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洗去一身疲倦,吟长打开房中木柜,半间白衣堆叠,另半间各色烟罗一应俱全,她拿出套杏色绣蝶裙,青丝松挽于脑后,脸上乔装全洗净,一点绛唇艳似牡丹,任凭墨发微湿推门出去。

“小姐这边走。”珊宁等候在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引路向前。

吟长从来不是吃闷亏的主,跟上脚步不紧不慢道。

“珊宁的腰佩很漂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故意拖长了音。

身前人脚步稍乱,须臾便恢复如常。

“小姐市集之物样式都差不多。”

珊宁温婉可人,所言听不出破绽。

“我倒觉得很是别致。”吟长抱起双臂不依不饶。

此时珊宁肠子都悔青了,不该惹这七窍玲珑心之人,真是比少爷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她交手不如主动认下。

“小姐能当没见过吗?”珊宁是江南女子,低声所求时十分惹人怜惜,可随侍寰王者哪个会真柔弱。

吟长佯装深思,不时看看她不时看看腰佩,最终很是为难的点头答。

“说说他是谁,我便当没见过这物件。”

珊宁更为难了,这是刚出火海又入火坑,当初盗书都没让自己这么纠结。

吟长知晓凌瞿生并不苛待身边人,珊宁早过婚嫁年纪,请一桩婚事不是什么大问题,能让她这么遮遮掩掩,除非此人大家都熟悉,或者身份地位极不匹配,因而开不了口。

“罢了罢了,日后莫要再戏弄我,不然今日之事我全抖出去。”见对方当真难堪,吟长逗趣言,本来也没打算逼其就犯,只是小小“报复”她罢了。

珊宁如蒙大赦,赶紧加快脚下速度,这种小手段以后可不敢再使,虽不知浴室里发生何事,但少爷看起来比前几日开怀,想必是欺负了人家。

她们还未到正厅,就闻到了饭香,吟长的肚子适时叫唤起来。

“小姐请。”珊宁在外停住脚步,少爷用膳不需要人在旁伺候。

吟长见怪不怪抬步走入内,桌前摆满了珍馐,各色荤鲜应有尽有,看得她更饿了,自觉坐下拾筷用饭。

凌瞿生自来食不言寝不语,但吟长更喜欢话语相伴。

“三哥你也吃,我自己来便是。”她将他送来的菜放入口含糊道。

对方视若罔闻继续布菜,吟长才发觉这冷峻之人,今日周身似乎柔和不少,甚至嘴角都带着笑意。

“你心情很好?”她顺应心里的好奇出声问,十年后重逢,两人相处时间不多,未见过对方这般。

“还不错。”凌瞿生答。

几日不见他双目更深邃,动筷的举止端正雅致,一口都不曾落到自己碗中。

“为何?”反观吟长腮帮子轮圆还不忘追问,没有半点氏族贵女的仪态。

脱掉狄芯予的伪装,她渐渐有了原来性情,又或许是在他身边格外松懈自在,咀嚼着咽下口中食物,见凌瞿生没有回答又自顾自继续道。

“因为刚刚的事?”方才的坦诚相见,从她口中道来竟然不觉违枉。

凌瞿生手下动作稍顿,转眼已镇定自若,既不辩驳也不赞同,嘴角笑意更深,映在妖异面容上颜色惑人。

细微变化被对面尽收眼底,引得她想探寻更多,不疾不徐接着言。

“原来三哥喜欢鸳鸯戏水。”吟长言语不忌,根本没有女子的矜持。

凌瞿生停下筷子看她,全然寻不到一丝羞态,不像刚刚浴池里如雨后菡萏般娇艳。

“鸳鸯戏水我独自可做不到,需要…人作陪。”他的话也不含蓄,脸上明明是冷冷清清的神情,却说出了巫山**的风流。

“不知你们西北的伊人都有哪些风情。”吟长吃得半饱,放慢进食速度接着调侃。

中原西北才是凌瞿生久居之处,他说过寰王府中没有女人,那西北呢?会不会有红颜知己的存在。

“不及眼前风光。”没有半点迟疑他沉着应对。

眼前女子素面朝天,发丝松挽,一袭杏色烟罗仿若回到初遇那年那日,这十年离索自己生了执念,也更明白什么是心底的触不可及。

虽然非其不可,但不想阿九苦在其中。

“随我走你心中是否不快。”凌瞿生坦言。

她因病离家十年,如今事了应该最想去京都,回到叶相府的亲人身旁,但自己皇命在身,必须前往西北大营,过后按往年惯例回京,这些时日能生太多变化,只有把人留在身边才心安,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吟长话语隐晦,不知想表达的是得以见君心中欢喜,还是此前相见的情景叫人愉悦。

