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十三年春,天还冷着。
紫宸宫偏殿里,几十个从各地送来的秀女低着头站着,像一排摆好的瓷人。
屋里静得很,只听见衣料蹭来蹭去的沙沙声,还有谁在偷偷喘气。
苏明婳站在中间,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金针包。
这东西是她重生后,凭着记忆从父亲书房药箱暗格里找出来的。
它是那本《青囊秘要》配的,前世她靠这针法救过三个皇子,换过一时风光。
可最后,也因这手艺被安了个“毒杀皇嗣”的罪名,血崩而死,家里也垮了。
这一回,她把这针包看得比命还重。
她垂着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点影子,看着和别的小姑娘一样乖顺。
可外头每一声脚步,都像踩在她心上,震得耳朵嗡嗡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子脂粉味混着老木头的陈气冲进来,还带点说不清的腥。
柳嬷嬷提着银盘走进来,五十多岁,脸皱得像晒干的橘皮,一双三角眼扫过来,冷得很。
盘里是一汪乳白的膏,黏糊糊地颤着,在昏光下泛着油光。
“这叫‘养阴凝露’,宫里特制的,护你们身子的。”她嗓音尖,一句一句砸下来,“今天验身,一是查清白,二是固本培元。都安分点,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没说完,几个粗使嬷嬷就上来,两人一组,把人往隔子后头拽。
没多久,里头就传出闷哭声,还有布料撕扯的轻响,和谁被冷东西碰了后打了个哆嗦的抽气。
苏明婳的手心出了汗,指尖发凉。
什么验贞,不过是拿药毁人。
这“养阴凝露”,就是姜氏给她们的第一道毒。
“啊——!”一声尖叫撕破了安静。
众人抬头,只见周采女被架着出来,脸白得像纸,浑身抖,汗把额发打湿了,一绺一绺贴在太阳穴上。
她裙角渗出血来,颜色不对,黑紫黑紫的,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毛。
柳嬷嬷蘸了点血,闻了闻,冷笑:“不知廉耻的东西!阴脉闭锁,还能装清白?拖出去!”
李尚仪坐在边上,笔尖一顿,墨点溅在纸上。
她皱了皱眉,到底没说话,只在名册上狠狠划了一道叉。
规矩是铁,谁也不敢动。更何况,这验身是中宫和贤妃亲自定的。
周采女的哭声渐渐远了,最后没了。
屋里剩下的姑娘抖得像风里的叶子,连呼吸都屏着。
只有苏明婳,瞳孔一缩。
她看得清楚——那血是乌梢草加蟾酥的毒才会有的颜色。
这哪是什么“养阴凝露”,分明是“缩阴膏”。
民间秘药,用一次,三日内就毁了生育之根。
指尖一颤,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前世她生孩子那天,稳婆就是用了这药。
肚子一绞,血崩,孩子没出来就死了。
她被按上“毒杀皇嗣”的罪,连话都没说完,就被扔进慎刑司。
眼前这一幕,就是她的昨天。
姜氏,还是这么狠。
“下一个,奉国将军府,苏明婳。”柳嬷嬷的声音像刀子。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
柳嬷嬷盯着她——苏家掌兵,她爹苏威是功臣,姜家的眼中钉。
她是苏家嫡女,更是肉中刺。
“苏小姐金贵,身子娇。”柳嬷嬷挖了一大坨膏,比谁都多,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冷笑,“可别藏着什么‘家传方子’,坏了宫里的规矩。”
话里有话,是试探,也是威胁。
苏明婳低头,声音软:“有劳嬷嬷,您辛苦。”
药膏抹上来那一瞬,她裙摆一动,遮住了手。
金针从袖中滑出,扎进左手无名指。
尖锐的痛让她脑子一清。
不能晕,不能倒,更不能露出会识毒的本事。
不然,死得更快。
药入皮肤,像有虫子在肉里啃,火烧火燎地蔓延。
恨、痛、怒全涌上来,几乎把她撕开。
她咬住下唇,用这点痛撑住神,不让意识散。
光忍没用。
剂量这么大,就是要她立刻出事。
得反手一击,但不能硬来。
起身时,她装作腿软,踉跄一下,左手顺势扶了银盘边。
快得没人看清。
就在那一瞬,被逼到指尖的黑紫血珠,从针眼渗出,落进盘中,挨着那白膏。
怪事发生了。
血没散,反而缩成一颗米粒大的黑晶,闪着邪光。
满殿死寂。
所有人盯着那东西,连风都停了。
苏明婳站直,脸色有点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她抬头,第一次直视柳嬷嬷,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嬷嬷,您这‘养阴凝露’,掺了乌梢草和蟾酥吧?这药进身,三日就毁阴脉,跟毒没两样。”
柳嬷嬷脸刷地青了。
可苏明婳更快。
她两指一捏,把那黑晶拈起来,举高。
这时,外头传来环佩声,叮叮当当,像碎玉落地。
一个穿华服的女人走进来,香气清冷,步步生风。
是贤妃姜玉瑶,圣上最宠的妃子,姜家的嫡女。
她一进来就察觉异样,眉头一皱,目光如刀,直刺苏明婳。
苏明婳不躲,捧着那颗毒晶,越过柳嬷嬷,迎上她的视线。
声音平平的,却像重锤砸下:“贤妃娘娘,您来得正好。这种毒药用在选秀上,害的不只是秀女,更是皇嗣根基。您说,这是不是动摇国本?这药,该不该查?”
满屋静得落针可闻。
姜玉瑶刚要开口,苏明婳又轻轻补了一句:
“还是说……这药,娘娘您也用过?”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风起。
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进来,落在姜玉瑶裙前,离那黑晶不过几步远。
那画面,像极了前世她在慎刑司,透过木栏看到的最后一缕天光。
只是这一回,她站在光里。
而那些把她推下地狱的人,站在她的影子里。
姜玉瑶的脸,冷过了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