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马车在林中穿梭。

山下的村庄渐渐化成一个小黑点,渐行渐远。

萦绕在农舍上方的浓烟逐渐看不见。

崔武高坐在马背上,欲言又止。

半晌。

他俯身,指骨半曲,在车壁上敲落两声响。

“殿下,今日这番,恐怕瞒不住皇后娘娘。”

谢清鹤已经回宫,他先前遇刺的事宫里只有皇后知晓。

皇后三番两次打探谢清鹤是被何人所救,谢清鹤都闭口不谈。

今日谢清鹤这般兴师动众,无异于欲盖弥彰。

崔武百思不得其解,他皱眉:“殿下,要不要我……”

“不必。”

谢清鹤敛眸,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海黄红玛瑙单圈手串。

皇后查到这里是早晚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

崔武仍然不懂:“若是皇后娘娘查到沈二姑娘身上,只怕沈二姑娘日后的日子不会安生……”

冷风拂起车帘的一角。

车中谢清鹤黑眸淡漠,不偏不倚落在崔武眼中。

飘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冰冷森寒,如腊月的风霜雪。

不寒而栗。

崔武身影一颤,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他低眸,避开谢清鹤冷冽的黑眸,不敢再多言。

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轮的痕迹。

……

落日熔金,众鸟归林。

浓烟滚滚,如浊雾笼罩在农舍上空。

木门几乎烧毁,黑不溜秋,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廊下的灯笼烧得只剩下半个竹架子,沈鸢身子半俯,自地上捡起。

泪水又一次在眼中打转。

屋内只剩零星的一点火光,田叔提着水桶,往里重重一泼。

寒冬凛冽,田叔却是满头汗珠。

转身瞧见院中的沈鸢,他无奈叹气:“定是隔壁的小孩乱丢鞭炮,不然哪来这么大的火。前儿他们差点将村口的老树烧了,没想到今日会……”

田叔又叹一声,还不忘叮嘱沈鸢,“屋里的木头都烧坏了,你进去仔细些,莫让横梁砸伤。”

沈鸢张唇道谢。

田叔不以为然,摆摆手,同田婶一起回房。

农舍几乎都烧没了,谢清鹤剪的窗花、李妈妈留下的灯笼、沈鸢往日做的香囊……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

沈鸢眼周泛红,纤长眼睫上挂满颗颗泪珠。

上回离开小院,她还是和谢清鹤一起的。

田婶虽不曾明说,可沈鸢又怎会猜不出,谢清鹤死前是怎样的孤独无助的。

她明明、明明答应会回去找他的。

雪山下抬出去的尸首一个接着一个在沈鸢脑中游荡,她想起那夜倚在石壁上奄奄一息的谢清鹤。

他可是也如那些人一样,死前身上连一处好肉都没有,一张脸在风雪中冻得溃烂。

谢清鹤当时半边身子都被压在山石下,也不知被抬出来时,那只手还在不在。

往事历历在目,沈鸢泣不成声,她一只手扶在烧焦的木柱上。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滑落,无声坠落在雪地中。

柱子烧的焦黑,细小的木刺扎入指尖,沈鸢却恍若未知。

若是她没让谢清鹤陪自己上香就好了,若是那日醒来,她没有听信沈殊说的官府在山下救人一说……

就好了。

沈鸢其实也想过出府寻人的,可无奈下人看得紧,沈鸢三番两次想要偷偷溜走,都被府上的管事抓住。

那会她脚上的伤口狰狞,路都走不远,哪里强得过身强力壮的婆子管事。

好容易今日借着李妈妈托梦一说出来,不想得到的,却是谢清鹤的死讯。

十年前少年奋力将自己从虎穴狼窝中拽出,如今,她却救不回他。

沈鸢哭得心口疼,俯身垂首,埋脸于手腕上,呜咽声低低在院中响起。

将近掌灯时分,天色昏暗。

沈鸢立在黑影中,氅衣披在肩上,她却半点也觉察不出温热。

冷。

很冷。

眼前涨起一阵又一阵的白雾,沈鸢站不稳,差点往后栽倒在地。

松苓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温声宽慰。

她不知谢清鹤的事,只当沈鸢是不舍李妈妈,不舍她同李妈妈相依为命住了十余年的住处被烧毁。

“二姑娘,擦擦脸罢。李妈妈若是在,只怕也见不得二姑娘这般伤心。”

她拿巾帕擦去沈鸢眼角的泪痕,又打了水为她净面。

松苓半跪在地:“先前来时我还带了些纸钱火烛。”

火折子擦出微弱的亮光,光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火盆中燃起缥缈青烟,沈鸢双目空洞,一张接着一张往盆中丢纸钱。

她手指忽的顿在半空,怔怔扬起头:“……有书吗?”