凌瞿生终于放下手中之物,眼神犀利盯着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说。

“阿九祸从口出。”他冷言冷语目光却炙热,让人错觉那禁锢着腰身的力道仿佛还在。

吟长识时务收声,专注用膳,反正嘴上不曾吃亏,她的确归心似箭,不过相信凌瞿生会有更好安排。

酒足饭饱才想起头上墨发半湿,这会儿腹中充实困意浓浓不散,眼皮在打架,脖子也支撑不住昏沉的脑袋,刚起身想寻间客房休息,身边人靠近而来,下刻双脚离地她被一把抱起。

“三哥。”吟长瞌睡吓走了大半,绷紧着身子不敢动弹,莫不成他还想做之前未完之事。

凌瞿生将她的反应看得真切,这丫头从小嘴狠心怯,不给点颜色不知轻重,他抱起怀中人并不急着动作,眉眼间英气逼人。

“我错了,不该胡言乱语。”果然不出片刻,吟长先求饶道。

这姿势全部重量都要靠对方支撑,既不敢乱动也不能放松,才一会全身僵硬不已。

等她认了错,凌瞿生才迈开步子,出正厅朝后院走,转过廊下来到院中,绿树庇荫处正放置着一张贵妃椅,他带着身上人一同躺下。

位置不够宽敞,吟长一半身子扑在他胸膛上,想抬起头立时被压下脑袋,松挽的青丝打散了,铺在凌瞿生手臂,绿叶间错漏的光束照耀其上,枝木香混合着阳光的温暖气息。

“休息。”命令的话从头上传来。

她依言闭上双眼,也许是太过劳累,也许是因为枕着的胸膛宽厚,吟长踏实入睡,梦里不再是病痛折磨,亲人离散,而是京都别院里的相谈甚欢,痛快畅饮。

醒来时贵妃椅上仅剩自己,吟长侧首轻嗅发丝,若隐若现的清新味道她非常喜欢。

“小姐。”若彤此时出声唤道。

吟长才发现旁边还有人候着。

“什么时候来的?”她想知道凌瞿生走了多久,为何自己一点意识都没有。

“半个时辰前。”若彤前头帮珊宁整理了药材,就到客房休息,直到徐公子派人去喊才过来。

吟长养足了精神,回想先前都桑城街头发生的事,必须寻曹言来问一问。

“请曹先生过来。”她言。

“是。”若彤应下。

曹言也在府中,因此来得非常快,徐三一同跟在他身后。

“小姐。”曹言进院时夏阳西斜,那女子坐在椅上望着树间绿叶出神,她墨发披散听到有人来也不惊慌,伸手随意挽起青丝,斜插入髻的尽然是根枯枝,取之自然用之脱俗。

“小姐。”徐三相继行礼。

吟长指着面前新添的座椅,神情自若举止随和,全然对待故友一般。

曹言率先坐下,面前这张脸那日得见过,她在少爷面前口出威胁,将珊宁窃书之事不了了之,可谓胆识过人,也是那日他才知道,世间有一人还能让寰王忍气妥协。

“为何你们会与楼止桑相识?”吟长单刀直入,没必要与心思缜密之人套话,此刻他们立场一致,日后注定要相辅而行。

“我只是和楼城主交好。”曹言爽快应答。

吟长心中猜测更落实了一分,曹言在雪域这么多年,即便所有布置功亏一篑,但经年所赚银钱可不是个小数,需要周转回中原,都桑城地偏人贫对钱财势必更贪恋,只要给予适当筹码,徐氏商会的年利就能途经此,获得正规文书运回。

如今即将事发,都桑城又是最好的挡箭牌,商会一切行迹都会终结在此。

“轩辕王会相信吗?”她了解轩昊初,对方可不是被眼前象景迷惑之人,以其心计怕推断得更深。

“明面上的线索均落实在这里,他就算不信,也不能再大费周章的搜查。”曹言依言而论。

雪域初安定,假以时日轩辕王必能收服各方势力,可目前这些人心思各异,朝内局势不稳牵制于他,就算知晓商会之事牵扯更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分精力去深挖,一旦涉及他国,会导致内外交困,到时能不能收场还是问题,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

