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奈芳兰歇

“南风!你若踏出幻境,爹爹再也不管你了!”

足尖在虚空边缘凝滞,我缓缓回首,正对上那双怒意翻涌的金瞳。方大仙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威压如山。

“爹爹除了把我关起来,消除我的梦,还做过什么?”

我振振有词地说道:“从小是哥哥和二姐将我带大,爹爹心里只有娘亲,何尝在乎过我们?”

方大仙眸中金光骤盛,如烈焰灼人。

我偏过头,避开那刺目的怒视,却仍一字一句继续道:“南风没有怪爹爹,也知道爹爹对我们的好。但……”

嘴巴上说着委屈,我却情不自禁地挑起了嘴角,把视线移向周围阴沉的浓雾,心情豁然开朗。

“我不能再过那般笼鸟般的日子,我属于天地,向往天地间的自由。”

我勾起嘴角,拉长声调:“玉笛!带我去找他。”

刹那间,青光破雾,玉笛携风而至,带我离开。

有风从外灌进去,吹乱仙人一头银白长发。我逆风而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柳砚清。

柔和的月光下,一身银装素裹的仙人缓缓睁开眼眸。

我没敢再靠近,隔着数以千计的竹遥望。

眼泪本能地溢了出来,柳砚清独自承受了一切,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就那么怕我为了他做出什么傻事吗?

“不说……我难道就找不到方法了吗?笨蛋。”

我按捺下涌起的情绪,直起身迈开步子走向他。

“不在梅林,是担心一身雪白融进梅林,我找不到你吗?”

银发衬得他肤色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像是要化进月色里。柳砚清望向我,怔了一瞬,随即笑意漫上眼角,比月光还亮。

“嗯。”

我走到柳砚清跟前站立,斟酌着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发丝,却下不去手。

他顺势捉住我的手,带着我轻抚他的发丝。

“不必犹豫,想摸就摸吧。”

酸涩翻涌,我一把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肩头,偷偷蹭掉滚烫的泪。

“我好想你……”

“嗯,我也是。”

他回抱着我,彼此的手皆格外用力,饱含了太多无以言说的话语与思念,像是要把这些日子错过的温度都补回来。

“你都不来救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我闷声控诉,手指揪紧他的衣襟。

“抱歉。”

“梦境里,我看到云端上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

我忽然发力勒紧他,分不清是在撒气,还是怕他再度消失。

“明明这些天你一直在,我却更想念你了。”

他收拢双臂,下颌轻轻抵住我的发顶。

“我也是。”

他以前总藏得太深,什么都不肯说,只得看我自己揣测。但此时此刻,他竟如此**地将一切展露在我的眼前。

我似是感慨地叹息,问道:“你也害怕失去我,是吗?”

“我比任何人都怕失去你。所以……”冰凉的手掌落在我的后背贴紧,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所以哪怕违背天命,也要找到你。”

“好,我相信你的话,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分离。梦境也好,现实也好,我只要你在。”

我稍稍起身,看到仙人脸上的泪痕怔愣一瞬,心疼地笑了笑,用指腹替他拭去。

“既然要重新开始——往后就别姓柳了。反正……你本来也不姓柳。”

他捉住我的手指,垂眸贴上自己的唇:“好。都听你的。”

穿越竹林,沿着一个坡道往下,砚清领我走到一面湖边,结冰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曾到过这里,某个被方大仙消除的梦境,不过那是冰面上还站了红衣的少年。

如若这里是砚清的竹屋,我会看见贺祈源……是否意味着因贺祈源曾经到过此处?

突然有些嫉妒。

化身为仙鹤的祈源能日日跟着砚清,我却不能。

“好可爱的竹林小屋!”

我欣喜回首,正对上那白发如霜的三百岁“老翁”,一时玩心大起。故意上前搀住他手臂,柔声细语道:“来,我扶着您。”

“……”

他也不恼,只轻笑一声,修长手指顺势与我十指相扣。

“当年在洛城求学时,曾在此处小住过。”

“洛城?清溪山吗?”

可方才玉笛引路,分明掠过清溪山甚远才停驻。

他微微颔首:“此地灵气氤氲,不染尘俗。医仙说最宜清修,便留我独居于此。”

推开小屋吱呀作响的竹门,墙上那幅熟悉的卷轴蓦然撞入眼帘。我挑眉看向砚清,笑而不语。

砚清失笑,望向那幅《仙人对弈图》。

“我还挺中意这幅画的。”

我走到砚清身旁,轻轻撞了下他的臂膀。

“莫非因为这画,仙人才施舍法术救了他?”

“他救了你,报恩罢了。”

我忽地踮起脚尖,将未尽之言化作一个轻软的吻。他顺势揽住我的腰,我便懒洋洋窝进他怀里:“若视此地世外桃源的话,没人会来打扰我们吧?”

他收拢双臂,将我更深地按入胸膛。

“不会,只有你我。”

窗外雷声大作,屋内,只有你我。

炙热的温度仿佛顺着他缠人的吻染尽了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如烈日碰上寒冰,彻底将我与他融为一体。

我们像九霄坠落的雨,又似尘世干涸的潭,在一次次碰撞中迸溅,交融,最终坠入混沌的泥泞里,再分不清彼此。

晨光熹微,我懒懒地窝在他怀里,指尖缠绕着他垂落的银白发丝,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

“风流成性的南风仙子,想通了一件事。”

“嗯?”他嗓音里还带着欢愉过后的沙哑。

“此风流,因你而起。你虐我、伤我、若即若离……我便疯魔似的寻遍红尘,想将你忘了。那些人眉眼像你,气息像你,可终究……”

“终究什么?”

