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翌日,晨光熹微,风浮云展,树上偶有不知名的虫儿低鸣几声,晶莹的露珠争先恐后的从草叶尖上滑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谧的花香。

宋清仪特地提早了一个刻钟来到湖心亭,却见周启方早已闲适地坐在玉石桌前,颇为悠然的翻阅着书籍。

宋清仪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先生晨安”,随后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幕情景,和七日前几乎别无二致。

周启方将手中那本约有一指厚的书轻轻合上,随意的放在桌旁。宋清仪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他的动作,落在了封面之上,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列邦山川形胜考》。

这是一本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的地理学著作,书中作者对他游历四方所见的山脉、水道、地质、地貌等诸多地理状况做了详细考察和记录,内容系统全面,用词专业考究。

而他本人,恰是出生于宋国圣元年间。

周启方察觉到了宋清仪的视线,他轻抚着书脊:“听闻此书在宋国可谓是家喻户晓,每户人家的书桌上都可以寻到它的踪迹。”

“不知姑娘可曾读过?”

宋清仪眉间微微一动:“幼时翻阅过一二,可惜年幼无知,觉晦涩难懂,不久便将其束之高阁。”

“是吗?”

“那姑娘可是错过了好东西。”

周启方略有兴致道:“此书虽是你们宋国人所著,但撰者跋涉的地区可至四海。内容详实却并非全是枯燥的专业勘测,每一节还附有旅游小记,以及一些各地风俗文化的记录,文字诙谐幽默,读起来饶有趣味。”

他抬头看向宋清仪,却见对方语气诚恳道:“是吗?若有机会,定当重新拜读。”

周启方目光中浮现了一丝笑意:“姑娘如今久居于此,却尚未好好游览一下我们大昌的自然风光,这本书,或许可以帮到姑娘。”

这意有所指的话语,宋清仪却已见怪不怪,她甚至唇角轻扬:“如此,多谢先生建议。”

眼看日头渐高,“寒暄”到此结束,周启方也步入正题:“好了,姑娘此番找我,想必有要事相谈,直说吧。”

宋清仪脸上的笑容瞬时隐去,她微微垂下了眼眸,轻声道:“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当初…事变后和我一起逃出来的那位姑娘。”

她的声音像一张破碎的纸,却又在风中呜咽作响:“她可能,是我想要获取真相的唯一途径。”

周启方手指轻敲了玉石桌面,沉默片刻,未发一言。

宋清仪心中一紧,这是她左思右想之后才寻到的突破口,她不能再错过:“公子之前曾答应过我,会给予我助力。如今难道不作数了吗?”

“莫急宋姑娘。”周启方抬眸,“我何时说过不帮了吗?”

“只是此事我无能为力,我可以去帮你唤一个人来。”他望着宋清仪那略显急切的脸庞,“不过,姑娘是不是也得告诉我们,当初那场宫变,以及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清仪闻言闭了闭双眼,似是极力抗拒那段惨痛的回忆。

周启方也不催促,颇有耐心的等待着。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竟然是周暇。

他闲庭信步般走上前来,弯腰朝周启方行了一礼:“父亲。”

随后转头看向面色不佳的宋清仪,语气活络:“宋姑娘,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宋清仪微微一怔,看向周启方,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周暇会出现这里。

“我说了,会帮你找一人相助,你不是想查身边那位侍女的下落吗?周暇可以帮你。”

周暇自然地坐在了周启方下位,目光狡黠:“帮宋姑娘查人可以,只是宋姑娘你从睢阳一路走来,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何种事,可得和我们详细说说,不然我无从下手。啊对,千万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似是不信可周暇的能力,宋清仪不愿开口,忍耐再三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哎,你怎如此不配合。”周暇轻啧了一声,“既是如此,那我问,你答,这总可以了吧。”

宋清仪终是点了点头。

“你找的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芳龄几许,身量几尺,长相如何,又有何特征?”周暇噼里啪啦问了一连串问题。

没想到宋清仪很快便面露难色:“她是我的侍女,可我……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周暇听到这第一句,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奴仆下人向来是不配拥有姓名的。

周启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周暇立刻识趣的收起了脸上的神色。

宋清仪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当中,眼神虚浮:“…大家一直喊她阿双,年龄大概与我相仿,个子似乎比我高一点,平时不甚爱笑,其他的,我记不太清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 周暇嘀咕了一句,“除此之外呢,她祖籍何处,父母双亲是否健在?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她是…长辈安排过来的,别的,我一无所知。”似乎也是对自己的回答感到羞愧,宋清仪连忙补充道,“但是阿双的武功真的很厉害,我的剑法一部分还是跟着她学的。”

可除了这些,宋清仪给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周启方玩味的笑了一声:“对于一个你一无所知的下人,没了也就没了,你为何要去找她呢?”

