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瞿生端着托盘回来,茶香药味自他手中溢开,走到吟长身边让人撩起袖口,未消散的青紫痕迹遍布手臂,手背还有道鞭痕。
“旧疾还没痊愈。”他指尖抹药的动作不停口中缓缓问道。
循着药香,吟长知晓瓶中是活血定痛化瘀之物。
“算大好了。”她将到阿定斯以来的事一一告知,包括在奴隶场中,遭遇变故以致受伤。
搽药的人十分专注,听道旧疾已愈时,情绪有所舒缓。
说到伤他也有,且赶路至此,想必不会好好护理,那满身的伤痕有多少是硬抗过来,以至留下的疤痕触目惊心。
吟长反手取药瓶,逐个挨着鼻端闻,都是上好的药材,瓶瓶罐罐价值不菲,用来涂淤青实在太浪费。
她选了生肌膏,再调入随身带的血莲,瞧着眼前不动弹的伤患,没好气地说。
“自己脱还是我来。”
凌瞿生仍是不动作,嘴角若隐若现的笑,使整张面容妖异,既不听从也不拒绝。
吟长觉得自己就像爬在姑娘窗外的登徒子,问着“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本就是医侍惯用说辞,到他这像被调戏一般。
对方的态度让她心中有点不自在,可这又不是第一次,取箭那日该看的都看过了,随即又感叹,就是因为看过才更生遐想。
“那就我来。”她咬咬牙,在蓬瀛栖地的前些年,经常为师弟师兄上药,疗伤本就无需避讳男女。
吟长伸手拉他衣襟,一使劲才发现,阿定斯男子的穿束太简单,外衣之下竟然没有内衫,轻轻一扯便露出肩背,连解腰带的动作都省得。
室内两人一站一坐,她看到伤口后尴尬的情绪消散,伤只有一指宽可刺得很深,不小心处理会内里积脓,到时只能重新切开清创,目前来看他已多日不曾理睬过,表面结痂但伤疤按下去十分柔软,周边红肿都是恶化的征兆,不过手臂上的刀伤基本无碍了。
“珊宁没有帮你换药。”吟长也不急于上药了,得先确定是否化脓。
“不需要。”凌瞿生不以为然。
最让医师头疼的伤患便是他这样,即便医术再高超药材再珍贵,也治疗不了不遵医嘱的人。
“我得揭开伤口看看,你忍着点。”吟长下手极快,伤疤硬生生拨开,他恍若无事一般端坐,缠绕着披肩的左手,稳稳摆放在桌上。
须臾吟长松了口气,幸好皮肤下流出的是鲜血不是脓疮,她立即止血,取药涂抹,就算身前人不露疼色,还是俯下身轻轻吹拂,这一动倒让凌瞿生手中的茶水洒了出去,他用掌心托住杯盏,极力忍耐。
“徐三在吗?我教他上药。”吟长换干净纱布包裹住伤处,不能再放任他置之不理。
“在雪域。”声音是凌瞿生自己都未知的沙哑。
“那你身边还带了谁。”她猛然发觉,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两人除了第一次见面,便摸透对方性情外,彼此间的事了解甚少。
凌瞿生扭头看向包扎的吟长,他身边从来只有暗卫与沙场征战的将士,都是铁血男儿,哪里会日日记着清理换药,原来有人疗伤,如此让人愉悦。
“闭眼。”她被看得发窘,口中命令道。
“为何。”凌瞿生根本不会配合,之后再没得到回答,只是包扎的纱布越绷越紧,他坐正身悦然而笑。
等一切做完,看着染血的手,吟长平生第一次感到血渍有些滚烫,以至于心里灼烧得发痛,这情形上次取箭时已现端倪。
想得出神,指尖一抹冰冷的触感,凌瞿生取来湿布帮她擦拭。
“怕血。”他总能第一时间看出异样。
吟长摇头,怎么可能怕血,不论救人还是杀人,这双手早习以为常,那么情绪因何而生。
瞧着重新穿戴好的凌瞿生,任何衣着打扮,均透着泱泱大国的皇族气派,无论是重逢时的一席汉家白裳,还是雪域英姿飒爽的骑装,与现下阿定斯贵族的披肩礼服,即便没有生养在宫中,贵气也不输任何皇嗣。
因习武手心有薄茧,却不影响指节纤细,此时自己的双手隔着布巾被他紧握着。
