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长莫名有些紧张随着来人靠近寒气渐甚，她仅着轻薄中衣双脚裸露，自己倒不介怀，可明显感到对方怒气。
凌瞿生征战沙场夜里行军是家常，黑暗中视物比旁人清明，眼前所见的女子长发松系裙衫紧束，玲珑身姿一窥无余，少时她便不设男女之防，今夜若来人不是他，面对别的男子亦是这副模样吗。
却是冤枉了吟长，后宫中甚少男子，且处处是公主眼线，她做戏若不做全套，怎能引出偷袭之人。
此刻大殿中只留一盏微弱的灯，若彤大气都不敢出，她明白自己功力尚浅，冲上去不仅帮不了忙还会成为累赘，可时辰快到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如此对峙多一刻便愈加危险。
梁上男子还未完全走出暗色，本来一分分清晰的轮廓，在吟长眼中又如迷雾笼罩般逐渐虚化，她使劲遥头想多看一眼，却被黑暗彻底侵袭，片刻后只能感受不能再视物。
这情形维持了三年，自奉原君交还灵骨那日始，吟长便活在每天子时失明，卯时复明中。
因由倒是不难解，灵骨本就于主一体，何姨已故不能葬回蓬瀛其魂将永坠黑暗，灵骨不得洗灵，在普通人手中再比顽石无二。
而自己身上有何姨毕生灵识，一旦接触就会产生融合，灵骨未经洗灵仍残存着对原主人的感知。
白日世间生灵苏醒，万物皆有灵因，吟长受外力干扰，与灵骨的牵连自然弱些，夜里万物俱歇，灵骨的力量便会反噬，致使她失去视物之能。
禹之曾劝说先将灵骨送回蓬瀛栖地，只要奉予清池濯洗十日前程往事皆止，人与物将再无任何牵绊。
她回绝了，这一千余夜里的盲症，比拟重生的恩德轻如鸿毛，无论无何也要将何姨与灵骨一同带回，她怎忍心那个待自己轻柔温和，舍命相护的女子永困泉途。
霎时，黑暗里另股外力袭来，先前吟长被男子吸引并未察觉，此时晕眩渐重脚下一步踏空竟要掉下梁去，有人设阵。
今夜这小小漱雪殿竟还有人施巫蛊之术，她在失重下没选择防御，拼着从高处摔伤的危险，凝神追溯来源捏诀全力回击，施法后更加剧下坠速度。
迎面感觉有人俯冲而来，吟长本能的挥匕抵御，刀划上对方同时自己也落入其人怀中，不容挣扎他紧紧收拢双臂将她禁锢在胸前，彼此呼吸可闻，淡淡的血腥萦绕。
“为何不躲。”吟长疑问出口，此人目的为何，实在扰得她心烦。
试图挣脱出男子怀抱，力量上相去悬殊根本无法动弹，如此亲近，挣扎间单薄的衣衫相互厮磨，她能清晰感受到伏在腰间的手掌温度，以及紧贴身后之人胸膛里如鼓的跳动。
“不识好歹的丫头。”独属男性低沉有力的嗓音在耳边低语，听起来更像怨怪。
吟长心中大骇，运起灵力将他一把推开使得自己跌坐在地，凌瞿生欲去扶，可伸出的手鲜血黏腻便停在半空。
“别动，你是什么人。”若彤不知何时移到他身后，一柄长剑正架在对方肩头，却根本没看清楚男子是怎样从剑下躲过，直奔小姐跟前。
光线比梁上亮堂，他终于发现慢慢爬起身的女子，曾毫无畏惧的双眼，此时视人视物皆无灵性，顾不得被割破的手凌瞿生一把拉过她，心里的恼恨化为忧虑道。
“你看不见。”语气比方才冰冷万倍。
吟长被握住的手腕温热湿滑，与梁上感受到的清寒大不相同，刚想开口说话地下层叠交错的震动传入耳，她尽力想将抓紧自己的人挣开，手上力道有千金重。
“小心。”殿中地面龟裂，失重感再次降临，她想把他送出去，哪知这人甘愿同自己坠入地底。
“小姐。”若彤惊恐的呼喊渐渐远隔。
“去找禹之...”吟长最后的嘱咐消失在合拢的地面，若彤一刻不敢耽误跑出大殿。
下坠并没有维持多久，快接近地底时不知他如何稳住的身形，竟然能带着自己稳稳落地。
吟长嗅到的血味更浓重，抬起没被禁锢的手，她撩开身边人袖袍，顺着他手臂向上抚探伤处，手下身躯瞬间紧绷，看不见也知道正到被对方灼灼注视。
碰触到的伤比想象要严重，怪不得血流不止，摸索着几个穴位按下才将血止住，经过一番折腾，想必伤口脏污不已，鬼知何时才能出去，若现在不清理化脓的几率很大。
