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诸位均有军功在身,敢问木夫人凭何留。”江老将军沉声发问。
寰王麾下无弱将,他们都是从兵卒做起,杀敌建功,舍生忘死才走到今日,而她没有任何功绩,自然不能与大家平起平坐。
覃云赫挑了挑眉,老将军言语苛责,但仔细品来不再执着于木子清的女子身份。
江家比寰王更早驻扎西北,守卫边境,帐中将领不少是老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兵,他所言份量不轻,倘若松了口其他人便无争议的余地。
覃云赫看向上首,那端坐案前的殿下,眸子里多了丝温润。
这两人不会早就谋划好,从老将军下手,先引众怒再退而求其次。
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让木子清参议军情,而是寻个位置留在营中,覃云赫刚想明白,就听她回道。
“好,我尚无资格入帐议事,早些年修习过医术,便去军医处伺职。”吟长声音清冷。
面对威风不减的老将军,她镇定沉稳,为多少男儿所不及。
江老将军即便年事已高,又久不在朝堂,可心明眼亮,一番周旋悟出点不对劲,口风骤紧。
“木夫人,军医不比外头医馆,看点不打紧的风寒病症。”他话中之意,军医所治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皮开肉绽,更不适合一个女子去。
何况接触的伤者均为男子,寰王殿下不可能完全不介怀。
“还请老将军放心,我就擅长医治重疾,不信您问问覃将军。”吟长坚持己见,还将他人拖下水。
此时,旁观的覃云赫脑中翁了一下,勉强挤出丝笑容,僵硬点头。
木子清的医术无可非议,但大营中军医短缺,不仅累,救治的环境也十分拥挤,遇到战时更是不眠不休。
江老将军也想到了,与其顶风与寰王抗议,不如让她来尝些苦头,知难而退,军医之职往来没几人能承受得住,这些年来来往往跑了多少个。
“好。”他冷脸答。
“一言为定。”吟长言罢主动离开。
徐珥跟着一同出来,为她指引军医营帐所在。
晨间操练刚结束,现下不少人就医,吟长刚入内引发轩然大波。
喧嚣声起她视而不见,认真打量起那些忙碌的医者。
年纪都不轻,三十至五十有余,有的在施针,有的在诊脉,还有的在捣药包扎,便是见来了个女子,也不曾停下。
“孙医官可在?”徐珥扫视一圈找不到人。
“喊什么,老头子不是在这。”声音从人群后传出。
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正蹲在地面为伤者止血,殷红的血液不断从伤者脚踝涌出。
看着像兽夹所致,利器入体,要止血不容易,若脚筋受损日后就再无法行走。
情况紧急,徐珥将引见之事暂且先放下。
大型兽夹城中捕猎者用得极少,关外部族倒是经常施放,眼前士兵应该是前锋探听消息之人,不幸遭遇险境。
孙医官接连唤几人上去按压住伤者,可痛觉使人失智,抵抗的力道愈强,这样乱动根本没法施救。
“没用麻药?”吟长靠近一步问。
孙医官无暇顾及来人是谁,一提到麻药怒气冲冲道。
“配置药物要慎之又慎,再则每人对药的吸收有异,今日倒霉都遇齐了。”他言语指责,神情无奈。
老头子脾气极差,这话也不怕开罪人。
此刻,士兵脚踝上还在冒血,拖延下去更痛不欲生。
说时迟那时快,吟长捡起地面拐杖,众人来不及阻止,她一棍子敲向伤者颈侧,原本全力挣扎的人,身子立刻软下去,任人摆布。
孙医官按在他伤处的手,快速清理出血肉中残留碎石。
兽夹很大,士兵受伤时同伴已为他解开钳制,可引发了陷阱,撤退必得争分夺秒,匆忙中致使他伤口二次受创,才要忍痛清理,不然愈合无望。
