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雨夜没有尽头,电闪雷鸣,轰然震响,无穷无尽的漆黑,天穹浩瀚如颠倒的大海,秦非明奔行大雨之下,每当他精疲力尽停下来时,电光唤起暴怒,令他不知疲倦的愤怒下去,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他突然抬起头。

多久了?太久了。在这依然没有半点不同的天穹之下,望着雷电轰鸣,风雨交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他仰望大雨,雨水没有模糊视线,一切也没有不同,仿佛很多年前他就在大雨之中。

心魔。他恍然大悟,**散去,黑沉沉的天空下出现一道边界,有人缓缓而来,手持天师云杖,白衣潇潇,神色闲雅,微微含笑的深情,眸底水光隐隐闪烁。

秦非明没有想到心魔竟然是这样的模样,他本以为会是颢天玄宿的模样、玉千城或者琅函天的模样,最不济,是他自己的模样。

“你是谁?”

他情不自禁问出声,夹杂不明所以的疑惑,对面的白衣人停了下来,用一种并不陌生的声音慢慢说:“我是你的心魔。”

秦非明不觉脱口而出:“可我从未见过你。”没见过的人,怎么会呈现心魔的姿态,他甚至和……秦非明忍不住又仔细的看了片刻,白衣人微微晃动手中紧握的天师云杖,笑道:“你真没见过我?你不是天天都见到我?”

这一刻,秦非明脑海中一阵清明,他忽然明白了白衣人是谁。明白了这一点,眼前出现更多光晕,就在不远之处,秦非明略一喘息,就要往前走。

“这一次,”白衣人站在他身后,声音忽远忽近:“要记得……别再松手了。”

秦非明睁开了眼睛,微温的烛光照在屋子里,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力气,一个陌生的老妇端了药进来,见他醒了,大吃一惊。

老妇怔忡半刻,问了许多问题,方才缓缓松了口气。提起她的女儿。据老妇所说,秦非明入魔之时形如常人,言语温文,救下了被人逼婚的女儿。恰好女儿略通医术,又发觉他时不时入魔,兼之内息混乱不堪,就送他到通幽谷休养一阵。

秦非明到了通幽谷几日,老妇就发觉他行止有异,一测之下才知那礼貌温文的年轻人才是入魔已久,如今算来,也是巧合,老妇叹了口气,轻声道:“茹琳给了你一张药方,那上面的药……”

——亡命水。

秦非明在脑海里浮起这张特别的药方,破碎的记忆随之浮起,名为茹琳的女子被求爱者追杀,而听到那个女子是掌生握死幽冥君的女儿,他心底浮起隐约的欢喜——也许利用这一点能找到什么线索,毕竟小宁被盯上也是因为小宁的医术……

随后不久,他救下了茹琳,并且得知她的父亲幽冥君曾经和一个组织有关,他们一起回到了通幽谷中。

此时此刻,他隐隐约约找到了思路——既然墨家要调停战争,只要世间大乱,墨家必然要浮上台面,而这时候,有几个九算会为了琅函天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地盘,秦非明想到这里,就想到了一个再好不过,逼迫琅函天现身的主意。

把亡命水送到苗疆,让苗疆的王亲自验证效果。再将黑火弹送给中原,以中原和苗疆的新仇旧恨,加上这两大利器,不消多久,这里就会和道域一样,陷入混乱之中。

就在他想要付诸行动之时,老妇假装为他治疗之时,用药制住了他,强行压制心魔。

“我的内息……”秦非明空空荡荡的气海一丝无存,他看向老妇,老妇微微颔首:“非为老身之功,你强催内力,又兼身为地织,强用药物打开几处穴道,刺激经脉运行,时至今日,静脉枯竭,要穴重闭,想来是真气不足了。”

秦非明道:“既然药有用,您定能为我用药。”他语气很平静,老妇摇了摇头,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心魔之中,变得很难去考虑别人的拒绝,他不想听到拒绝,有很多种方法反驳这种拒绝,比如说刚刚走了不久的茹琳。

沉默了很久,秦非明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门外。

他的心魔,他曾经的自己用毁天灭地的疯狂试图逼出琅函天,无论这个过程之中多少人死去。当他醒来之时,克制了恶念的不是善,他心中没有残存的善来对抗恶,而是一种本能而来的反感和不屑。

但他不屑的,竟然是前生的自己,前生的自己,竟然是他的心魔。

秦非明走了很久,到苗疆边界附近,他遇到了第一波直奔他而来追杀的黑衣人。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场厮杀之中,他又一次入魔,气脉枯竭之后,他凭借临战之时对于仙舞剑诀和傲邪剑法的领悟,在相生相克之中一举悟得新的解法,强行激发穴道,一路进入苗疆。