吟长咬咬牙乘着他尚未反应，低头张口轻轻允吸上伤口，突然之举震惊对方，趁着男子失神，她挣出右手抽下发带紧紧缠绕上伤处。
“你。”凌瞿生真怒了，这疗伤的方法她对几人用过。
方才没多想待事情做完，吟长也有些不自在，随手擦掉嘴边的污秽，口中味道实在不怎么好，侧过脸逃避他的质问，想着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走吧。”
才迈开腿，脚下踩空被他强行扛上肩，倒挂的姿势没有舒适可言，地下虽然沙石粗粝但还是能走的，她费力动了几下完全没挣脱只好放弃。
看不见行动也不便，或许这样能更快走出去，漱雪殿是公主下嫁前在宫中所居寝殿的偏院，谁会选在这里修建地宫。
凌瞿生带着人向光源处走，转出掉落之地，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曲折的回廊下水清可见鹅卵石，一座四角小亭落于正中，后方是一片莹白的水晶兰，穿过花地有道拱门，门后看不清是什么景象。
他将眼前所见一一描述，在提及水晶兰时微诧异，此花生于腐地不需阳光，靠吸食腐化之物为生，长得通体晶莹剔透却十分诡异，于幽暗处能发出诱人的光，吸引他至此的光亮就是这片花地所聚。
“你识得水晶兰。”此花非常少见，适于它生长之地必凶险，吟长也从未得到过只在医书上看闻，知道其可入药是补虚止咳的良品。
“居住地附近有片沼泽里面生有。”他答得如家中后院有棵桃李树那般简单。
“可惜无缘一见。”她颇有些遗憾。
“你想看日后有的是机会。” 凌瞿生心想肩上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现在必定满是失望，不由开口说道。
这人大怒大好，怒时冷如冰锥，好时见微以慰，吟长还奇怪于他的转变，其已走往别处。
凌瞿生看到亭内石桌上那个两拳大小的盒子，走近看木盒漆黑没有锁也没有扣，整体打磨光滑无处可开启，他将吟长安置在桌上，一手圈禁一手谨慎的拾起，确定无异样递给她，顺道言明木盒特征外貌，只见它在吟长手上啪嗒声响后开了。
“是何物?”她把打开的木盒送过去问道。
“红玉短哨，与你那个倒是很像。” 凌瞿生没接，就着她的手看了眼。
吟长伸手去摸哨柄，果然弹出刃薄如蝉翼的刀，她细细抚摸何止相似简直全然一样，无论是触手的温润，机关的设置，还是一凿一刻的雕文譬如双生。
见她如幼童般爱不释手，凌瞿生取过欲系上其腰间，凑成一对却被拒绝。
“我得此物时有人予我说过，玉石乃天地水泽百年孕育皆有玉魂，谁得谁损都是机缘，今日我都瞧不见它显然缘不及你。”吟长推开他的手。
“你喜欢，它就是你的。”凌瞿生强势回道。
“无缘莫强求。”她无意一语招来腰间紧紧牵掣。
凌瞿生将红玉短哨收入袖，不发一言抱起她飞跃过水晶兰，花地下隐隐涌动的光泽诱人采摘，他似若无睹途中并不停歇直接跳过。
拱门后是另间石室，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内里明亮，正中赫然摆放副木棺，棺前香纸蒙沉，已久无人供奉，没有牌位也没有其它出口。
“放我下来。”吟长轻扯他衣角神态颇为乖巧。
双脚落到冰冷的地面，她被牵引着前行，从他口中知晓整室陈设，虽然没亲眼所见，但这般景象清晰映在脑里，是蓬瀛栖地的丧葬习俗。
若猜得不错，这是具空棺此前葬的是女子，因棺中尸骨需在死后一年移葬祖陵，石室内遗留物件皆破损不堪，此棺设下经年有余，早该完成迁葬。
“空棺?”吟长问。
凌瞿生一掌振开棺盖里面有尸骨，骨架长短以及胯宽是男子无疑。
“不是，一具男人骸骨。”
锁灵术，在停过尸的女性棺椁中活祭此人，阳气被阴气压制将魂魄禁锢于此，只能听命于施术者。
随着棺盖揭开水晶兰花地中阵阵踩踏，脚步极快似乎是奔弛而来，夹杂着没有血肉的骨胳摩擦声。