吟长动手打了人,激怒不少士兵围过来,他们面露不善,竖起敌意。
孙医官懂此举,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接受,上战场之人,与同伴共生死,眼睁睁看其受伤后再被加害,心里既抗拒又气愤。
徐珥护到小姐跟前,有他出面大家无法继续逼近。
“麻棍。”吟长举起拐杖高声解释。
众人对此不满,但碍于徐珥在,没有出手的机会。
“我避开了要害,绝不会伤上加伤。”她向大家解释。
吟长以往行事不拘小节,也不在意他人看法,这般虽过得自在随意,难免旁人怨声载道,如今想留在军中,就得顾着多数人的心情,将事情摆到面上说明白。
“闻所未闻。”人群中质疑声起。
他们军中服役多年,从没见医师用过所谓的‘麻棍’,觉得这说法荒谬可笑。
“你们没见过,是因为西北军再艰难,再困顿,都未真正缺过医药。”吟长向声起之处喊道。
她前些时日在寰王府里,查看了凌瞿生十年来的手札,其中从江南购置最多的便是药材,均为中上品的良药。
“寰王不会苛待与他赴战场之人。”她继续言。
冷漠的声音在提及那个人时,不知不觉放柔。
“她说的不错。”孙医官处理完伤者,回头见两方对峙,说了句公道话。
士兵的气焰适才慢慢消退。
孙医官一直蹲着救治伤者,衣衫都褶皱不已,此时站在吟长面前打量着她,良久再出口道。
“你是何人?”他一边擦拭着手一边说,不会因为有女子在场,便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
对方知晓使用麻棍,必不是扭扭捏捏的姑娘,这么些年,军医帐中还是头次出现女子。
“小女木子清。”吟长大方报上姓氏。
“你就是殿下的新妇?”他没有尊称声夫人。
木子清这个姓名,最近在军中口口相传,早就想见见其人。
于殿下而言那么不同的女子,如今眼前所见倒是灵动,初来乍到就敢直接出手。
吟长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亲切之感,像长者的关怀。
“正是,往后还请您多多指教。”她真心实意道。
军中从医,日积月累的劳苦,手中救助者不计其数,值得赤心相待。
“往后?”孙医官转向徐珥求证。
“不错,今日起木夫人会在此司职,听从您的差遣。”徐珥将此前主帅帐中商议的决定转述。
相比江老将军奋力阻拦的态度,孙医官表现得很是不寻常。
他不紧不慢清理干净污渍,把乱糟糟的白发甩到脑后,随即瞪着徐珥说。
“你还在此做什么,难不成寰王给老头子派个人,还要你守着她不成。”孙医官吹胡子瞪眼,情绪表达得直白。
徐珥不好驳他面子,握着佩剑走出军医大帐。
周围士兵可不管那么多,脚下定钉,等着瞧热闹。
“姑娘会什么?”孙医官捡起拐杖支撑,行动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吟长这才发现他姿势奇怪,应该身携顽疾,绝非年迈所致。
“医理药理皆有研习。”她观察着老人家的气色,在表现出的症状中寻找蛛丝马迹。
“那便说说方才兽夹所伤者,后续该如何治?”孙医官就着张矮踏坐下。
吟长环顾帐中,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和桌案,连这矮踏都是上个患者离开后空出来的,老人家坐在上面暂时歇一歇。
“请问利器进深几许,可有伤及筋脉?”她不答反问。
以血流程度判断,深或见骨,如脚筋已斩断,该以保命之法医治,若没断当力争日后行走如常,增加外用药物,止血消肿,促进愈合。
两者都重在提防发热和伤口恶化流脓。
“伤口深寸余,幸而筋脉得保全。”孙医官闭目休憩张口回道。
吟长沉思片刻,将脑中药方徐徐报出,另外佐以康健之道,所言不拘于医书,所想深入细致,绝非夸夸而谈。
