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笼罩在烟雨中的江南小镇,丝丝缕缕的薄雾缠绕着黛瓦粉墙,将整个镇子裹进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铜制的檐铃塔在雨水中轻声作响,流水漫过七级浮屠由龙首排出,打眼望去一秒入画,是水乡特有的韵味。
关晓芳站在镇子入口的石板桥前,不敢置信的晃了晃脑袋,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动作扫过肩头,似羽毛在空中浮动。她盯着桥头那块斑驳的石碑, “无回镇”三个字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诡异的扭曲着渗出暗红色的锈迹。
她紧张地捏住了手上薯片袋子,伸出另外一只手拍了拍脸颊又掐了掐,痛感真实,也不像在做梦啊!
难道她穿越了?
关晓芳走到桥边顷身看向水面,这也没错啊是她的脸,便利店里刚买的薯片还拿着呢,怎么沿着公司走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个地方?
她马上转身朝身后看去,试图往回走,却感觉来时路无线的延长、模糊、扭曲,她才回走两步就感到头晕,勉强多走几步路就觉得天旋地转,顿感不好,赶紧趁着还没倒下退回了桥边。
靠在光滑潮湿的石桥栏杆上,很神奇的,缓都不缓那种眩晕感就消失了。
关晓芳心头一凛,这是让她往镇子里走,意思没有回头路啊。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她的视线越过死寂的河面,只见对岸的屋檐下,村口的几户人家正无声地挂起猩红的灯笼。那些灯笼不摇不晃,在夜色里静静燃烧,映照的整条街道都仿佛浸在粘稠的血色里。
整座镇子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活物的气息,唯有灯笼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张嘴在同时嚅动咀嚼。
关晓芳心里发毛,她抱臂用力地搓了搓试图抚平一身的鸡皮疙瘩,放亮声音给自己洗脑:“既然不能回头那就大步往前走吧,你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勇敢晓芳,不怕困难!!”
做好心理建设后,关晓芳深吸一口气,抱着一袋薯片脚步坚定,眼神坚毅,一身正气往镇子里冲。
“啊——!”还没能冲进去,关晓芳就在桥上被吓得漏气了,手上的薯片袋子也被她抓的一下炸开。
石桥尽头的台阶下,一个接近两米高的黑影静静矗立,既看不见脸,也辨不出身形轮廓,就像有人剪了一块人形的黑色立牌贴在了那里。
就在关晓芳想着往哪边跑的时候,黑影突然动了,慢慢向她飘了过来。
“别,别过来……”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告诉你,我,我可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一身正道红光,你,你……”
那黑影飘到眼前停顿了几秒,在关晓芳结结巴巴的威吓中忽然有了动作,只见黑影的右侧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地伸向了她的……
薯片袋?
关晓芳疑惑的看了看正在袋子里掏薯片的手,又看向似乎在发抖的“黑影”,还有耳边若有似无的压抑笑声,顿时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她拉下脸,磨着后槽牙,换成单手抱着薯片袋,另一只手果断迅捷的抓住“黑影”的后背,猛地一扯,厚重的黑色布料在她手中像报纸般轻易撕裂,露出了穿着灰色卫衣的宽阔背影,刻意捞起袖子偷薯片的右手还抓着一把薯片僵在了回撤的半途中。
关晓芳愤怒:“骗子!”
“那个。”男人放下袖子,清了清嗓子转头尬笑,肩上残留的斗篷可怜兮兮的晃了晃,“我说我这是行为艺术,社会主义接班人会信吗?”
然后满脸写着“我是好人”,心安理得的把抓走的薯片送到了嘴里。
关晓芳:“……”
“好啊。”关晓芳把手指骨捏的咔咔作响,“那我也表演个‘社会主义接班人教训诈骗犯’的行为艺术好了。”
男人连忙转身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脸上堆起夸张的讨好笑容,“漂亮的小姑娘不要轻易动手的,多不仙女——”
关晓芳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模样,很年轻,还在上大学的样子,眉目深阔,清俊又带点痞气。
不等他话说完,关晓芳就晃了晃袋子里只剩下一半的薯片,塑料袋在她手中发出垂死般的“嘎吱——”声。
男人:“……”
关晓芳循循善诱:“关于你这个情况,你知道一个俗语吗?”