凌瞿生将吟长护到身后，两人白衣黑发面色深沉，比鬼魅气势更盛三分。
没任何人出现，踩踏声在接近门前时遽然停止，转瞬移到身后，吟长双目不能视物听力便更灵敏，刹时将匕首甩向后方，“啪”不知击中何物，只听到有东西根根掉落在地，凌瞿生看得清晰，被吟长一击打散的尸骨，此刻在地面好似被无形的线穿引着重组。
他向棺中望去里面空空荡荡，而地上那具骨骸已重新接好，头颅空洞，眼骨中似真长了眼珠般直勾勾的盯着两人，猛然匍匐在地，爬行的速度更快于方才，他带着吟长跃起躲过。
再袭不成它迅速转身，一只老鼠在其眼前蹿出，被五指白骨紧紧捏碎，而后直接往嘴里送，腐化不败的利齿不断撕咬老鼠尸体，明明无法吞咽却像饿极似的啃食，血肉从双颊骨溢出染得森寒白骨殷红，小小的老鼠根本满足不了它，很快骨骸又盯上了地室中存活的人。
凌瞿生将怀中女子的头压向胸膛，即使知道她看不见仍不想让其面对，眼中杀意暴增，可惜白骨体会不到依旧扑击而来，张开的双颚裂到耳后，弹跳起丈高俯冲而下。
他纹丝不动一掌挥出，强大的张力险些让吟长站不住，幸亏被人紧紧搂住。
击飞到空中的骸骨根根分离而后碎裂成末，她完全没听到再有东西落地，只感受到紧贴的胸膛里心脏砰砰跳动，吟长脸颊热得发烫不敢抬头看他。
“外面水晶兰的花肥，不会就是它啃食之物所化吧。”她突然了悟过来。
“大致不差。”他没漏看对方闪过的窘迫。
“只靠地宫的鼠虫。”吟长不知水晶兰遍植的数量，只猜到不会那么简单。
“王权下从不缺血肉之躯。”凌瞿生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吟长心中压抑，石室布的是蓬瀛栖地丧葬礼俗，偌大赤离城只有一人会执着于此，可就连她的最后一方地界，如今也已被玷污。
宫中可掌握死人去向，又修习术法的只有祭祀殿，他们以人尸为肥，锁灵为恶，罪孽深重。
“先出去。”凌瞿生见吟长神色不佳接着说。
“找到出口了。”她急忙问。
“原路返回。”他有些后悔让人掉下这污秽地，刚刚并不是不能脱险，只是心里有气想惩戒一番。
话刚落吟长被抱离地，思忖间，头顶一声闷响，紧接着岩层碎裂砂石飞扬，她没准备一口呼入呛得猛咳。
“屏息。”他压低头凑近怀中女子耳旁，惹对方咳得更厉害。
鼎石被震碎凌瞿生飞速掠出，漱雪殿地面多了个大窟窿，将怀中人安放踏上，殿内烛火燃尽天光也将放明，朦胧中吟长蓬头垢面，他不禁想起带她登浮连渡堤坝时的情景，心里的暖意流转周身，不禁伸手替其抚去尘土。
恐怕连凌瞿生自己都快忘了，上次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似乎也是因为她，那时候还瘦小嶙峋却语出威胁、无所畏惧的她。
自幼丧母、尔虞我诈、出生入死，老天终是公平了一次。
殿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渐强，虽极力隐藏却瞒不过二人。
“跟我走。”凌瞿生抓起吟长的手，但没有拉动人前行，她遥头挣开禁锢，一点跟随离去的意向都没有。
“你快离开。”吟长知道面前人定是极怒，还是出声道。
殿门没上栓被几人抵住往里推却纹丝不动。
凌瞿生狠狠凝视踏上人想问个究竟，但看她神情尽是疲惫，既然已寻着倒是自己心急，她于此停留这么多年定有缘由。
吟长手上的牵制消失，同时殿门被大力推开，因门后卸去的力道几人扑身摔倒，差点掉入地面的黑洞内。
“阿姐。”禹之急急奔来。
吟长看着在眼前逐渐清晰的五指微叹息，直至有人唤她
“无事，不要闹大动静。”
禹之挥退进入漱雪殿的人，他们即刻散入宫中各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隐隐还能望见月影，只是冷月临窗高城人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