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忧小时候受过的苦分为两种:挨打,和受饿。
他小时候常常不明白,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受饿,他的弟弟,他的哥哥,一样能坐在桌上等吃饭,轮到了他,吃饭的时候要么被支使出去干活,要么干脆关在外面。
常常挨饿之后,他还要干很多活。要帮忙洗衣服,洗完衣服才有东西吃,他睡的地方是厨房里面搭起来一张木板,这个他倒是没有怎么羡慕过,他羡慕的是哥哥姐姐都有东西吃。
等到他弟弟出生的时候,他弟弟也开始有样学样,每当他走过去,就护住吃食警惕的看着他。宁无忧感到一阵巨大的迷惑涌来,他不知道在那么小的年纪,就会学会如何防备他和讨厌他,有时候他也想过,也许是他做的不够好,不够让人喜欢,不够好看漂亮……
当然,后来他就不这么想了,他跑了。
他跑出去的那天晚上,洗完了衣服,没得吃食。因为家里人把饭和菜还有汤都吃得干干净净,等他老老实实等着自己的碗里面会有些什么残羹剩饭的时候,他娘只是不耐烦的走过去,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好像是厌恶又好像是恐惧,那时候他不知道,他只在意自己没吃的,要饿到明天下午。
家里人都睡下了,他饿得睡不着,咕噜噜喝了很多冷水,上了很多此茅坑,等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闻见浓郁的肉香慢慢飘过来,那味道太香了,他迷惑的睁开眼睛,看见挂在屋顶上的钩子吊着的篮子,篮子里有两条咸肉。
很显然,小孩子就算举着竹竿也没办法把篮子安安静静拿下来,他站在凳子上,举着竹竿,后来索性缠了一些稻草上去,想把竹篮子烧断了——这自然也不可能,但是幻觉又或是别的什么,那一天夜里肉香得让他垂涎欲滴,在屋子烧起来的时候,他一个没站稳连人带椅子都摔在地上。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等他跳起来,头也不回的就往外面跑了。
那时候他还不叫宁无忧。宁无忧是一个好名字,有了这个名字,他的日子过得顺利很多了。他爹娘没给他正经的名字,叫他阿舍,舍得的舍,舍弃的舍,很有先见之明,跑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一次。
吃不饱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危机感,他流浪的时候多半是在找东西,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正在吃东西。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吃了要害肚子疼,什么东西看着不能吃其实很好吃……这些他都知道,以至于和秦二顺利会师之后,他大多时候都是那个狗头军师,专门出主意帮忙看有什么可吃的。
那是在他有了宁无忧这个名字不久之后的事情,那一年他错过了跳上龙门的好机会,懊恼的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虽然不能从头来过了,但毕竟还是留在刀宗附近,闲逛久了,也许还能遇到,他越是这么暗藏心思,平时里能找的吃食也越来越少,毕竟那个时候他和山上的兔子、松鸡、松鼠都差不多,而且还比不上熊,虽然一样要为过冬准备,熊不需要冬衣,也比他能打能捕猎。
最后,宁无忧决定还是算了,因为他借宿的破屋塌了。
