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结局】
血雨倾泻而下，我蹲趴在地，脸颊紧贴着混着血水的泥浆。
“你还是做了同样的选择。”
“……谁？”
仙人蹑足靠近，走到双膝跪地的我跟前，缓缓蹲下身与我平视。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了垂死的你，将你带回医鹿山，违背天命，救回了你。”
当初？是说我上一世也是死在了旷野？
“重生前的我难道也是为了——”
“是。”砚清截断我的话，“上一世，再上一世，都是为了救他。”
我自嘲笑了声。
“想不到，我还是个痴情的人。”
他也顺着我的话，说道：“是啊。想不到，于他，你这么痴情。”
贺祈源啊，无论重来多少回，我的归宿，我的结局，依旧是选择你。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地待你。
无法付诸真心的人，终落得如此下场。
砚清抬手拨开我遮挡面容的发丝，擦去我面上的血迹和泥渍。
“这次，我没办法再救你了。”
“嗯，谢谢砚清。足够了，这辈子活成这样……”我闭上眼，如释重负道，“我也累了。”
从医鹿山到光州信州，再到边疆东凉、霜洲地界，最后京都皇城，我寻他一路，最终是寻到死局。
我边说边摸上砚清的脖颈，指尖触感冰冷，却能感受到他有力的脉搏。
“我死以后，可不可以把我葬在花海，我想和他在一起。”
“好，我答应你。”
“还有……对不起。被你辛苦救回来的命，还是被我白白浪费了。”
“于我，你就只会说对不起吗？”
砚清轻笑。
我猜他是想起了医鹿山时，我匍匐在他胸前一面表白心悦一面痛哭流涕的事。
“我本以为再来一次，你或许不会再走到这一步。不对，该是——不会。”
因为贺祈源早已不在这个世上，重生后的南风不会再和他相逢，不会记起关于他的记忆，更不会平白无故再次选择他。
更何况，我们只差一点便能长相厮守。
柳砚清沉下眸子问：“是大仙的梦境吗？”
“……是。”我苦笑道，“爹爹也没算到这一步吧。”
方大仙估计也没算到南风会凭着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再次踏上这条不归途吧。
消除了上百次的梦境，独独疏漏了一场，让我回忆起了前世的少年，义无反顾重蹈覆辙。
寒意浸透骨髓，我往砚清怀里缩了缩，莫名有些困了。
“砚清。”
“我在这儿。”
我迟缓地抬手，与砚清默契地对看一眼。
他果然还是生得那么好看，哪怕是在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界，依旧那么耀眼。
“我困了……想先睡了……”
身躯靠上冰凉更甚的身躯，我忍不住又缩了缩肩膀，寒意窜上背脊，胃里翻滚着恶心。
砚清攥紧我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柔。
“再坚持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嗯……天快亮了……”
漫长又短暂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数以万计的星芒汇聚在他掌心，如一盏明灯，照亮血海般晦暗的旷野。
暖暖中，我闭上眼——
砚清眼角坠下一滴泪，落在我逐渐冰冷的唇上。
【九歌一梦】
坠落时，记忆从脑海中抽离，不同现实的结局在眼前上演。
我仰起头，望着那道撕裂长空、急追而来的熟悉身影。他脸上竟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惶。不知怎的，我忽然笑了出来。
不要哭啊……你怎么反而流泪了？一点都没有高高在上的仙人该有的样子……
“没关系……大不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反正我不过是个风流成性、没心没肺的仙子，不值得……不值得你为我露出这般表情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他眼中倒映出的、正在破碎的我。指尖竭力伸出，渴望最后一次触碰。
却终究，隔着一线，永恒地错开。
越拉越远。
一种清醒的、冰冷的绝望终于彻底攫住了我，喉咙里溢出无法抑制的哽咽。
“砚清……等着我……我会去寻你的，一定……等我……”
剧烈的、仿佛要拧碎神魂的痛楚猛地冲荡开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艰难地从一片混沌中浮起。
我睁开眼。
一道模糊的黑影静默地站在我身边，没有清晰的轮廓，更像是一团凝聚不散、不断流动的浓雾，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我伸出了手。同样是由雾气构成的、难以名状的手。鬼使神差地，我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牵着我，踏入一片无垠的绿色旷野。无数光点从及腰的花海中漂浮而起，如同星辰坠入凡间，温柔地向我们汇聚而来，渐渐将我环绕。
“好美的萤火……”我忍不住惊叹，伸出手，一点微光怯生生地落在我的指尖。
黑影的声音直接响起在我的意识里，平静无波。
“这不是萤火，是蜉蝣。”
“蜉蝣？那是什么？”
“以啃食逝者□□与记忆为生的虫。”