“擅长治何症?”孙医官缓缓睁眼,疲惫的双目闪过满意,接着问。
“重疾。”吟长看了看老人家的腿。
接收到她的视线,孙医官揉按着右膝,手下麻木疼痛已久,非短时损伤。
“你先协助各位医侍接诊。”他婉拒了吟长的暗示。
她也不强求,随后这一日忙碌非常,包扎配药,正骨疗伤,难在人手不足事情杂乱无章。
等到换班轮值,吟长手都已经抬不起来,三哥还有公事,她今日起得太早,就在寰王从前居住的营帐中睡着了。
扶在案上的姿势十分不舒适,但劳累胜过了其他,她睡得很沉。
醒来时在马车里,头枕在一人腿上,枝木香由他身上悠悠散开,吟长舒展身体,不顾及仪态,换个方位依然懒懒枕在凌瞿生身上。
“累不累?”他垂眸道。
车内光线不明,凌瞿生伸手托住吟长肩,让人躺得更安稳。
“不累。”她声音里带着鼻音,定了定神,拂开身前青丝坐起身接着道。
“三哥,我们搬出王府吧。”
寰王府处处古朴雅致,是放眼整个京都亦少有的宅院,可见建造之初花费多少心思,她很喜欢,却也怜惜日日周而复始奔波的人。
眼下变成两人一同往返,不如在军营几里外寻处小院落,每日去军中上值会轻松些。
“好。”凌瞿生也正有此意。
他倒是可以宿在营中,可吟长终究是女子,白日入军医处任职,晚上终究不好混在男人堆里度日。
周围近处,寰王府没有别院,重新购置修缮要不少时日。
“无需多周全,一方小院,屋可遮风避雨,灶能生火做饭足以。”她淡淡的笑容中含着隐隐期待。
这般寻常夫妻相处相守的情景,埋藏在吟长心中,她想和三哥也过一过。
汕山时假使不是独自一人,那幽静的山林之中,就不会仅有孤寂困苦。
“委屈你了。”凌瞿生疼惜言。
“何谈委屈,这正是我想要的。”吟长跪坐到他面前,伸手抚上冷峻面容。
“三哥,我也能为你所靠。”她肆意而笑。
凌瞿生相视颔首,叶阿九自小精于谋算,又经历了雪域和阿定斯的朝堂更迭,此言当真不虚。
“嗯,求阿九护佑。”他欺近而来,侧首凑到吟长耳边。
低微的姿态不再是一军主帅,到比通常惧内的男子还要温顺。
她抵挡着那张惑人的脸,伸手推去,一反其道竟能将他挡开。
“三哥不去唱戏可惜了。”吟长手支着下颚哀叹。
将天家皇子比作戏子唯独她敢,偏生这分底气是凌瞿生所给,回到京都前,要把她的胆子再养肥些,如此才不会被京中桥横跋扈的贵女所欺。
几日后,吟长带着若彤徐秀徐英,和几个侍卫搬出寰王府。
新院原来是座农舍,前两日简单修葺了屋顶和灶台,看起来干净明亮,房间大家挤挤也能住下。
后头马厩里点漆和丹砂互不搭理,其余马匹也各自进食,院前圈养些家禽,一切都那么轻松惬意。
徬晚时徐秀徐英忙着烧水烹鸡,若彤还在整理房中用物,徐漪出门猎野,徐三破鱼剔鳞。
吟长挽着袖子站在灶前,等锅烧热就可以炒糖了,今天的菜都依着江南风味来做。
凌瞿生回到院外,目光越过矮墙便看到颠勺的阿九,烟火袅袅升起,伴随着菜香四溢,她的身影虚虚实实好不真切。
徐珥上前推门被他拦住,一方小小院落中,各个笑意融融忙着手里的活,环境不比王府优越,却无比温馨和睦。
“三哥,你站在门外做什么?”吟长发现伫立许久的人,挥手招呼道。
他褪去周身冷冽,带着温柔神情归家。
圆月当空,大家围坐一堂,桌上菜色简单,滋味清爽鲜甜。
徐家众人第一次与家主同食,都有些拘谨,吟长率先拿起酒壶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她将凌瞿生的杯盏斟满,笑回头,唤其他人照做。
不等大家相应,凌瞿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将幼时孤立处世,深入骨髓的空虚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