“还是说——”周启方的目光锁住了宋清仪,“你当初被追杀,你觉得,是她告的密。”

看着仍在沉默的宋清仪,周启方的耐心告罄:“距离事发都已过去了五个月,宋姑娘,难道还没有编好一套说辞吗?”

“我……”宋清仪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逐渐泛白,“事发那晚,殿内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称奉皇上旨意来捉拿东宫叛贼,然而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竟敢直接开始屠杀,甚至点火欲烧死我们所有人。若不是……”

宋清仪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恨意:“若不是众人殊死保护,我早就死在那里了。趁乱中,阿双和嬷嬷护着我从密道逃了出来,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此后我们便开始没日没夜的逃亡,说来也许是运气使然,又兴许是他们在忙于给东宫安插罪名,搜查并没有想象中的严密。直到我们流落到了燕州,受到了第一次追杀。”

无数个夜深人静之时,宋清仪脑中都在回想那段时间的所有细节,除去阿双中途因打探消息离开了两天,其他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阿双外出两天回来后,不仅带回了银两,马匹,甚至还有路引和通关文牒,不过她也受了伤。她告诉我说,宋国不是久留之地,暂且去大昌躲避躲避风头,之后再找出路。”

燕州位于宋国边疆,也是与大昌的交界之处。

“但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嬷嬷为了救我,到底是,没有走出宋国。”

“阿双带着我一直往南逃,我也不知逃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直到在界碑上看见了永宁二字,我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燕州许久了。”

“再后来,”宋清仪嗓音中夹杂着嘶哑,那双灵动的眸子也暗淡了很多,“又有人尾随了过来,阿双告诉我说不是先前的那帮追杀我们的人,她主动引开了对方,但没想到,后面还有另一波人马,那天下着雨,我根本打不过他们,失足滚下了山林,幸好,得公子相救。”

听罢,周启方抚掌而笑,他望着对面还在神伤的宋清仪:“姑娘的故事讲得倒是精彩。可是,姑娘是不是忘了,你为主,阿双为仆,可我听这故事里,你却处处弱化了自己的存在,中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若真如此,姑娘能以这般心智活到现在,只能说,是在下看走眼了。”

周暇也毫不客气的斥了一声:“最后提醒你一次,别耍心眼,再隐瞒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宋清仪双手掩面,终是吐出了一句话:“阿双,是我的暗卫。”

“出逃后,我们身无分文,昔日亲朋不敢投靠,无处可去。珠宝首饰皆是御制之物,更是不敢随意变卖,连生存都是个问题。”

“这个时候,阿双和我说,她知道有个贩卖消息的江湖组织,叫做众生楼,且并不隶属于宋国,她可以去与他们做交易。”

听到这周暇眉毛一挑:“你就这么相信她了?”

宋清仪低下头轻声道:“是阿双带我逃出来的,她的剑法也在我之上,若真别有用心,我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况且,在座心知肚明的是,一国郡主没有了地位依托,什么也不是,她别无选择。

“所以,她拿你的行踪去贩卖钱财,你也是知情的?”周暇连忙追问。

“我知道。阿双和我说了,寻常物料他们看不上眼,更何况众生楼的人不是傻子,胆敢贩卖假消息的,没有一个好下场。”

而她们唯一珍贵的消息,就是楼清的行踪。

“你可知,你值多少银子?”

宋清仪自嘲的笑了笑:“百两黄金。”

周暇微微错愕:“这你也知道?”他还以为那个侍女贪自己图了钱财,卷款而逃。

“阿双取回了十两黄金作为定金,其余的我们也没想着再拿。但我们只留了五两作为各种打点,另外五两被她埋掉了。”

“阿双说,这是为了给以后留一条路。”

说到这周暇又来了劲,这阿双定是包藏祸心:“呵,莫不是留她自己的后路吧。”

周启方问宋清仪:“那五两黄金埋在哪里了,你知道吗?”

宋清仪点头:“就在永宁界碑不远处,大概一里处有个水潭,我亲眼看见阿双把钱埋在了水潭之下。”

“不怕被人发现吗?”周暇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宋清仪小声道:“那水潭味道极其难闻,上方还埋了一具尸骨,想来应是无人靠近。”

周启方轻轻敲了敲桌子:“如你说的无误,这事我们会去查,阿双我们也会尽力帮你找到。”

亭子上方似乎有飞鸟离去的声音,宋清仪却无心在意,她呆呆地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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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东风(古言)
连载中梅又晚 /