在苗疆,他闯入苗王宫,留下“墨家矩子黓龙君”的血字,随后不久,铁军卫奉命追杀而至,布下了插翅难逃的杀局。但这杀局却没能杀了他,因为又一次,他在绝境之下领悟到汲取天地之气,说来连他自己也感到可笑无比,偏偏在剑决与争杀之中,他的运气好得仿佛天地眷顾;逃出苗疆没多久,他真正精疲力竭,筋脉受创严重,加上克制心魔的霜天玉珏因为长久没有呼应,锁脉闭气,他不得不启程暂时返回道域。

从苗疆边界返程途中,秦非明登上一条渡船,要去道域,就要从渡船经过中原,转道而行。

船上还有其他人,除了船夫,还有一个滑稽戏的矮子,一对母女,一对垂垂老矣的夫妇挤在一角。

船行了半日,那女孩就咳嗽不止,船夫骂了几句,却也无法。到了傍晚靠岸,女孩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船夫要赶她下船,女人苦苦哀求,如何也不肯:“求求你,只要到了盛州城,到了我娘家,这孩子就有救了啊!”

“你瞧她这架势,万一是痨病,这一船人不都要叫这小丫头祸害了!”船夫不肯,用船杆作势要打,女人只好狼狈的抱着女儿下了船去。

老夫妇缩在一边,不敢出声,矮子啧啧有声:“可怜,可怜呐。”但他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可怜的神气,还有些笑意儿,包袱里摸出半个饼,啃了一会儿又说:“小丫头怕是活不久了,这世道,还以为苗疆好讨生活呢。”

“苗疆也乱得很,这世道……”船夫凑了一句半句,又去撑船,秦非明睁开眼睛,天地隐有雨意凝聚,每到此刻,心魔蠢动,秦非明默念道家心诀,清心凝气,却听旁边的矮子摇摇头道:“也怪那个当娘的,生了病不在家里,一样要死,高床软枕死在家里不更好?”

“谁知她一定会死?”秦非明突然道。

他一插话,其他三人都是惊讶,还是矮子先看了他一声,道:“兄台看着还年轻,怎么不知道轻重,那女孩儿怎么养的活,面黄肌瘦,当娘的凄寒苦楚,这样的人家能投亲,早就去投了。”

秦非明隐隐浮起腥气,闭目不言,他要是不知世事也许会说什么反驳之言,但那矮子句句都在要紧处上,他小时候的弟弟妹妹一样面黄肌瘦,瘦的让他担心不已,后来……后来一个发热发得厉害,另一个他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家贫无医,那对母女所去之处也是一样偏远又常有战乱,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是命该如此,老夫村子里的人也是一样,死的死,走得走……”

矮子咳嗽了一声,转过去:“天要下雨,人有老病,在家百日好,离家一日难哪。”他摇头晃脑,说的颇有些滑稽夸张,反倒让人平添几分凄凉之处,秦非明心中微微一动,浮起模模糊糊的一念:“若是当初我留在她身边,也许……会不会比这一刻更好?”

许久以来,他不敢稍碰那一念,那一念隐隐颤动,低声道来:也许你不该、也不必离开。如今,这一念变得强烈,雷声隐隐,仿佛所有痛楚都在说:你本不必到如此地步,女儿也不该如此下场,只要那一天你没有离开,只要那时候你留在原地,你就会留住至少一个人。

秦非明一时间不言不语,矮子摇晃一只拨浪鼓,摇晃了片刻又放下去,取出一件猴子穿得红色小衣,乍看之下与婴儿的襁褓一样花色,秦非明一瞬不转看着那件衣衫,仿佛那一天衣衫飘落之时,他看了许久,闭上眼睛。

矮子拾起了脏污的衣服塞进去,又拿了别的玩意儿一一把玩,借此打发时间。外面瓢泼大雨,雷鸣电闪,秦非明转头看向船外,血气翻涌,又强行压下,如是二三,一口血喷了出来,矮子哎哟一声,转头道:“兄台,难不成你和那丫头一样?”

秦非明森然道:“你说什么一样?”