沈鸢嗓子沙哑,松苓一时听不清,诧异:“什么?”

沈鸢站起身,提裙疾步往屋里赶。

她曾经为谢清鹤做的书案早化为乌有,只剩零星的一点火屑子,哪里还有书的身影?

寒风在沈鸢身后徐徐掠过,荡起满院的荒凉孤寂。

沈鸢魂不守舍站在门前,终是忍不住,捂脸放声大哭。

身子轻飘飘,似浮萍飘落在地。

满腔痛楚哽咽在喉咙。

倏地,沈鸢眸光轻顿。

她看见了压在灰烬之下,一张金黄的书签。

是上回那位公子所赠。

……

更深露重,庭院中结满薄薄的一层冰霜。

雪珠子在廊庑下摇曳,如柳絮纷飞。

佛堂灯火通明,白釉莲瓣烛台置在沈鸢手边,明亮的烛火映照在她眼中。

沈鸢遍身纯素,鬓间只挽一只木簪子,就像先前谢清鹤在时一样。

福卷草纹瓣式盒中供着十来卷经书,都是沈鸢这两日抄完的。

她似是不知疲倦,不知困乏,日夜跪坐在书案后,为谢清鹤抄经祈福。

屋内点着沉木香,松苓悄声推门而入,她手上提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蹑手蹑脚行到沈鸢身旁。

“二姑娘,您今日都不曾用饭。我从厨房拿了些果子来,二姑娘多少吃一点。”

她低声苦劝,“刚大病一场,倘或有个万一,李妈妈也不会安心的。”

沈鸢眼都未抬:“放着罢。”

听着还有回旋的余地,松苓面上一喜,忙不迭掀开攒盒。

“厨房今日做了红豆糯米汤,二姑娘可要喝一口,这红豆熬得软糯香甜……”

“有樱桃酥吗?”

沈鸢忽然出声,她嗓音喑哑,黑眸溢满红血丝,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

沈鸢轻声呢喃,“我想吃、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

那是谢清鹤曾经喜欢的糕点,她也想尝尝。

松苓错愕,忙忙接话:“这个容易,我让婆子跑一趟。明月楼的桃酥也做得好,姑娘可要……”

迟迟没有等到沈鸢的声音,松苓狐疑转首。

晃动烛光中,沈鸢一手撑头,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衣袂上沾染两三滴墨水,漆黑墨迹晕开。

沈鸢一双秋水眸子轻阖,气息平稳。

朔风呼啸,在园中肆意翻涌。

松苓拖着双膝上前,轻手轻脚为沈鸢披上狐裘。

攒盒又一次盖上,朱漆槅扇木门掩上瞬间,遥遥却见沈殊从乌木长廊的另一端走来。

衣裙窸窣,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玉竹。

不同于沈鸢遍身的素白,沈殊通身珠翠,云堆翠髻。

她手中抱着暖手炉,皱眉望向松苓身后的佛堂:“她还在里面?”

松苓福身行礼:“是。”

沈殊双眉皱得更紧:“这都过去多少日了,难不成她还想日夜为李妈妈抄经?”

沈府上下都以为沈鸢是在为烧毁的屋舍、为逝世的李妈妈伤心欲绝,无人知晓真正的缘由。

松苓无可奈何:“二姑娘连着五日都不曾踏出佛堂,废寝忘食,我怎么劝也没用。”

佛堂平静祥和,空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沉香。

沈殊抚着腕上的金镶玉手镯,绛唇轻启:“她先前出府,只去了养安堂和天香寺?”

松苓跪在地上,叠声:“是是,大姑娘明察,那日二姑娘确确实实只去了养安堂和天香寺,还回了乡下。”

“她可见过什么人,听见什么话?”沈殊漫不经心。

松苓冥思苦想:“……没、没有。”

庭院树影婆娑,参差不齐。

沈殊目光悠悠落在那扇紧闭的朱漆木门后,声音不高不低。

“那就好。”

“父亲今日已经将二妹妹的庚帖送去苏家,想来两家好事将近,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岔子。若是让二妹妹知道那苏家……”

沈殊忽的收声。

“罢了,这事父亲不让二妹妹知道,你们也都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人敢乱嚼舌根,我定不会轻饶。”

沈殊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庭院平静如铜镜,一点风声也无。

沈鸢立在门后,指甲掐入掌心。

她不能再留在沈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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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连载中糯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