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崔家,别人看来是福气,但他从小不良于行,承受了太多失望的目光,各个都断定此子是废人。
甚至教习老师都只授琴棋书画,治世之道还是自己偷偷学得,久而久之他便产生了厌恶和抵触心,以至于机缘之下治好了腿,渐渐享有些盛誉,也不愿追随父兄的脚步。
“崔亦策你适可而止。”覃云赫看不下去,出声喝道,也不看看是在谁面前,就敢随意撒气,可惜对方冥顽不灵。
崔亦策并未听从告诫,意气难平,出口的话依旧夹枪带棒。
“身残之人怎么敢攀谈权势。”他挖苦自己,同时讥讽寰王生而就是皇子,拥有常人努力终生也无法比拟的东西。
吟长与覃云赫都动了怒,只有凌瞿生不为所动。
“崔五郎你并非不良于行,而是居心不良。”吟长回击道。
之前看他是客忍让三分,接连言语冒犯也并无责怪,但谁也不能冲撞三哥,因为没人比她更明白,凌瞿生有多么受制于皇子的身份。
“难道我所说不是事实吗?”崔亦策不怕死的继续顶撞。
覃云赫不等他再吐出惊人之语,上前握住轮车想将人带走,再多留片刻便走不了了。
本来极易推动的轮车,在覃云赫手中进退不得,加重力道仍然无用,他向下查看,崔亦策将手伸进车轮,阻止轴承滚动,手被压得青紫也不吭一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吟长冷笑着站起,拿过桌上茶壶对他发冠浇了上去,茶水顺着崔亦策脸庞流淌,他怒目相视却抽不出手抵挡。
“好好冷静冷静,你不想活了崔家也想绝迹于莱茵城吗。”她的话气势汹汹,传达之意狂妄不已。
崔亦策心中猛的惊跳,崔家这代人都依附寰王,若木子清真想做什么不是空话,虽怀有一舒胸臆不畏生死的决心,但若要累及家门还有顾虑。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吟长见崔家五郎吃硬不吃软,缓缓说。
“藐视皇族你一人担得起吗?”她正言厉色。
崔亦策的行事确有得罪,可论及藐视皇族过甚其词,好在近处都是寰王府的人,吟长说什么便就是什么了。
“你想如何。”崔亦策被她的无中生有气得发疯,这女子并不是表象看来那般简单,竟利用自己家族来胁迫。
覃云赫进退两难,一边是至交好友,另一边是效忠之人,偏帮谁都艰难。
“到寰王府做一个月的苦力赔罪。”吟长端起酒杯浅浅尝了尝,虽店家做的肉滋味欠佳,但酒入口柔和还有甜甜果香。
凌瞿生放任其所为,让崔家公子去府中做苦力,亏她想出如此折磨人的法子,对自视清高的崔五郎,无疑比死更难受。
“士可杀不可辱。”他断然拒绝。
吟长放下酒盏不急不躁,转身向凌瞿生求问,她笑得灿烂,让人无法抗拒所提的任何要求。
“三哥,军中最危险的职务是什么?”她不痛不痒道来,似乎不将人的生死当回事,不了解吟长者真就信了其狐媚之态。
凌瞿生即刻意会,配合着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传令,崔世闫少将军接管前锋军。”他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不给崔亦策思考的时间便下了决定。
覃云赫心知肚明,调动军中司职的将领并非易事,且不说其人本来负责之事,前锋乃一军士气,任何主帅都不会为惩罚个人,而动摇军心,可崔亦策未必知晓,他为人执拗不经一番彻骨的教训,永远都活在怨天尤人中。
覃云赫硬下心没提点,与那两只狐狸相比崔亦策久居宅院,嫩了不是一星半点。
“等等,我答应你。”在徐珥去传令前,崔亦策紧闭双目痛苦出声。
覃云赫见他被逼至此,心里过意不去,蹲下身将他的手从车轱辘里抽出,两人相交多年,崔五郎平日十分珍视这双奏曲的手,如今不惜自残也要和木子清对峙,可见其心偏执。
解开阻碍,覃云赫推着好友离开。
半个时辰后,崔府大门前。
“若你实在为难,我去跟寰王说情。”覃云赫向一直没吱声的人提议,他不知道今日带崔亦策前去是对还是错。
且不说崔家会不会同意此事,以崔亦策的心性,保不齐行极端之事,到寰王府里做苦力,等同于折辱他为奴,这剂药木子清下得太猛,他养尊处优惯了怕承受不住。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崔亦策入府门前,终于答道。
“今日之事不要对我家中提起。”他接着言。
木子清口头上用家族要挟不假,毕竟没有真行其事,无法凭三言两语,就让父兄相信她品行不端。
此前,自己与她在街头争执被二哥撞见,此时去说对方的不是,会被当做泄愤。
入了府门崔亦策仍心事重重,覃云赫并未离去一直陪在旁。
侍从也不敢多说,端来酒菜,这两天主子基本未进食,希望覃将军开解一二,不然如何承受得住。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覃云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木子清没有那么心狠,可现在说任何好话,崔亦策都不会接受,因为几个月前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崔亦策没有回话,置酒欲饮,悲来填膺。
忽而手上的痛感让他清醒了些,举起十指,一条条被车轴挤伤的痕迹触目惊心,以至于现在都还在颤抖。
覃云赫见他举动,才想起受伤的事,立刻越过座椅固定住其手腕。
“别乱动,你这双手还要不要了。”覃云赫推动车轮导致他受伤,心里十分愧疚,若以后再不能弹奏可怎么办。
侍从急急忙忙去取药来,药膏涂抹上十指,缓解了崔亦策的痛。