离开家的半年里,宁无忧换了三个住处,他的破烂家当包括别人不要的竹蜻蜓,包括缠了蜘蛛网春天可以捕知了的大树叉子,一个捡了回来,缺了一点口子但是讨饭还算得用的破碗,以及日渐褴褛的一身破衣服。冬天冷得会冻死人,但他最愁的还是饿,冷着冷着就会犯困,犯困无非是睡一会儿,饿着饿着肚子里可不会自顾自管饱。
饿的厉害的时候,有条野狗闯了进来。他睡在破庙里,那条野狗绿着眼睛,肚皮绷着一排骨头,饿得低声吠叫,那天晚上,他吃上了离家以后最饱的一顿。
后来,他靠着偷东西,度过了冬天。到了春天,大家都忙着种地的时候,他去山上找鸟蛋,碰见了挖陷阱抓了只松鸡的秦二。
秦二看着他迷惑了一阵子,他看着秦二也在想哪家的小子这么能,还会抓松鸡。
秦二不止会抓松鸡,还会养兔子。不止养兔子,还拿了木头做了架子想养蜜蜂,不仅想养蜜蜂,还会一棍子打死一只夏天的青蛙,一路打个二十来只,扔进桶里等多了一起料理。
秦家村的小孩子都不喜欢他,秦二家里一串的弟弟妹妹,上午不能出门,下午出来找食的时候,宁无忧也在山脚下等他。
宁无忧有点怕蛇,但蛇只要煮了他就不怕了,秦二带他上山,只因为听他说知道那种菇子好吃那种不好吃,这可不是骗人,他们伟大的革命友情来源于夏天雨后山上的菇子,秦二采了很多,比他勤快,下山时两篓子放在一起,让他分。
“你分,我先选。”秦二硬邦邦的说。
宁无忧笑了,乖乖搂成两堆,秦二选了靠近他的一堆。
他们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宁无忧还没怎么意识到秦二并不是把他当一个玩伴,而是当一个合伙人。他们干得最长的就是养蜜蜂取蜜,一阵风一阵雨一阵树枝倒下来都会把蜜蜂吓走吓死,但这事还是太好玩,秦二还说等割了蜜还能弄一个转桶,轻易能把蜜从里面摇出来,他们都没等到那时候,断断续续,秦二家里过得局促,一次次把蜜分了,到了冬天,蜜蜂也冻死了。
秋天有许多吃食,有栗子,满树的栗子,宁无忧跟松鼠一样存了好多的松果栗子还有地瓜,秦非明种的最好的就是地瓜,他种在山上空地上,随便掰断了插进去,这些活宁无忧没一起干,等到冬天的时候,秦非明挖了一堆,分了一半给他。
“这也有我的份?”宁无忧很惊讶,他知道秦二家里很缺吃的。
秦二说得很平淡:“栗子你也分给我了。”
那天宁无忧很开心,谁给他吃的,那跟给他金山银山一样。红薯烤着吃好吃,切片生吃也好吃,他吃了很多,结果肠胃不堪受,闹了两天肚子。
第二年,秦二说要去偷学。
他们两个分开来,一个上午去,一个下午去,秦二脑子贼好,学了就反过来教他认字,拿了树枝,看他学得不好,还要过来指点他。
宁无忧问如今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了:“你学了认字,想去当账房?”这提醒了秦非明,逼他把九九乘法表背下来,背完了差不多也过了五六天了,秦非明提着一只兔子剥了皮,冷冷说了句;“我娘又有了。”
宁无忧哦了一声,深深觉得小伙伴压力山大,这意味着秦二又要带孩子了。
宁无忧见过秦二带孩子,往往是那种一早上一起叫起来,一个轮着一个拿了柳枝刷了牙,打了水洗脸,大的自己料理一番,小的等在旁边,等哥哥过来帮忙,秦二带回去的吃食大部分水煮,水煮加盐是最有效的让大家都能吃上什么的方式。
但秦二在外面烤了的知了,抓着的兔子,采回来的果子还要倒腾的蜜,都是往外带回去了。这点带回去,要九个人分,宁无忧一想到这里就很佩服秦二,秦二这种明明能吃饱偏偏忍着不吃饱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他们游手好闲,他们一起找吃食,他们养了兔子也养过鸡,在路边卖茶水,在秋天卖栗子,渐渐地,秦二的弟弟妹妹大了,大了的弟弟妹妹,就得带一带了,宁无忧很明白,他和小伙伴的友情要让一让了。
但这也很自然,和秦二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觉得饿,不止是肚子,还有别的。不会有什么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一个人关起来没饭吃的事情,秦二不是这种人。
