游人颠出船体。
豆大的雨点拍打下来,船夫仍在努力摆渡,晃动之间,游人感知危险,牢牢抓紧侧壁。
“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不是伤口……”
此时,一道燃烧着火焰的响箭划破暗色,在最顶端处炸开,我感到船体一阵震荡,接着江面绽放开一朵无色无形的花。
船体又好像起火了,将船夫与游人困于江火之间,进退两难。
“还好吗?”
“好……好得很……”
风雨渐息,青云偏移,没再落上游人的身体。
氤氲了雾气般的视野里,颜卿退了一步,跪坐在床榻的另一端喘息。
我则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翻了身,将脸上的汗水擦在身下的布衾上。
三个回合打斗下来,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真的是第一次吗?
他揽上我的腰抱着我坐起后,又一起朝后倒去,床帏抖落。我因坐在他腿上,整个人直接倒在他身上。
“颜大人……体力真好……我恐怕要不行了……”
“嗯。”他似笑非笑地低声应道,“那我们就这么抱着,休息休息。”
“多谢……颜大人……”
温柔的手掌抚摸我的发丝,从侧颈处拨至另一边,然后在露出脖颈的位置落下细密的吻。
“说好的休息休息呢?”
“我不累。只亲亲你。等你休息好了,再继续。”
此时,距离我第一次找死,还有一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