我怔住了，抬头试图看清他的“脸”，却只有一片混沌。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他究竟是如何“听”到我，又是如何“说”话的？
仿佛直接窥见了我心中的疑惑，他缓缓地“转向”我。
那没有五官的雾状面孔上，我竟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那“目光”穿透虚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身体里，缓缓取出一团黑，清风拂过，黑雾散去变为一顶斗笠。我惊讶了声，他自顾自将斗笠戴上我的头顶。
“往前三里，有一位守路人。去问他，往蓬莱仙岛的路如何走，他会为你指明方向。”
我困惑地仰起头，视野却被他轻轻放下的白色纱帘所遮挡，他的身影在白纱之外变得朦胧不清。
“路上小心。”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不必知道。”
“嗯……”
“我们会再见的。”
话音落下，他的形态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又如同那些环绕我们的蜉蝣，倏然消散，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光点与旷野之中。
蜉蝣，朝生暮死。可这片旷野的蜉蝣，却仿佛获得了某种永恒。
我望着眼前这片漂浮的、不可思议的光之海，深吸一口气，拉紧斗笠，迈步向前。
没走多远，一阵苍凉悲怆的吟唱随风飘来：
“秋风萧瑟，满目疮痍。家国何在？！只剩一片荒芜呐！”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独自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背影萧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寂寥。
我强压下心头的羞怯，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引起他的注意。
“老人家好，我想去蓬莱仙岛，请问该怎么走呢？”
老者缓缓回望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满头银丝之人面向约莫五十来岁，即便衰老依旧掩盖不住诗书风骨。
“姑娘为何去蓬莱？”
“我的家……好像在那里。”
“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莫非姑娘……是仙？”
“应该是吧。”我怪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虽然看着和天上的仙女毫不沾边。”
“敢问姑娘芳名？”
原野的风掠过，带来蜉蝣微弱的凉意。我怔住了，努力回想，却发现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了。”
老者闻言，并未惊讶，只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抬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深山。
“往清溪山走。那里有一位高人，或许可以指引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多谢老人——”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在我惊愕的注视下，老者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起来，边缘处化作无数细碎的流萤，开始飘散。
“不必唤我老人家，你方可唤我的名字。”
“那怎么行？太失礼了！”我急忙摇头。
“若论年岁，仙子您……怕是比老朽年长数千春秋呢。”
我思忖片刻，依旧坚定地缓缓摇头：“这不行。还请您告诉我吧！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似乎变得急切，身影加速消散，全然不等我把话讲完。我下意识伸手想去抓住什么，指尖却只穿过了一缕清凉的微风。
最后一点萤火即将湮灭于空气中时，风中传来他缥缈的余音：
“在下闻笙……不过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教书先生……”
风又起，卷着野花的淡香和光尘掠过，恰似许多年前，一场春日糜烂梦境中偶然拂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闻笙……”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将它小心地放入心底，“嗯，我记住了！”
【闻此笙歌，忆故人终】
我踏过荒原，眼前忽现一座巍峨青山。云雾缭绕间，峰顶若隐若现，不知是否就是闻笙所说的清溪山。
正踌躇间，忽闻脚步声渐近。一位樵夫肩扛柴捆，踏着落叶而来。我连忙上前施礼，道出我的目的地。
樵夫闻言，蹙眉惊呼：“清溪山？那可是在洛城，离这儿还几千里路呢。”
“那么远？！”
樵夫见我神色，又补充道：“不过姑娘要寻高人，这山中也有一位，兴许能帮上姑娘。”
我眼睛一亮，提起的心又放下。