男人回:“大概知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关晓芳点头,赞许孺子可教,“那你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做吗?”
“得勒!”男人殷勤的弯腰抬手,脸上挂着耍宝似的笑,“仙女这边请。”
于是,关晓芳跟着人走进了镇子里,耽误了这会儿功夫,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湮灭在黑暗的尽头,小镇上越来越多的人家门口挂上灯笼,照的整条街道通红一片,雨也停了。
比起白天的寂静冷清,夜里小镇上反而熙攘起来,小贩的吆喝声,镇民晚饭后纳凉的闲聊声,鸡鸣狗叫声和孩童奔跑追逐的嬉闹笑声,整个镇子像是突然活了起来。
关晓芳边走边看边起一身白毛汗,她不动声色的跟身边的男人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男人失笑,拽着她的上衣袖子把人拉到自己身边,“躲什么,你是刚进塔?”
关晓芳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模样:“什,什么塔?我公司附近没有塔。”她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胸口的工牌,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却摸到一手空,心里骤然“咯噔”一下。
男人右手扶着下巴弯腰面色严肃的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片刻后突然笑了:“真是个萌新啊。”他直起身,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喏,新人福利。”
关晓芳盯着那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嘴角抽了抽:“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不要?”男人作势要收回,“好可惜啊,这在塔里可不容易有,我一直没舍得吃…”
话没说完,关晓芳已经一把抢过糖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也冲散了心中的一点不安。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到底是哪里啊?”关晓芳含着棒棒糖问,她下意识用舌尖抵着糖球转了转,硬糖与牙齿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男人摊摊手,“诚如你所见,我们被拉入了异度空间,你进来之前在干嘛?”
关晓芳说:“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你呢?”
男人蹙眉:“我在跟人争吵,不小心摔下了楼梯,醒来就到塔里了,这是我的第三层。”
关晓芳问:“第三层?”
男人说:“我们进入了一个类似闯关塔的异度空间,里面会有一层一层的关卡,好像全部闯关成功就可能会获得一次生的机会,这些都是闯关者们推测的。”
“什么跟什么呀。”关晓芳还要再问,正巧路过一个炸丸子的小摊,摊主的油锅烧的格外旺,咕嘟咕嘟地冒泡,香味四溢,热气撩人。她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视线,眼睛扫过去时看到火光映得摊主皱纹深刻的脸忽明忽暗。
老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抬头,嘴角冲她扯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黑黄的牙齿参差不齐,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如同风干的树皮,每一道褶皱里都沉淀着腐朽的味道。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眶里根本没有瞳孔,只有浑浊发黄的眼白,像两颗剥了壳的水煮鸡蛋,在满街的灯笼下泛着暗红的光。
关晓芳被吓得后退一步撞在了男人身上,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伸手掰正她的头夹在腋下继续大步往前走。
“别害怕,自然点,他们今天刚醒,不会怎么样的。”男人说着毫无作用的安慰。
关晓芳听了继续瑟瑟发抖:“他们,他们是什么啊?为什么会醒?”
听到这个疑问,男人笑了,拉着悠长的调子吓唬她:“因为你来了呀?”