不得不承认凌瞿生很出众,这样的人怎能悄无声息混进唛茨王宫。
“你怎么会出现在宫中。”她不做猜想直接问。
“找你,顺便探探敌情。”凌瞿生把一双玉手擦拭干净,倒出瓷瓶内药液随意抹上,在吟长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吐出“祛味”二字。
“公主大婚,周边小国都会派使者前来观礼,请柬很容易弄到。”他继续说。
“所以,你就大摇大摆的入宫。”该说胆识过人还是毫无所畏,中原领将又是皇子,如此送上门,若被抓住真是价值不菲,是她一个小小丞相之女完全比不上的。
“太过激进。”吟长忧虑道,以为自己够事事行险,没想到有人更不把安危放在眼中,甚至于习惯如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凌瞿生理所当然,可见对方脸色突然冷下来。
“怎么了。”他不懂她情绪因何变化。
“阿九,说话。”瞧着不搭理自己的女子,看似命令的话听起来温和,随之轻拍上她的手臂。
闻声,门外前来换茶的徐漪连连惊退,从小到大,何时何人见过少爷这样,他若跑得再慢些,不会被灭口吧,得私下和徐三交流交流。
屋内两人闹了别扭,其余暗卫一并退去。
“赤离政变那夜,三哥等我求助的用意何其良苦,推己及人,我如何想,你又怎会不懂。“火中取栗是本末倒置的行径,假使丢了性命,达到目的又如何。
“所以你在恼我以身试险。”凌瞿生仔细端看着面前清秀面孔,留心她的任何情绪,缓缓道。
论到将心比心,他的心境,他的所求,他的动情,只望面前人都能一同明白得透彻。
“难道不可。”吟长甩开心头的烦绪,说话更冷几分。
凌瞿生看她负气的模样像极从前。
“可。”他这一字掷地有声,瞧着对方没能解气接着道。
“日后我会小心。”
吟长没想到轻易就能让寰王服软,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细品他的话竟有点心热。
今日探访目的已达,寻着个出来太久的借口,她匆匆离开,凌瞿生未阻止,唤徐漪暗中护送。
此时,圣女殿前聚集着四五个主事,推推嚷嚷无一人敢上前叩门,他们在这里徘徊多时,按理说早该来拜见圣女,碍于斯图和格鲁的态度犹豫不决。
男子们踌躇不前,突然殿前的大门被推开,若彤站在里头大方邀他们入内。
几位主事从未踏足此地,越往里走越觉得凉爽,阿定斯天气炎热,这般舒适的殿宇除宫中真没几座。
圣女仍是一席朝圣的遮发白衣,背坐静修中,主事们禁声等候。
“各位有何事。”若彤走回主位旁说道。
圣女不能言语众人都已知晓,因此也没人怪她的侍女逾越。
“大家都未正式拜见过圣女,前些时日因筹备公主婚宴便耽搁了。”为首的人镇定下来解释道。
想必是旧主仍掌权,不敢得罪,新主之能又深不可测,赐予公主火凤之事闹得不小,他们两头都不敢得罪,思前想后得走这一遭。
“既如此诸位见过礼便可离开。”若彤口里除客套话,探不出任何信息。
“这。”主事环顾左右,人人一脸不解,大家鼓足勇气前来,是要在圣女面前聊表忠心,怎么两句就被打发。
“等等。”突然有人站出身,他原先就在最末位,存在感低,蓦地出声把同伴惊住。
“还有何事。”若彤打量此人,身材高大皮肤偏黑,神殿内大多文职,不用外出晒日,除管理祭台搭建与器物摆放的主事。
“我有惑想请教圣女。”他言辞急切,同僚纷纷眼露鄙夷。
“那你留下,大家散去吧。”若彤再下逐客令。
“这位姑娘,既然我们都来了,还想请教下圣女,以后大家该如何行事。”为首主事赶紧抢话,这一趟不能白来,到时这边没捞得好处,斯图掌事面前又落得下层。
若彤淡淡地看着眼前四人,被他们毕恭毕敬地捧着,也没有丝毫骄恣,如水的音色道。
“日后神殿诸事,决断者仍然是斯图掌事。”