“再好不过了！还请您指点迷津。”
那似乎高人住在层峦叠嶂深处，樵夫指着被云烟吞没的山径道：“要过九道瀑布，攀铁索桥，方见一座茅草屋，高人就住在那儿。但，见得着见不着，还得看仙长心情。常有人上山，最后悻悻而返。”
我郑重颔首致谢：“多谢指点。”
山风骤起，吹动我腰间的丝绦。望着幽深的山径，我握紧袖中的步摇，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樵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保重！若见不到就早些下山，入夜后这山路可不太平……”
“好！我——”
转身之际，人已不见踪影。
我踏着嶙峋山石一路向上，当终于攀至绝顶时，眼前景象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陡峭的岩壁下是葱郁的树海，再多迈出一步，便是死无全尸。
到底出于什么考虑才会把房屋修在这等地方……
山风卷着松涛在崖边盘旋，高人的玄色衣袂翻飞如鹤羽。他好似知晓我会来，早早地在此恭候。
我也省去了解释，开门见山。他听完我的讲述，忽然轻笑一声：“闻笙？老者？”
高人笑道：“原来如此。他用仙术将闻笙的年纪留在了初遇时的模样，此番终局，仙术也自然而然接触，闻笙也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不知仙长何意……”
他说得条理清晰，字句我都听入耳中，却如同雾里看花，不解其深意。
高人不再多言，信手折下身旁岩缝中生出的一枝苍松，递予我。我双手接过，依言凑到鼻尖轻嗅，清冽的松香混着山间的寒气涌入肺腑。
“凡人寿命短暂，仙子的白驹，便是他们的一生。”
我依旧茫然，只能怔怔地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死潭一般的眼眸。
他顿了顿，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膝上，与我平视。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我心下一悸，忐忑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接下来往东走。翻过三座山，再走一段路，有座书院，去寻一人。”
“好。敢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知晓名字，也好沿途打听，免得徒劳奔波。
“砚清。研墨和之濡也，无污之净。”
“好，我记住了。”
转身欲走时，忽听他在身后道：“仙子不同我的名字吗？”
几乎是同时，我也蓦然想起，脱口而出：“哦对了，还未请教仙长尊号？”
话音重合，两人皆是一怔，随即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方才的疏离感仿佛被这巧合冲淡了几分。
他并未直言，而是向前一步，轻轻捏住我的右手指尖，抬起。带着剑茧与薄茧的修长手指，在我掌心缓缓写下两个字的笔画。
指尖温热，触感清晰。
“贫道，顾辞。”
“顾、辞……”
我依着那残留的触感喃喃念出，心底莫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不由浅笑着抬眸。
“我很喜欢这两个字。”
“这名字，本就是你取的。”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啊？”
然而，未等他解答，顾辞的身影竟也开始如同之前的闻笙一般，渐渐变得透明，边缘处化作点点流萤，即将消散于山风之中。
“九歌终了，且去做完你最后一场梦罢。”
而后醒来，将前尘忘尽吧。
最后一点流萤也彻底湮灭于云海山岚之间。我独立于绝顶之上，望着天地间无垠的翻涌云气，心中只剩一片浩渺的迷惘。
“九歌……一梦吗？”
【顾影辞风，霜雪霁 终】
我转身欲走，忽地，一股力量将我拉回原处。
是顾辞。
我茫然地被禁锢在他的双臂间，仰着头望着无垠夜空。
“顾辞……道长？”
他不言，又紧了紧手臂。
分明是陌生初见之人，我竟感觉到一股眷恋深情，抑或是难舍难分。心下酸涩，抬手回拥住他。
“阴鬼不该有凡心……你曾说，等有朝一日，我会明白的……我现在明白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决定安静听下去。
“这一次，我也没能成为你的归宿。”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为人，你不为仙，你……会愿意与我成双成对吗？”
这是在，向我告白吗？
我勾了勾唇角，更紧地拥住他。
“若有来生，你为人，我不为仙，我愿意与你成双成对。”
其实我挺喜欢黑无常的，所以在最后的最后，想给他圆一场梦。
现在征集意见：南风与黑无常的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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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西风曾未入梧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