关晓芳一听更觉不好了,她面如菜色正要继续发问,就看到前面胭脂铺的门口倚门而立的女子在朝他们招手。
女人穿着暗红的旗袍,挂着黑色皮草,身段玲珑,时髦精致,面庞雪一样白皙细腻,朱唇上涂抹的口脂血似的浓艳,手腕上的两只金镯随着动作叮当响,见两人靠近笑的风情万种。
“建国,接到女朋友啦?你小子好福气啊,格个囡囡,生得来甜糯糯,赛过水磨粉团子嘞!”女人一开口就是亮堂话,眼角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她伸手就要去捏关晓芳的脸蛋,金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关晓芳下意识往后一躲,女人的手顿在半空中——那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指尖微微发皱,像是被水泡过许久似的。
男人连忙挡在中间,把关晓芳按进怀里爽朗笑道:“十四姐快别取笑了,我女朋友很少出远门,面皮薄的很!您要是多调侃几句她恼了,回了家可要给我苦头吃嘞。”
关晓芳着恼地暗地掐他,他忍着痛又向关晓芳介绍道:“这是胭脂铺的老板十四姐,可不是普通人,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就你小子嘴甜。”十四姐收回手掩嘴轻笑,腕间的金镯突然安静下来。她歪头打量着关晓芳,朱唇轻启:“小囡囡你运气不错呢,刚到这里就赶上了大热闹,咱们无回镇的乡绅徐老爷过两天要给独子娶妻,大摆筵席请全镇吃酒,好大的阵仗,可以让建国带你去凑凑热闹。”
关晓芳微微侧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回了个有点勉强的微笑:“好,谢谢十四姐。”
十四姐笑眯眯地点头,满意道:“婚宴当天徐府的下人还会挨家挨户的送茶食四色和水乡三白,都是在咱们这边的特色,可要好好尝尝。”说着,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包糕点,“你看,就是这样的四色软糕,很多外乡人都慕名来吃的。就是徐家送的点心吧,最好趁热吃。上次李婶收了就放到下午糕点就发霉了,绿绒绒的怪吓人。”
“徐夫人富讲究,赠客的喜物里还准备了上好的红绸缎,说是讨个多子多福的彩头,佬弗合镇上嫁娶的规矩了。”十四姐耸耸肩啐了一口,官话夹杂着方言,语气酸酸的,“咱们平头老百姓哪懂这些,横竖都是徐家的体面。”
关晓芳听到这里忍不住看向十四姐,灯下看人更美三分,美人还是那样笑着,她却感觉无端瘆得慌,皮毛披肩围着的纤细脖颈下隐约有道深色的痕迹,她想要看清楚,却见十四姐琉璃珠子般的眼睛扫过来,吓得她又把脸埋回了男人怀里。
男人不动声色的拍了拍关晓芳的肩膀,笑着说:“十四姐,您的话我记下了,过两天一定带她去吃席,我女朋友今天坐车过来也累了,就不多打扰您,我跟她先回客栈休息。”
正好有客人进门,十四姐也不挽留,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转身回店里招呼了。
两人走出一段路后男人才放开关晓芳,看着姑娘吓的脸色苍白笑得没心没肺,“吓成这样,你胆子也太小了哈哈。”
关晓芳深呼了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我们现在去哪?”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却坚强的挺直了腰板。
“去客栈,闯关者都在那里,具体到了客栈再跟你详说。”男人伸手指向不远处飘动的店招。
关晓芳点点头,跟着他往客栈走。
男人边走边撸袖子看肩膀上的掐痕,青紫一片,于是夸张的抽气:“姑娘,你的手劲儿也忒大了。”
关晓芳不好意思的挠头:“对不起啊,到客栈了问问有没有什么跌打酒之类的,我给你抹上揉揉,很快就能好。
男人噗嗤一笑:“行了,不怪你,我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比你还失态。”
“还有半袋薯片,不嫌弃的话给你赔罪。”关晓芳把薯片袋折好后递给张建国,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刚刚听十四姐喊你建国,是你的名字吗?”
男人也没客气,收下后点头:“嗯,我姓张,叫张建国,对,别笑,就是你想的那个建国。”
关晓芳被逗笑了,“你看着年轻,名字还挺有年代感的。”
张建国不服气,“你呢,你叫什么?”
关晓芳:“……”
关晓芳面如死灰:“关晓芳,春晓的晓,芬芳的芳。”
张建国毫不客气的大笑出声,并用跑调的歌声调侃:“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滚蛋啦!”关晓芳一巴掌拍在了掐痕上,这次张建国是真的痛的嘶嘶叫了。
两人打打闹闹的往客栈走去,谁都没有注意到因为雨停而散开的雾气重新聚拢,在丝丝缕缕的薄雾中不知是哪方戏台子开锣,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调:
“红绸裹尸骨,花烛照空房…
徐郎呐——
你揭盖头的手,怎比那棺木凉?”
正文有两处方言:
1、格个囡囡,生得来甜糯糯,赛过水磨粉团子嘞——囡囡:吴语方言中对小女孩的昵称,常见于江南地区。
2、佬弗合镇上嫁娶的规矩了——佬弗合:吴语方言,很不合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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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回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