宁无忧一想到以后养兔子养鸡卖茶水的就不是他了,心里还有些遗憾,一起去山上的时候,秦二挖着红薯,突然转过脸,他觉得奇怪,追着看,秦二竟然哭了。
“鸡没了。”秦二低声说:“我娘病得不好,鸡卖了,没几个钱。”
那没几个钱是秦非明辛辛苦苦留下来的娘亲和几个弟弟妹妹偶尔的营养,有两只鸡也不见得能挨多久,宁无忧站在旁边,很想说这样苦,你不如跟我一样算了。
但是他没心没肺,到底也不是没脑子,说:“以后你带你弟弟妹妹来吧,我就不来了。”
秦非明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们下山去时,宁无忧一个没看准,滚了个坡,秦非明把他拉起来上上下下摸了一通,背他下山去了。宁无忧受宠若惊,除了上一次刀宗那两个人,他还没想过谁会对他这么好,秦非明一边背着他下山去,一边说:“就不该跟你说,让你路上想歪了。”
宁无忧让他背着,很有些吃惊,还有些感动,没来得及辩驳这一句。秦非明背他下山,到了一半,走不动了,于是坐着歇了一会儿又背,这一次到了破庙里才歇,宁无忧靠在火堆旁边,新鲜劲儿还没下去,矫情喜滋滋上来了,只看着秦非明笑。
秦非明顾不上他,又去了山上。
夜里的山路大概很难走,秦非明还是去把栗子和松果、挖出来的山芋背下来,山上不总是任意来去的,有时候很怕人,但秦非明背了一路,还是要回去。他怕家里人担心,看了看宁无忧的脚,说了声:“歇个几天,明天我来看你。”
有那么一阵子,宁无忧感动到了,觉得秦非明是他另一个哥该多好。
这感动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很长了。有时候宁无忧会幻想自己身在刀宗,和当初见过的少年人是师兄弟,他其实没有当别人师弟的经验,也没有好好当一个儿子、当一个兄长或是弟弟的经验,这种欠缺让任何和家有关的想象都很苍白。
秦非明管了他几天,为这几天,宁无忧决定要走了。
山上的菇子也好,爬树掏鸟蛋也好,他在别的山上也能弄来。孤家寡人一个,饿肚子也饿他一个,但秦二有那么多弟弟妹妹,长大了跟秦二一条心,跟家里人一起总比跟他更好,不用分出两份来。
这念头一定,还没开口,秦二几日没有来。
等宁无忧实在惦记,找了去的时候,才知道秦二的弟弟没了。
第一个年纪小,生了病没了,没过两天第二个也没了。秦二把生病的弟弟和别的人隔开来,放着其他小的生病,去请大夫,大夫不肯来,他只好自己回来了。
那天夜里,秦非明没有回家,他坐在小宁寄住的破庙的白色石阶上看着月亮,小宁看着石阶上的背影,糊里糊涂的想,这人真拧啊,想哭为什么不哭呢。
秦非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小宁两个人在一起,而不是回到家里和别的家里人大哭一场。白色的月光铺开了虚幻又模糊的路,那条路他还没看清楚,但他已经看清楚不想要的那条路了。
宁无忧最终没说那话,也不想走——他舍不得这样的秦二,一个人孤零零的挣扎,虽然两个人挣扎起来也不好看,总比一个要好吧。
天亮了,宁无忧醒过来,看见秦二低下头,神色疲倦而沉静。
他说,小宁,我要去剑宗。
宁无忧下意识说:剑宗?
秦非明说:剑宗,你要不要一起去。等我进去了,想办法把你弄进来。
这个美好的指望后来还是破灭了。两人糊里糊涂试了一年多,秦非明还是去了剑宗,最后发挥作用的还是秦非明讨好了一个剑宗弟子的小情人,硬生生把自己挤进去了。但挤进去没多久,秦非明就来问小宁,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去,剑宗是个好地方,就算练不成什么,进去吃喝住行,识字练剑都包圆了。
宁无忧摇了摇头:“你去吧,你妹妹不是也要去?”