“无需自责,我知道你是想保全我。”说起来他更不地道。
覃云赫带他去见寰王,他却不顾及好友冲撞冒犯殿下,不知会不会牵连于人。
“殿下不昏庸,先养好伤过几日再说。”覃云赫豁达,崔亦策不过说了几句隐晦的话,这些年从自己口中,道出的胡言乱语数不胜数,不是照样没被殿下宰了。
闻言崔亦策稍稍宽慰,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本来觉得这样混沌一生没什么不好,今日遭到当头棒喝,他这些年躲在宅院,就像只井底之蛙,意气用事还看不清形式,所以才会被木子清拿捏。
入寰王府也不尽是坏事,起码有机会接近她,查清楚究竟是何身份。
见崔亦策眼里恢复几分光彩,覃云赫松了松心神。
第二日清晨,吟长还赖在床上不起,若彤走进屋里道。
“小姐,崔家五公子来了。”她去推开窗,才早上照进的阳光已经热意拂来。
炎炎夏日,使人的心情躁动。
“不见。”吟长睡意浓重,出声拒绝,她不喜欢雪域的衾衣厚重,也不喜欢此刻的满身黏腻,还是篷瀛气候最舒适,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不知禹之带着何姨回到了故地吗。
想到禹之意识渐渐回笼,徐漪的手下们还没回来,这些时日并未有任何消息,她支身坐起凌乱的青丝披散在脑后。
“是你让人来的怎么又不见。”若彤来到床前,伸手替小姐简单整理,待梳洗后再束髻。
吟长这会想起昨天对崔五郎说的话,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让他去前厅等着。”她眼中神采涣散,显然是没完全清醒。
“不,找石叔给他安排活干。”吟长突然改口,前厅是府中待客的地方,崔亦策上门做苦力,不能让其那么舒服。
若彤笑着出去安排,徐秀端着洗脸水进来,天越发热了她打来井水,把绢布泡在里头清凉不已,吟长敷在脸上十分舒适。
屋里的三个丫头,各个都善解人意。
用过早膳去药房的路上,吟长看到了崔亦策,他长衫沾了不少泥,拿着锄头坐在花园矮凳上除草,这样暴露在阳光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中暑。
她不加理会,沿着石子路去往药房,若彤看了看花园中的人,要是病倒在寰王府也不好交代,便去取了顶药农用的草帽。
不等崔亦策拒绝,直接戴在他头上道。
“我家小姐说可别想趁病告假。”草帽的帽檐宽大,若彤此时看不到对方神情,也没等他应答,回头继续向药房走去。
她身后之人默不作声继续手里的活,完全没了昨日的戾气。
一日,两日,三日……八日,崔亦策默默在寰王府做着园丁,所识花草越来越多,栽种下去的苗也不再迅速枯萎,他每日天刚放亮便登门,全黑后才走,全情投入其中。
吟长没有特别为难他,只当这个人不存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第九日,吴家向寰王府投来拜帖,按照往日惯例她是不会见的,但委实有点看不惯花园中装残之人,便从若彤手里接过帖子。
“等客人来了,带去花园凉亭。”她说着先一步行去。
几日功夫,风雅卓绝的俊公子,此刻黑成煤球,神情中的倔强倒是没有变。
“崔公子可还习惯府中的生活。”吟长在他身旁亭子里落座,崔亦策仍是坐在矮凳上忙碌,不像第一日来时,花草不分胡乱挖种,此刻他手里的兰花生机勃勃。
“君子如兰,空谷幽香。”对方没有答话她接着言。
崔亦策手中动作不变。
“你是来看笑话的。”他这么多天来说了第一句话,刚抬头汗珠流入眼,疼得泪眼朦胧,锄种的活实在辛苦,可崔亦策争着口气没埋怨过半句。
吟长透过兰花细叶,看到他原本白皙纤长的十指上,此刻除了满是泥污还有不少淤伤痕迹,再拖延治疗,双手就真的不能再弹琴,可惜了余阳楼中那般悠扬的韵律。
“恩。”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应了下来。
崔亦策无话可说,气的不轻也要强做镇定。
“你可曾弹过春花秋月曲?”吟长话锋一转,闻名天下的亡国曲,爱乐者不可能没弹过。
花园里干活之人不再搭理她,弯曲的腰几日来感觉更枯瘦。
吟长坐在亭中轻轻哼唱,哀哀戚戚婉转凄美,与她在外的张狂妄行全然不同。
崔亦策不知不觉停下,看着布满淤伤的指节心中五味杂陈,他在花园中拼命干活何尝不是自暴自弃。
从他意识到与木子清的差距,就没有碰过琴,索性想着这手以后废了便废了,如此少些烦恼,眼下心中涌出的向往真真切切,连自己都瞒不过如何骗别人。
曲尽,吟长看向若有所思之人,相信他能感悟。
另一边若彤领着两位吴家小姐向花园走近,远远瞧见小姐在亭中吟唱便放缓脚步。
“崔公子可认识吴家小姐?”吟长恢复戏谑的神色。
前后差异让崔亦策疑惑,刚刚真有一刹那被她歌声感染,现在又觉得她恶如蛇蝎。
“若认识我介意你避一避。”吟长引他视线看向花园入口。
两位打扮素雅的吴家小姐正朝这边走来,几大家族的同辈之人,一起生长于莱茵城,就算关系不好相互之间也是认得的,若让她们二人知晓,名满城中的崔五郎在王府做苦力,传出去崔家的脸面往何处放。
崔亦策赶紧压低了草帽,轮车放在不远处,可是等他挪过去人肯定都到跟前了。
他狠狠盯着木子清,对方决计不会施手帮忙,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就是想逼自己承认双腿痊愈。
此时,吟长笑容满面,向着走来的女子招招手,温柔大方完全不像对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