揣时度力,待时而动,才为王道。

吟长一经点播便心明如镜。

“为什么是这里?”她明知故问。

“主权者无能,在这穷山恶水中求财心切。”曹言徐徐道尽。

纵然楼城主无勇无谋,也不是那么好拿捏,其中艰难被他三言两语带过。

吟长牢牢盯着曹言,江南之地卧虎藏龙,将权谋之术用得诡变,这样的人是怎么被凌瞿生逮住的,不仅胆大如斗还手段通天,让人不得不钦佩。

徐三在旁忍不住轻咳,因小姐的视线实在过于张扬。

“在下也有一事想问问小姐。”曹言自坐下伊始便在回答吟长所问,此时坦荡迎视她的目光出声道。

得面前人点头应允继续说。

“你可会永远站在殿下身边?”他质问之言落地有声。

曹言总是能知微见著,皇家子嗣日后要走的是夺嫡之路,即便寰王从未透露过要争,往后谁也容不得他超然物外,而殿下倾慕之人是否立场坚定呢。

此话问到吟长痛处,对皇家纷争她向来远而避之,即便是确定了心意仍在回避。

曹言在等答案,徐三也伸长了脖子,她久久未能应答。

“你只做叶吟长就好。”凌瞿生的声音在夕阳里响起,什么时候回来竟无人知晓,还是沐浴后的那袭白衣,身姿轩昂不染纤尘,像株寒兰立于世间。

他从未有过母妃的照拂,也没得到父皇关爱,唯一与其亲昵的外祖也已年迈,的确需要有人在身旁。

闻声曹言与徐三站起行礼,凌瞿生径直走到吟长面前,再次重申。

“你只是叶吟长不用考量其他。”

曹言轻拧眉,这个答案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若能与叶家联姻对寰王是偌大助力,可自家殿下用情真挚,不愿捆绑上权谋天下。

如今生杀予夺的战神也有了逆鳞,触之者伤。

“三哥。”吟长未起身,轻慢之举落在他人眼中。

“嗯。”凌瞿生沉声应道。

他知道叶阿九有多怕麻烦,等她权衡清楚留下的利弊,不无可能抽身离去,少时红梅宴中的疏离就是先例,所以先其一步给出结论。

任她独立于各方博弈之外才是最好的,这样输赢都不会受波及。

“君忧我亦忧。”吟长的话出其不意,不避在场之人直吐胸怀。

面对王权她即便做了承诺也苍白无力,一旦回归京都,叶相嫡女的婚事哪能容自己定夺,再者以她性情做不来乖顺隐忍,若为皇妇怕搅翻京都的陈规陋习。

凌瞿生冰冷面容上暖了几分,知道她也思量过彼此的未来,心中微愉接着出声言。

“你是你,叶家是叶家。”他神情较之前柔和,口中言语坚定分明,叶家从未在凌瞿生的谋划中,日后也不会拉拢,所以她仅仅只是自己属意之人,不是权利纷争中的工具,亦不是登临高位的保障。

曹言拉过徐三悄悄离去,今日也不算全无收获,起码证实了两人心意,合他们之力未必撼动不了王权,对将面临的挑战他跃跃欲试。

夜幕降临,院子里又只剩下吟长和凌瞿生,不同于午后的温暖,凉风习习吟长拢了拢衣襟,身前人衣着一样单薄,伸手将她护入怀中。

“走吧。”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吟长回手与之相拥,即便将来诸多阻碍,即便京都于她而言依旧是束缚,自己也舍不得置身事外,任他一人沉浮了。

“你想要皇位吗?”她开门见山道。

他是皇子又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身后是富甲天下的外祖,就算不争不抢也没兄弟会放过,所以这条夺嫡之路并不由其意愿而行,可吟长想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

“若能把命运握在手中不妨一试。”凌瞿生亦直言不讳。

闻声吟长为之一振,恹恹情绪消散,这些年她做的都是与命争,从前身无所长尚且不惧,如今更不会退缩。

“我与你一起。”她将额头抵在他胸膛,第一次心甘情愿置身纷争。

凌瞿生没有拒绝,他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也不是慷慨大义之人,只要能将叶阿九留在身边,无所谓使些手段,但绝对不会让她暴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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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早为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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