秦非明低声说:“不一样,小娥过了明路。至于你,我暗暗托过人,把你少报一岁,一样混得进去。”他脸不红气不喘脸皮很厚的说:“半年的银子,很值得了。”
宁无忧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面面相觑,都没动静,最后秦非明明白了,以为宁无忧不想当个江湖人。
宁无忧小声道:“多谢你了,可我自在惯了。”
秦非明说:“算我多事。”他走的时候很不开心,宁无忧有点叹气,如果是刀宗,还能去,可剑宗是真去不了,世上人都知道剑宗神君是个天元。
在外面混了三年,宁无忧想混到哪个大夫家里,去偷学医术。他这辈子能把自己琢磨明白,便不枉费从前吃的那些苦头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会遇上小时候的少年。又过了半年,秦二来找他,硬生生把他弄到了一个大夫名下,当了个学徒。
宁无忧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聪明,学了几个字,旁边秦二比他更聪明,直到去了药房里,没日没夜的干活,看着别人讨论药理,开方子,把脉和背书,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这一道很有些天赋。
当一个大夫,一条再好不过的路了,宁无忧就这样混来了医术,吃饭的本事。等他去当了大夫,他就再没饿过,再也没人让他饿,人人都喜欢好大夫,哪怕他没有一个正经营生的坐馆之处,这世上总有病痛要人治,就算不能治好,能缓解一二都是让人高兴之事。
他当了大夫,才发觉吃饱喝足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目标,但是吃饱喝足不仅让人快活,还让人满足,满足于吃饱喝足就能填满他的饥肠辘辘,别人的欢喜,别人的感激,他也十分受用。最开始一阵子,他想把钱还给秦二,那时候秦二在剑宗开始出人头地了,也不缺银子,也不收他的银子。
“我要当神君,”秦非明在小宁面前,一向不肯装样子:“我要站在剑宗之巅,将来赢下天元抡魁,还要迎娶世上最美的地织。”
“可你是个和仪啊,”宁无忧忍不住吐槽:“和仪娶什么地织?”
秦非明不承认自己喝醉了,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坚决不认错;“谁说我是和仪,只要我是神君,爱娶谁就娶谁。”
“你要是神君,也是个和仪。”宁无忧低声笑:“我在这里,你都没发现什么。”
为了天元抡魁,秦二一年顶头出来三次,宁无忧一开始打算在剑宗附近安家,想了又想,觉得剑宗到底还是有天元啊地织啊之类的,他怕这个,怕人上门来找他,怕别人以为他平时是个好大夫,就一直能当个好大夫。
当大夫的时候他尽心尽力,就算遇到了脾气不好的人家,也绝不会当面如何,他把好脾气摆在了脸上,再蛮不讲理的人,顶多就是不争不吵的让一让。这样的大夫,当着也是吃力,大多数时候不累,小半时候够呛,因此他给自己定了规矩,要住得远,不要谁上门来,上门要是撞上他潮期,那就要出麻烦了。
屋子搭建好的时候,宁无忧又去找木匠打了架子,用来放他宝贝的药材和医书。到了第二年,秦二说厨房不够,地窖最好也挖了,宁无忧折腾了半个夏天,总算弄好了地窖,秦二过来送礼,带了一些硝石,浸在水里,又隔了个小酒坛子,冰得叫人一颤。
“这酒好不好喝,”秦二得意极了:“以后送你更好的酒。”
宁无忧不想扫他的兴,凑在一起喝酒,秦二的衣衫好看得连他都说不出门道来。他们凑在一桌上喝酒,除了说小时候,说秦二的天元抡魁,最近的种种已经不大说了,他说出去给人看病遇上了什么,秦二在这个江湖人也不感兴趣,秦二说剑宗里东一个西一个,宁无忧也都不认识。
他想,到最后大概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当一个合格又友善的树洞。这个倒不算什么,别人不说,对秦二好一点,他还是愿意干的。
正章憋不出来,搞个番外爽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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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石中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