此话说出,几人面上都不怎么好看,意思是圣女没有实权,那他们来投诚就没利益可图,转身准备回返,听女子的声音继续言。
“可是掌事年事已高,圣女却来日方长。”
他们听到这,回身行礼觉得没白来,神殿主人归根结底是谁,都在这句来日方长中,今日他们来露了脸,到时定比别人多些晋升的机会。
偌大殿中走得只剩一人,男子所求并不是前程,他看向圣女的眼神中藏着怯意,正等待被问询。
“你想知道什么。”若彤还是那般语态,对于这人的举动有些好奇。
“阿木亥想请教圣女,公主身上的火凤有何用途?”他不敢再直视静修之人,低头盯住地缝,无论代价如何只求获悉答案。
神官不同于朝中官职,入职神殿便终生不可婚娶,他一个青年男子执着于替公主解惑,不惜对抗上神殿的法制,怕是生了私情。
“告诉你我能得到什么。”若彤外貌娴静文雅,所言干脆直接,来去就成了一笔交易。
“只要我有尽管取用。”阿木亥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现在渐渐生起些希望。
“帮我个忙即可,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若彤言简意赅,既将承诺放在日后,便是不怕他反悔。
能进到这里任职,都深谙阶层压制的道理,神殿也不是如它名字般圣洁干净的地方,一个承诺换公主半生安稳,他没犹豫答应下来。
“若舍得抛弃尊贵身份,火凤可助重生。”若彤说得极缓,更生咒展现形态依施咒者而定,遭受重创时可造成假死,但皮肉之苦不可免。
“要如何唤醒假死之人?”阿木亥眼中的希望由微转烈,周身不受控制的轻抖,可身前女子再不回答。
他迫切得刻不容缓,脚步情不自禁往前迈。
“放肆圣女你也敢惊扰。”若彤厉声道。
阿木亥立刻低头急忙跪下,生怕她们改变主意,只要事关公主他能将自己放到尘埃里。
“你明日再来吧。”
他不能也不敢再违逆,默默爬起身走出大殿。
等若彤将门掩好,石柱后绕出一人,正是吟长,她走上前手指使劲一推,背靠主位的“圣女”哗啦垮塌,不过是一床被子,几个枕头堆起来的假象,幸而选的这件白衣宽松完全遮盖住,加上几个主事战战兢兢,心中各有打算,不然哪能如此轻易蒙骗。
“胆子不小啊,瞒天过海,扮猪吃老虎。”吟长双手环胸,刚摸回来看到殿内站着一溜人,便躲在石柱后看戏,若彤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多谢小姐夸奖。”若彤从容自若话语中略显诙笑。
“方才那人和公主有私情。”吟长在主位坐下。
“看起来更像一厢情愿。”若彤对着大门回忆道,只有想要又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最噬人心。
阿木亥知晓公主有脱身之策时,尤为狂热欣喜,可他眼中的希望,未必是公主认同的救赎,王族中的女子几个会选择脱离王权。
“你的嘴也太毒辣了。”吟长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彤言罢,主动去摘她面纱。
坐在椅中的人并未阻止,一双杏眼睁得灵动,然而接下来并没见到若彤惊讶的神色。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只听她看着自己的脸喃喃道。
“你早知道。”吟长反问。
若彤微微颔首。
两个女子莞然而笑,她们相识相伴的日子并不长,因一个远离故土,一个家族覆灭,早将彼此视为亲人。
次日阿木亥早早来到圣女殿前,依旧没能如愿得到答案。
此刻,吟长已被麦茨王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