矮子退了好几步,连忙道:“不一样,不一样,那丫头病病歪歪,怎么比得上兄台。兄台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面向,多子多孙,富贵绵长!”风雨更急,秦非明隐隐觉得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响起,按住发鬓之侧,脑海之中一个嘲弄的声音盘旋不去,多子多孙,有什么多子多孙,他连为女儿报仇都不能实现,此生此世,若无法雪恨,他枉生为人——

“难道你就没有过错么?她是初生婴儿,你明知她那么脆弱,却还狠心离去,她死了,你苦苦寻人报仇,难道你就不曾有错?”

那个声音飘渺高远,秦非明一下子魇住了,他呼吸急促,面色极为痛苦,许久,低声道:“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颢天玄宿,我若有错,也是错在没有一见面就告诉了你,我也想送她到你身边过渡一段日子,是你……没有看到我的信,你不是故意,我也非无心,你告诉我,错在何处?”

许久,许久。

那宽容温润的声音悲哀至极叹了一声:“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不是你我的过错。”

秦非明的神色顿时扭曲了,他紧紧握住剑,剑气肆意,横扫过船只,巨响之中,矮子跳了开去,而船夫手持天师云杖森然道:“南泉林隐,又何必强逼至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意!”秦非明一瞬狂笑:“天意就是你今日送上门来——而我就在今日杀你,为她报仇!”

“老夫无意为难一个小婴儿,而你,本不该涉入其中。”琅函天与过去容貌身量早已不同,淡淡道:“你与墨家矩子牵涉之深,老夫不得不多做准备,但说到底,幼儿何辜,老夫也不想杀她,只想用她逼你离场而已。”

秦非明狂笑不止,一瞬间剑意森冷凝聚,剑阵化为无数寒光直袭而去。

天意。

天意让这一刻的布局毁于一旦,这诛心之局,只要幻觉里颢天玄宿指责他错在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就无从辩解,只有认下全部的过错。

一切都是他不甘命该如此,一切都是他不愿坐实命不由人。

于是他舍下了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哪怕知道那孩子一样需要他,哪怕知道颢天玄宿对此绝不会赞同。他什么都没留住,结果如此惨淡,生死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若是要他赎罪,他也绝不会拒绝。

但偏偏那幻觉里的声音要他认命,认为一切是天意,是巧合,是理所当然。人们说起天意之时,隐约也在那样说,天意如此,又能如何,唯有认命了。

天意何曾善待他?他为何要认了天意就能摆布一切?秦非明精疲力尽,眼前血红一片,天师云杖落在地上,他看见了琅函天,琅函天捂住受伤的手臂,左右张望,这一刻,秦非明离他不过十步之遥。

秦非明笑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之间,一道电光劈下来,落在身边不远的天师云杖上,琅函天抓住这个机会遁走,而天师云杖加成了雷电之威,秦非明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松开剑柄,灵均闪过一阵蓝光,天地之间又一次……陷入了熄灭。

天意仿佛总要在这样的时刻提醒他。这场厮杀,还远远没有完结。他命不该如今这般,因此,每当他离善始善终只有半步,就会劈下雷来,让他被迫认清天意的力量。

但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讽刺了,秦非明躺在地上,许久都爬不起来,此时琅函天若没有逃走,他的末路就在今天,可琅函天不敢赌,逃走了。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朝天空伸出手,虚空一握。什么也没有。

回到道域的路上,秦非明坐在船头,天地苍茫,寒雪满目,一转眼就到了一年的最后。他离开了道域两个月,隐隐已经察觉身体耗损带来的种种,支撑不住他胡作非为一般的挥霍了。

也许下一次离开,他就不会回来了。

一念及此,秦非明又掠过许多念头,回到道域,靠近结界,霜天玉珏顿时发挥威力,急不可耐的提醒他此时此刻已经入魔太甚。他并不总是清醒,多少还能克制住另一个前世的魂魄浮起,但……霜天玉珏只会压制他的内息,让一切变得更漫长。

秦非明穿过结界,纷繁执念涌来,入魔越深,内息越是身后,他于船上长啸,发泄内力,强制压下种种杀lu疯魔之念,啸声一声强过一声,水面骤然波纹疾厉,溅起长长水柱,转瞬又消失无踪。

如是再三,不远处忽然传来清正琴声。

琴声暗藏真力,曲调悠缓,隐隐与啸声缠斗不休,秦非明精神一振,受琴声引导,渐渐真气平顺,顿收声息。随后琴声一转,轻快明淡,渐渐消失于道域的水波之中。

“休琴忘谱逍遥游,”秦非明闭上眼,低声道:“今日之后,也由不得你坐忘红尘了。”

三次元的原因,更新不会和以前那样了,基本每周会有。如果长时间不能更新,我会另外留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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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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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之空回响
连载中渊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