“终究不是你。待大梦初醒,只能狼狈逃开,徒留一地伤心人……整整七个人呢。你不算啊!”

砚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了,温柔地吻了过来。

“我知道。所以这一路,我都跟着你收拾残局。”

十指相扣,我细细描摹仙人难得一见的动情模样,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厮磨。

“无聊的人,无聊的仙。”

看到那双尤为靠近的眼眸中,我看清了完整的自己。

“原来,我是这副模样。”

砚清轻笑,触碰我的眉骨。

“也曾照过镜子,怎会不知道自己的相貌?”

我闭眼任他触碰,自嘲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自医鹿山初醒后,看到镜中陌生的自己,那之后,我几乎不去看自己。生怕……又尝到那种魂魄与皮囊不相认的滋味。”

【入卿梦也】

眼前骤然炸开一道刺目白光,耳畔霎时灌入鼎沸人声与凄厉哭嚎。

茫然四顾,只见人群如潮水般围拢,交头接耳间不时朝刑场方向投去窥探的目光。

我拼命眨眼,刑柱上绑缚之人的轮廓渐渐清晰——

“韩……江夫人?!江御白?!”

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监斩官宣读判词的嗓音忽远忽近,化作模糊的嗡鸣。砚清突然从身后攥住我的手臂:“别看,走。”

“不……怎么会这样?”我发疯般挣扎,“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刀势凌厉斩落,我终于挣脱开砚清的手,绝望地盯着滚落在地的江御白和韩婻的头颅。

凄绝的尖叫撕破长空。

【烟波醒渡】

我忽地在尖叫声中惊醒。汗水湿了一身,毛骨悚然。

这是梦吗?这真的是梦吗?

我胆战心惊地翻下床榻,来不及穿上鞋袜,踩着冰凉的地面夺门而出。

“砚清?砚清!你在哪儿!”

推开竹门,目之所及,海天一色。

“嗯?竹林呢?怎么到海边了?”

远远的礁石上边,仙人的白发尚在,我小跑到他身边,满脸困惑。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

“不……是噩梦。”我摇头,又猛地抓住他的衣袖,“不对不对,竹林呢?我们怎么瞬移到海边了?还有你的头发……”

“此地灵气紊乱,许是昨夜闹得太欢,惹了山神不快,随手把我们丢到别处了。”

“……不会是因为我昨晚……”我咬住指尖,耳根发烫,“叫得太大声……了吧?”

“骗你的。”

“啊?”

“这里仍是梦境。我们从未离开。”

砚清牵起我的手,继续说道:“大仙的梦境很难解开,光靠你自己的力量无法挣脱。”

“所以昨日,其实是你在梦境里等我?而非我出梦境来寻你?”

“嗯。不止如此,你这一世所历之事,皆是梦。”

“梦?怎么可能!赵国呢?东凉呢?切切实实在人间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是梦?”

“来。”

砚清牵着我走到海岸边,海面突然出现遥远人界的倒影。

“眼下才是真实的人界。你梦里的赵国,实为宋;东凉在北,名为西夏。京都、信州、光州,兴庆府,这些地方确实存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从未真正去过。”

“那,那些人……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半真半假。”

砚清的嗓音沉了下来,眸光暗淡。

“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为了唤醒你的记忆,我让他们重现在了你梦境里。”

“不在人世?”

我浑身发冷,昨夜梦境骤然浮现。

“莫非……是江御白和江夫人吗?”

“嗯。”

“他们……怎么死的?”

莫非真是我梦中那样……

“死于非命。”

砚清清冷的话让我的心忽地揪紧,我攥紧砚清的衣袖。

“带我去看看。”

砚清静默片刻,指尖抚过我的眼睑:“你确定要看吗?”

“至少……再看一眼。”

我们站在江氏夫妻的墓碑前,风卷着白色的落花,颇像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

我盯着墓碑上的刻字,缓缓开口:“江夫人……应该是爱他的。江御白呢?最后,他有爱过她吗?”

砚清说道:“韩婻触怒了权贵,江御白带着她在逃离京都的路上,不幸被乱箭穿心。江御白中箭身亡,韩婻虽逃过此劫,却也还是选择与他一道,奔赴黄泉。”

我闭上双眼,胸腔发麻。

“是你……把他们合葬在此的?”

“嗯。”

“多谢。”

他似是心有所感地伸出手,牵住我发抖的指尖。落花在我们交握的指缝间停留一瞬,又被风卷向远方。

“我又食言了……没能带韩风去见她。”

“韩风不是韩婻的妹妹。小姑娘在当年失踪后,不幸摔下谷底。”

“所以韩家人寻遍各处都找不到……”

不知何时,日光与逢安静地平移了几分,均匀地铺洒在我们的脸庞和他们的墓碑上。

短暂的一生见证了数场死亡。

从柏昭阳,陈清芷,到阿丘,李皇后,再是江御白,韩婻,以及……

贺祈源。

明明是为了复生才踏上了这趟旅程,反倒牵连了更多人殒命。

无一例外,与我有关。

我忽然在想,如果此生我没有复生,亦或者我从未离开过蓬莱第几宫……一切的一切,是否都不会发生?

心灵相通,砚清应是听见我的心声,捏了捏我的指尖。

“还有件事,你或许想知道。”

“什么事?”

“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江风。”

我怔愣片刻,挂满泪噗嗤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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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奈芳兰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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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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